江南的雨季来得猝不及防。

洛小满蹲在屋檐下，看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水花。阿沅蜷在她脚边，九条尾巴只剩下八条，断尾处还缠着白布。

"一百年了，小没良心的。"她戳戳阿沅的脑袋，"连个梦都不托给我。"

白狐抬头，金瞳中闪过一丝人性化的哀伤。它用鼻子推了推面前的铜钱——那是归墟之战后唯一留下的东西。

洛小满捡起铜钱，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百年光阴，足够凡人轮回一世，却只在她眼角添了几道细纹。神格消散后残留的长生特质，成了最残忍的诅咒。

"洛半仙！"街角跑来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我娘让我问，今日的姻缘卦还算不算了？"

洛小满迅速换上笑脸："算，怎么不算？"她抹了把脸，支起油布伞，"走，去你家茶楼。"

茶楼是新建的，老板姓苏，据说是当年江南首富的远亲。洛小满每次路过门前那对石狮子，都会想起那个为她而死的锦衣少年。

"半仙来啦！"苏娘子热情招呼，"老位置给您留着呢。"

靠窗的方桌上已经摆好了卦签和笔墨。洛小满刚坐下，茶楼里的议论声就飘进耳朵：

"听说青霄门重建了，新任掌门是个女子......"

"可不是！前几日还来咱们镇除妖呢，那剑光，唰——"

洛小满的手一抖，茶水洒在桌面上。百年过去，修仙界竟还有人记得青霄门？

"半仙？"苏娘子担忧地问，"脸色这么差，是不是......"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一道霹雳落下，正击中街对面的老槐树。行人尖叫四散，只有洛小满僵在原地——那棵燃烧的树上，赫然插着一柄青铜剑！

"阿沅......"她声音发颤，"你看到了吗？"

白狐早已炸毛，龇牙咧嘴地挡在她身前。洛小满却推开它，冒雨冲向树下。火焰自动分开，仿佛在迎接她的到来。

"不可能......"她伸手握住剑柄，触感冰凉，"这明明是......"

青铜剑突然化为光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铜钱从树冠跌落，正正落在她掌心。

铜钱温热，正面刻着"镇魂"，反面是她从未见过的两个字：

"当归。"

雨水混合着泪水滑下脸庞。洛小满将铜钱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骗子。"她对着空荡荡的街道哽咽，"说好的......一起死呢？"

梅雨季节的江南总是多梦。

洛小满梦见自己回到神域，却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君，而是一个偷吃贡品的小仙娥。谢无尘也不是剑灵，而是严肃的执法天将，每次都能精准逮到她。

"大人饶命～"梦里的她嬉皮笑脸往他怀里塞桃子，"尝尝，可甜了。"

天将板着脸咬了一口，耳尖却悄悄红了。

醒来时，枕畔湿了一片。窗外还在下雨，阿沅不知去向。洛小满习惯性摸向颈间——铜钱不见了。

"阿沅？"她翻身下床，"又叼去哪玩了......"

门突然被叩响。不紧不慢的三下，像是某种礼节。洛小满心头一跳，赤脚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个戴斗笠的白衣人，雨水顺着笠檐滴落，在台阶上汇成小洼。阿沅蹲在他肩头，得意地甩着尾巴。

"你的狐狸。"来人开口，声音像是隔着很远的地方传来，"偷了我的东西。"

他抬起手，掌心躺着那枚铜钱。洛小满的视线顺着他的手腕上移，在看到斗笠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时，呼吸为之一窒。

"这位......"她嗓子发干，"道友怎么称呼？"

白衣人摘下斗笠。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在喉结处稍作停留，最后没入衣领。那张脸与记忆中分毫不差，只是眉心多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在下姓谢。"他微微颔首，"途经此地，被这小家伙缠上。"

洛小满死死掐住掌心，生怕这是又一个梦境："谢......公子是修仙之人？"

"算是。"他目光扫过她赤着的双脚，"姑娘不冷吗？"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寒意，却舍不得移开视线："不冷。谢公子要不要......进来避避雨？"

谢无尘——或者这个长得像谢无尘的人——犹豫片刻，还是迈过了门槛。阿沅立刻跳下来，叼走他手中的铜钱，献宝似的放到洛小满手里。

"物归原主。"白衣人淡淡道，"姑娘常丢东西吗？"

洛小满将铜钱攥得生疼："偶尔。"她试探道，"公子看着眼熟，我们可曾见过？"

他摇头："在下初次游历江南。"

"是吗......"她强忍失望，"那公子从何处来？"

"归墟。"

两个字如惊雷炸响。洛小满猛地抬头，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只是说了个普通地名。

"归墟......"她轻声重复，"听说那里是时间的尽头。"

白衣人突然伸手，指尖轻触她耳后的朱砂痣："姑娘这里，很特别。"

熟悉的松香气息扑面而来。洛小满眼眶发热，几乎要脱口喊出那个名字。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嘈杂声：

"搜！那妖道肯定躲在这一带！"

几个青霄门弟子持剑闯入雨幕，为首的少女眉目如画，腰间却配着执法堂的令牌。

"洛半仙！"她高声道，"可曾见过可疑人物？"

洛小满下意识看向白衣人，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退到阴影处，身形模糊得仿佛随时会消散。

"没有。"她挡在门前，"苏小掌门这是......"

