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将至,浮星山中,夜阑人静,朔风卷着琼瑶碎玉,寒气侵骨,似要将这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也尽数剥夺。
“子时将至,清时……怎的还未归来?”俞夫人立于破庙前,一袭素衣在风雪中单薄如纸,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
话音未落,她掌中那枚温润的祭月石忽地一颤,竟自内而外,幽幽地泛起一层月华般的清辉。
“这……这是何故?”俞夫人心中猛地一沉,“不好!祭月石……契约已解!”
她指尖一颤,手中的祭月石也掉落了,跌落在冰冷的雪地上,光芒却愈发刺眼。俞夫人身形晃了晃,泪光瞬间在眼角凝结成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雪中,晕开一小片湿痕,“这也意味着……清时他……他已经……”
她再也说不下去,喉头哽咽,只将怀中尚在熟睡的子不识搂得更紧了些。她埋首于不识柔软的发间,压抑的呜咽声被风雪声吞没,只剩下肩膀无声的耸动。
“清时……你曾应我……待事了,便一同归家……为何……为何独留我一人……”俞夫人痛哭着。悲泣之声,凄绝于风雪之夜。
地上的祭月石光芒大盛,几乎要照亮这沉沉黑夜。俞夫人猛然惊醒,连忙用衣袖覆住子不识的双眼。刹那间,浓稠如墨的玄青之力自石中喷薄而出,如百川归海,尽数涌入子不识小小的身躯。那股力量霸道而温柔,子不识的眉心处,一枚月牙形的印记随之浮现,流转着幽邃的暗影之光,神秘而庄严。待到最后一缕玄青之力消散,那月牙印记才缓缓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子时已至,祭月礼成……清时,你于九泉之下,亦可安息了。”俞夫人望着天际那轮被乌云悄然蚕食的圆月,低声呢喃。
仿佛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漫天飞雪亦在此刻戛然而止。天地间重归一片死寂,唯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更添萧索。
这时,原本茫茫的大雪似乎也受到了天堂之人的指示,停了下来。四周重回静谧。
“只是……此后路漫漫,我又当何去何从?”俞夫人陷入深深的迷惘,“文勋智那厮虎视眈眈,而我的玄青之力已被其尽数封印,宗门……宗门亦毁于一旦……”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林间深处忽然传来一阵窸窣之声,由远及近,几点金芒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不好!是盈光宗的追兵!”俞夫人心中警铃大作,再不敢有片刻迟疑。她迅速拾起地上的祭月石藏入怀中,抱紧子不识,向着与光芒相反的幽深密林,亡命奔逃。
***
(扶桑620年,冬日,文府)
“娘,都已经中午了,爹爹怎么还没有回来啊?”
朱漆大门前,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翘首以盼。她身着金丝刺绣的云锦绒裙,外罩一件银狐裘披风,立于皑皑白雪之中,宛如一株傲雪的红梅,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她一双明眸望向官道尽头,满是期盼。
“快了,再等等。你父亲既已应允影儿,又怎会食言?”许夫人立于她身侧,轻抚其柔顺青丝,言语虽温婉,眼底却藏着一丝忧虑,心里默默向上苍祈求着夫君的平安。
又过了片刻,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踏碎了雪地的宁静。
“宝贝女儿,爹爹回来了!”只见一匹神骏的白马踏雪而来,马背上的男子身姿挺拔,铠甲被擦拭得锃亮,一丝血污也无,仿佛昨夜那场血雨腥风不过是南柯一梦。他翻身下马,动作利落,脸上带着精心打理过的和煦笑容,大步流星地走向母女二人。
“爹爹!”小女孩眼中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而她正是文府千金——文络影。
她提着裙摆,如一只欢快的蝴蝶,扑入了文勋智的怀中。“爹爹,您总算回来了。”
“爹爹答应过你,定会赶回与你共贺生辰。”文勋智疼爱地抱起女儿,柔声道,“外头风大,我们进屋去。”
言罢,一家人其乐融融地步入文府中。
“爹爹,影儿的生辰礼呢?”文络影从他怀中滑下,伸出白嫩的小手,掌心向上,一脸的俏皮与期待。