"追捕逃犯。"少女——新任青霄掌门苏璃——狐疑地打量屋内，"方才明明感应到......"

阿沅突然窜出，一口咬住苏璃的裙角。少女惊呼后退，其他弟子连忙拔剑。混乱中，洛小满感觉有人从身后环住她的腰，温热呼吸拂过耳畔：

"今夜子时，榕树下见。"

再回头，阴影处已空无一人，只有一枚玉铃铛静静躺在地上。

百年榕树依旧枝繁叶茂。

洛小满提着灯笼在树下踱步，阿沅跟在她脚边，时不时抬头嗅嗅空气。子时已过，那人却迟迟未现。

"又被骗了......"她自嘲地踢了踢树根，"这次该收多少钱......"

"三钱银子。"

声音从头顶传来。洛小满抬头，只见谢无尘斜倚在树杈上，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边。与白日不同，此刻他眉心的红痕清晰可见，衣领也松散了些，露出锁骨处的共生咒印记。

"你......"洛小满声音发颤，"想起来了？"

他轻盈落地，玉铃轻响："一点点。"指尖抚过她眼角的细纹，"比如，你哭起来很难看。"

洛小满又哭又笑："王八蛋！"一拳捶在他胸口，"这一百年你......"

手被握住。谢无尘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心口，那里传来稳定有力的跳动："重铸剑身需要时间。"他轻声道，"好在归墟一日，人间一年。"

"那铜钱？那棵着火的树？"

"试探。"他承认，"想看看你是否......还在等我。"

洛小满瞪大眼睛："所以你早就......"

"三个月前就来了。"他难得露出一丝赧然，"看你每天骂街、骗钱、偷吃供果......"

"谢！无！尘！"

他低笑，突然将她拉入怀中。这个拥抱真实而温暖，带着雨后松林的清新。洛小满埋在他胸前，贪婪地呼吸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现在怎么办？"她闷声问，"青霄门在追捕你，天庭可能也......"

"跑。"他答得干脆，"像以前一样，你骗钱，我善后。"

洛小满抬头："认真的？"

"嗯。"他轻吻她发顶，"这次换我找你三百年。"

阿沅适时地"嗷呜"一声，叼着个包袱从树后钻出。洛小满打开一看，里面是她的《江湖骗术大全》，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盒杏仁桂花糕。

"你连这个都记得......"

谢无尘变魔术般从袖中取出一根红绳："还差这个。"

月光下，他低头为她系上手腕，动作轻柔如对待珍宝。洛小满望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跪在血泊中为她系红绳的少年剑灵。

"这次不会断了。"仿佛读懂她的心思，谢无尘轻声道，"我加了共生咒。"

洛小满挑眉："又是共生咒？这次想骗我多久？"

"能骗多久是多久。"他坦然道，"反正你会上当。"

晨光微熹时，两人一狐离开了小镇。路过茶楼时，苏璃正在门前练剑，看到他们明显一怔。洛小满下意识想躲，却被谢无尘拉住。

"她不会记得。"他低声道，"我抹去了所有关于剑灵的记忆。"

果然，苏璃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又继续练剑去了。洛小满突然想起什么："等等，你说所有......那青霄门......"

"嗯。"谢无尘目视前方，"禁地、冰棺、玄铁柱，都不复存在。"

"那鬼灯老人......"

"封印在青铜剑里。"他拍拍腰间——那里悬着一柄古朴的短剑，"由我看着。"

洛小满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被追捕？"

"一部分原因。"他轻笑，"主要还是因为......"突然凑近她耳边，"偷了掌门最爱的桂花糕配方。"

"谢无尘！"

笑声惊起林间飞鸟。阿沅跑在前面，尾巴在朝阳下像团跳动的火焰。远处官道上，一个戴单片眼镜的男子正倚着马车等候，身旁站着九尾白狐。

"下一站去哪？"柳七七抛来一个锦囊，"北境雪原还是南海仙山？"

洛小满看向谢无尘，后者耸肩："神棍说了算。"

她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嗯......往南走，三日后有笔大生意。"

"什么生意？"

"骗个道长回家当压寨相公～"

谢无尘无奈摇头，眼中却盛满笑意。马车辘辘前行，碾过雨后湿润的泥土，留下一道浅浅的车辙，很快又被新落的桃花掩盖。

江湖路远，余生漫长。但这一次，铜钱不会再裂，红绳不会再断。

[全文完]

就到这里了，无论如何，谢谢你们能看到最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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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卦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