“早为我的宝贝女儿备下了。”文勋智神秘一笑,自袖中取出一物,小心翼翼地置于文络影掌心。
那是一块奇石,通体温润,其上天然生就一轮烈日纹路。甫一入手,便似有生命般,与文络影血脉相连,骤然爆发出灿然金光,温暖而磅礴。
“爹爹,此是何物?真好看!”文络影被这奇景吸引,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中光芒流转的石头。
“此石名唤‘噬日’,内蕴精纯的盈曦之力,乃天地奇珍。爹爹已为你解开了其上古封印,日后你便随身佩戴,引其之力修行,必能事半功倍,法力大增。”
“既是爹爹的礼物,影儿定当日夜不离身。”文络影郑重地点点头,随即稚嫩地催动法力,指尖灵光一闪,那噬日石便化作一道金芒,没入她腰间的香囊之中。
“好了,”文勋智揉了揉她的发顶,“爹爹尚有要事与你娘亲商议,你先回房歇息片刻,好生准备晚间的宴席。”
“嗯!”文络影脆生生地应了,提着裙摆,一蹦一跳地朝着内院跑去,裙摆飞扬,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笑声。
***
“噬日石……当真到手了?”许夫人眸中精光一闪,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子清时已除,此石自然为我所得。”文勋智负手而立,语气中带着志在必得的傲然,只是眉宇间难掩一缕疲惫,“可惜,另一块祭月石,竟被俞英那妇人携着逃了。祭月石契约已解,想必子清时的那点骨血,也已尽数吸纳了石中之力。神赐仙石,其威浩瀚,如今之计,唯有让影儿速速炼化噬日石,我盈光宗方有与冥玄余孽抗衡之力。”
“你是说……俞英她,如今正带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亡命天涯……”许夫人闻言,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恻隐。
“夫人,妇人之仁要不得!”文勋智声色一厉,打断了她的思绪,“你难道忘了,当年冥玄宗一家独大,将我盈光宗欺压得喘不过气,是何等光景?此仇不共戴天,我文家势在必报!那孽种纵有祭月石又如何?终究是个黄口小儿,没了子清时,我不信他们母子二人,能在这乱世中活得长久……”
话音未落,文勋智忽觉四肢百骸一阵虚软,丹田气海空空如也,一股气血猛地涌上喉头,令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形也随之一晃。
许夫人花容失色,连忙上前将他扶住,触手只觉他掌心冰冷,惊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方才不还好端端的,可是昨夜受了什么内伤?”
“无妨……”文勋智摆了摆手,喘息着道,“只是昨夜在浮星山,中了子清时那老匹夫的临死反扑。为解开两块神石封印,我已耗尽了毕生修为。”
“快,快随我回房歇下!”许夫人扶着他,一步步走回内室,将他安置在榻上,又细心地为他掖好被角,“你且好生静养,这几日切莫走动,饮食汤药,我自会命人送来。府中诸事,有我操持,你无需挂心。只是……你的法力,何不取噬日石中的盈曦之力稍作补充?”
“夫人万万不可!”文勋智断然拒绝,“那盈曦之力,一丝一毫皆是为影儿准备的。若要恢复我之修为,耗费必然不小。如今冥玄十二宗元气大伤,已是群龙无首,不足为虑。我只需闭关数载,自能缓缓恢复。”
“那便闭上眼,好生睡一觉吧。”许夫人见他态度坚决,只得作罢,柔声劝慰道,“你昨夜想必是彻夜未眠。我去看看影儿的生辰宴可曾备妥。”
“宴席开始时,记得唤我。”文勋智闭上眼,声音已有些模糊,“我……可不想缺席,让影儿失望。”
许夫人凝视着他憔悴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替他熄了灯,这才转身离去。室内重归寂静,只余下文勋智微弱的呼吸声。
***
另一边浮星山上。
天光破晓,风雪初歇。连绵的雪山在晨曦中泛着冷冽的银光,肃杀而孤寂。
“天亮了,雪也停了……”俞夫人抱着子不识,藏身于一块巨石之后,回望来路,一片苍茫,并未发现追兵的踪迹,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清时,若你此刻尚在,该有多好……”思及此,泪水又模糊了视线。
她四下探查,确认周遭再无动静,才抱着子不识,朝着山下疾步而去。山路崎岖,乱石嶙峋,每一步都走得艰难险阻。然而,怀中的子不识却异常乖巧,仿佛知晓母亲的艰辛,自始至终未曾啼哭一声,只是沉沉地睡着。
“可恨文勋智,竟以诡术封了我的经脉。”俞夫人心中暗恨,“如今身处这玄青之力充裕的浮星山,我却如隔岸观火,无法汲取分毫,当真可恶!”
如此断断续续地奔行了数个时辰,她终于抵达了山脚。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再度陷入了困境。
“不好!”她心头一凛,环顾四周,只见山势地貌与宗门所处截然不同,“我竟迷失了方向,误入了盈光宗的势力范围!”
她自幼长于冥玄宗,从未踏出过宗门半步,更未曾翻越过这浮星山,此刻的慌乱与无助,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恰在此时,怀中的子不识许是饿了,悠悠转醒,随即“哇”地一声,啼哭起来。
“奔波了这许久,定是饿了。”俞夫人心中一疼,轻声哄道。
奈何她奔波这许久,也尚未进食,此刻没有奶水可喂。
“娘亲先去寻些果子来。”
她将哄睡的子不识轻柔地安置在一处茂密的荒草丛中,指尖微动,一道微弱的结界将其笼罩。这是她仅存的法力,虽不足以御敌,却能隔绝风寒,护得孩子片刻安宁。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俞夫人怀揣着几枚洗净的野果匆匆返回。可还未走近,她便见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正围在子不识的结界之外,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满脸褶皱的男人,正伸出手,想要去触碰结界内的婴孩,却被结界的光晕猛地弹开,踉跄倒地。
“住手!”俞夫人见状,将果子一扔,如母兽般冲了过去,拨开人群,将子不识死死抱在怀中,“这是我的孩儿,你们谁敢动他!”
“哦?原来这是你的娃娃。”那为首的汉子爬起身,搓着手,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精光,“瞧这孩子生得粉雕玉琢,倒是个好苗子。看你一个女人家,孤苦伶仃,不如将这孩子卖给我们,也免得跟着你受苦。”
“休想!”俞夫人冷言拒绝,转身欲走,却被包围。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汉子脸色一沉,狞笑道,“给我上,把这母子俩都抓回去,定能卖个好价钱!”
话音未落,几名壮汉便一拥而上,拦住了去路。俞夫人心中一沉,暗自催动法力,丹田却如一潭死水,毫无反应。她单手护住子不识,另一只手迅速从地上抄起一根粗壮的木棍,眼神凌厉地扫视众人。
“就你一个女人,还想反抗?”众人哄笑起来,“抓住她!”
那群人瞬间便将她团团围住。俞夫人知今日断无幸理,索性心一横,抱着子不识,挥舞木棒冲了上去,欲做困兽之斗。可双拳难敌四手,她很快便被制住,怀中的子不识也被一名大汉蛮横地抢了过去。那群人迅速拦住俞夫人。
“不——放开我的孩子!快还给我!”俞夫人目眦欲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喊,拼命挣扎,却被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她用脚猛踢,反被狠狠踹倒,额头撞在尖石上,顿时血流如注,视线也变得模糊。
“别嚎了!”那首领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道,“等回了村子,自然会叫你们母子团聚。再不老实,摔坏了这金贵的娃娃,可就亏大了!”
他们取来粗麻绳,正要将俞夫人捆缚。正当他们为这“天降横财”而沾沾自喜之时,异变陡生!
一道漆黑如墨的影子,自子不识身上骤然爆发,与此同时,俞夫人衣襟内的祭月石也仿佛被唤醒,冲天而起,悬浮于半空之中!
“这……这是何物?”那领头之人从未见过这等骇人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你……你们几个,过去看看!”
几名手下颤颤巍巍地靠近。只见祭月石在空中缓缓旋转,释放出浑浊而磅礴的玄青之力,化作一道紫黑色的光柱,将不识笼罩其中。子不识在光柱中缓缓睁开了双眼,那双尚显稚嫩的眸子里,竟无半分婴儿的懵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他望了望地上满身是血、气息奄奄的母亲,眸中似乎闪过怜悯,随即又将目光投向那些逼近的流民。
他只是随意地摆了摆那双小手,刹那间,无数道狰狞的黑影自他身后涌出,如跗骨之蛆,瞬间缠绕在那些流民身上。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山脚。那些黑影仿佛带着灼烧灵魂的烈焰,所触之处,皮肤迅速溃烂,血肉模糊,鲜血汩汩流出。
“不识!你怎么了?祭月石的力量……失控了!”俞夫人看着眼前宛如魔童般的子不识,心中大骇,担忧至极。
“不好!是祭月石的力量太过狂暴,不识他……他根本无法驾驭,心神反被力量吞噬了!”
“不识,快停下来!不要再释放玄青之力了!”俞夫人趁乱挣脱了松垮的绳索,不顾一切地扑向子不识,想要将他抱住,却被一股强大的气浪狠狠弹开,摔在地上。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却无法唤醒被力量支配的儿子。
眼看着那些被玄青之力侵蚀的流民渐渐气绝,突然,一道更为凝练的黑影凭空显现,来人手中捏着一团纯粹的暗影,只是轻轻一按,那漫天黑影便如潮水般退散,归于无形。而被黑影困住的流民,则因生命力被瞬间抽干,全都变成了干瘪的尸骸。
“祭月石……”那黑影发出一声低沉的喟叹。
俞夫人如蒙大赦,连忙抢过落下的祭月石,将已然力竭昏睡的子不识紧紧抱在怀中,对着那黑影深深一揖:“多谢尊者出手相助。”
“你便是子清时的夫人,冥玄宗俞天久的胞妹,俞英?”那黑影开口问道,声音虽冷,却无恶意。
“阁下认得我?”俞夫人心中诧异,抬头望去,只见那人周身气息与自家宗门的玄青之力同源,却更为阴沉诡谲,“观阁下所用,亦是我冥玄宗一脉的法力,想必与我宗渊源颇深。然阁下这等修为,我竟从未在宗内见过。不知尊者可否告知,如今宗门战况如何?”
“我非冥玄宗之人。”黑影淡淡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文勋智已率部撤离玄冥宗,只是……子宗主他……如今冥玄宗群龙无首,仍在等待着你们一家回归。”
“清时他……果然已经不在了。”俞夫人闻言,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声音黯然道。
“这……请夫人节哀。”黑影沉默片刻,“冥玄宗失了主心骨,如今已是乱象丛生。”
“清时既逝,我相信各宗门主自会稳住大局。至于我与不识……恐怕是回不去了。”俞夫人苦涩一笑。
“此话怎讲?”
“我与不识是从浮星山上侥幸逃下,如今山上遍布文家眼线。而我法力尽失,玄青之脉又被封印,若被他们发现……”
“我可送你们回宗。”黑影言简意赅。
“不,”俞夫人却摇了摇头,眼神坚定,“阁下既非我宗之人,俞英岂敢连累于你。此番大恩,唯有来日报答。”
“……也罢,那你们好自为之,尽早归宗。”那黑影见她意志坚决,也未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如青烟般消散在空气中。
“此人能轻易控制祭月石之力,又身负我宗秘法,定是大有来头。可他既不肯表明身份,我亦不能全然信任。”俞夫人心中暗自思忖,“此地毕竟是盈光宗的势力范围,我须得加倍小心才是。”
她将祭月石贴身藏好,低头看了看怀中已然睡熟的子不识,小脸蛋上还残留着几分不正常的潮红。幸得那神秘人相助,才让他稳定下来。她捡起地上的野果,寻到一处清澈的溪流,仔细洗净,自己食用一些后,又用石块捣成糊状,这才一点点喂给子不识。
母子二人稍作歇息,便再次踏上了前途未卜的亡命之路。
***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母子二人一路颠沛,终于在暮色四合之际,望见一处村落。然眼前之景,却让俞夫人心中一沉。只见村舍凋敝,田地荒芜,枯藤老树,鸦声阵阵,一派萧索死寂。
“盈光宗看似煊赫,治下竟亦有如此荒芜之地。”她不禁低语唏嘘。
天色愈发昏暗,俞夫人瞥见几个衣衫褴褛的村民,虽面有菜色,神色间却透着几分朴拙。她抱着子不识,强撑着疲惫的身躯上前,柔声问道:“几位乡亲,敢问村中可有歇脚之处?我母子二人跋涉数个时辰,已是筋疲力尽,但求一隅安身,陋室无妨”
话音未落,那几个村民的目光忽地落在她怀中的子不识身上,脸色骤变,仿佛见了鬼魅一般,惊叫一声,连滚带爬地逃开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扰了四邻,众人纷纷投来惊恐的一瞥,随即也如鸟兽散,周围一片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余下风声呜咽。
俞夫人愕然立于原地,满心不解。她低头看向怀中熟睡的子不识,却骇然发现,一团团如墨似雾的黑气,正萦绕在婴孩周身,丝丝缕缕,阴森可怖。再看那贴身藏着的祭月石,竟也散发出幽邃的紫黑色光芒,隐隐与那黑气呼应。
“不是已然遏制住了,怎又发作?”俞夫人心中大骇,连忙将子不识裹得更紧,遮掩住那异象,“想来是这些村民瞧见了不识身上的玄青之气,心生恐惧才逃的。此地,断不可久留!”
她不敢耽搁,抱着子不识快步向村落深处走去。奇的是,越往里走,景致竟截然不同。方才的破败荒芜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错落有致的青砖瓦房,炊烟袅袅,鸡犬相闻。房前屋后,菜畦青翠,篱笆围拢,高大的槐树与榆树撑开一片浓荫,一派祥和安宁的田园景象。
俞夫人定了定神,将子不识严严实实地包裹在襁褓中,只露出一张恬静的小脸。她走到一位正在溪边浣衣的妇人面前,小心翼翼地躬身一礼:“这位大嫂,请问村中可有借宿之处?我母子赶了一日的路,想寻个地方暂避风寒。”
那妇人闻声抬起头,打量了她一番,眼神中带着几分警惕,问道:“可有令牌?”
“令牌?”俞夫人一怔,“我……并无令牌。”
“没有令牌,我们可不敢随意收留外乡人,”妇人摇了摇头,“若是被巡查的兵爷瞧见,我们可吃罪不起。”
俞夫人闻言,心头一紧,望了望已然沉入远山的最后一抹余晖,哀声乞求道:“大嫂,天色已晚,我实在走不动了。况且还带着这襁褓中的幼子,您就行个方便,通融通融吧!”
那妇人站起身,目光落在俞夫人额角那道未愈的伤口上,又看了看她怀中孱弱的婴孩,眼中闪过一丝不忍,终是心软了。
“唉,罢了,”她叹了口气,“村子北头有间闲置的砖房,你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便是。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那屋里……死过不少人,虽已被官兵收拾过,但总有些洗不净的气味。这些菜蔬,你且拿去。”说着,她将手中的菜篮递了过去,“若有难处,便来寻我。”
“多谢大嫂,多谢大嫂!”俞夫人如蒙大赦,接过菜篮,感激涕零。
“你这头上的伤可不轻,”妇人皱眉道,“这样,先随我回家,我帮你上些草药。”
俞夫人下意识地摸了摸额角,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一看,指腹已然染上了暗红的血迹。她这才惊觉,一路奔波,竟连伤口迸裂都未曾察觉。
“那……那便有劳大嫂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
那个妇女引着俞夫人回了家。刚一进门,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便欢笑着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大腿。
“娘,您可算回来了!爹不在,忖度都快闷坏了。”那男孩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眸子温润如玉,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好了,忖度最乖,”妇人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快去帮娘把后院的草药采来。”
“好!”男孩话音刚落,转身便如一阵风般跑开了。
“这是我儿,叶忖度,”妇人笑着向俞夫人解释道,“如今在文府修习,每旬方得归家一次,今日恰是他的休沐之日。至于他爹,在文府任个将军之职,常年驻守在外,难得回来。”
“文府……”俞夫人闻言,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木讷地应了一声。
那个妇女让俞夫人在椅上坐下,接过叶忖度捧来的草药,细细捣碎,为她敷上伤口。
“我姓柳,你便唤我柳嫂便是。对了,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呢?你这孩子生得真是俊秀,叫什么名字呀?”
俞夫人沉吟片刻,方才答道:“叫我阿英便好。这是我孩儿,他……他尚未取名。”
“那咱们一道给他取个名吧!孩子他爹姓什么?”柳嫂兴致勃勃地问道。
“他爹……他已经不在了……”提及亡夫,俞夫人眼中瞬间涌上水雾,声音也哽咽了。
“哎呀,瞧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柳嫂连忙歉意道。
“无妨,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总要向前看。”俞夫人强忍悲痛,挤出一丝苦笑。
“我看这位小弟弟一直安睡,一声不吭,不如便叫他‘墨池’如何?”这时,一旁的叶忖度忽闪着大眼睛,认真地说道。
“忖度,大人说话,小孩子莫要插嘴。”柳嫂责怪道。
俞夫人却摇了摇头,看着那孩子纯真的眼眸,心中一动,“我倒觉得‘墨池’二字甚好,清雅而沉静,就叫他墨池吧。”
子不识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呼唤,便缓缓睁开双眼,乌溜溜的眸子望向母亲,竟咧开小嘴,露出了一个无邪的笑容。
“娘,您快看,他笑了!他喜欢‘墨池’这个名字!”叶忖度兴奋地拍手道。
“这孩子的眼睛,可真漂亮啊!”柳嫂也忍不住惊叹道。
就在此时,俞夫人忽感衣襟内的祭月石一阵剧烈的躁动,似在警示着什么。她心中一凛,连忙起身告辞:“天色不早了,我头上的伤也无大碍,我们母子也该告辞了。”
“那……路上小心,若有难处,记得来寻我。”柳嫂也未多加挽留。
“多谢柳嫂。”俞夫人再次深深一揖。
***
辞别柳嫂,俞夫人依着指引,抱着子不识来到了村北那间砖房。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在祭月石幽微的光芒下,院中荒芜的景象一览无余。杂草丛生,蛛网遍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与腐朽之气,令人作呕。
她推开房门,屋内陈设倒也齐全,只是蒙了厚厚一层灰尘,结满了蛛网。俞夫人寻来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烛台,跳动的火苗驱散了些许阴冷。她将已然再次睡熟的子不识轻轻放在床上,又将祭月石置于他枕边,以镇住那翻涌的玄青之气。随后,她到屋旁的溪边打了水,洗净灶台,又拾了些枯枝,生火做饭。
一餐简单的饭食毕,窗外已是漆黑一片,万籁俱寂。她心神不宁地草草用完,便抱起子不识,喂他吃奶。子不识仿佛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爱意,睁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神里满是依恋与信赖。
“不识啊,”俞夫人低下头,在他额上印下一个轻吻,“从今往后,你便叫墨池了。但‘子不识’这个名字,你须得永远记在心里。等你长大,能驾驭祭月石中的玄青之力,便要复兴我们子家,告慰你爹爹,与冥玄宗所有战死英烈的在天之灵。”
子不识仿佛听懂了母亲话语中的千钧重担,小小的眼眸中,竟也闪烁起一点微光。
喂饱了孩子,俞夫人洗净碗碟,整理好床铺,抱着子不识一同躺下。听着孩子平稳的呼吸声,她的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可是……娘不希望你背负仇恨啊。”
夜色渐浓,烛火“噗”地一声,悄然熄灭。母子二人相依相偎,沉入了这乱世中短暂而脆弱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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