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玉蛛其一

天色正正要暗下去了,霞光异色漫天浩浩荡逸散,一道步履生莲的身影自远处背着暮野走来,光影在清丽姝绝的眉目间变幻,走近了,才听得坐在门槛上的小小姑娘细软叫声。

“娘亲……”

她的姑娘仰着头,像一只还没长大、细声细气的小鸟,对着她稚气地啾啾叫。

“这是怎么了?”美人低下头,眉目淡淡,“郑之之,坐在门口做什么?不进去……不怕着了凉。”

郑之之冲她无辜地笑。

“好了伤疤忘了疼,照顾起你来可要费劲极了。”

她今日说话并不冰冷,还带了少有的关切。于是郑之之知晓她的娘亲心情尚可,小小姑娘得寸进尺,拿着纯澈天真的嗓音软声问询。

“是在想,琇娘……娘亲平日并不总是笑,我这副模样,是随了父亲吗?”

小小姑娘困惑不已,揪起自己浅蓝衣袖看了又看,再看琇娘一身白衣出尘,仿佛有所不解,歪了歪头。

琇娘停下步子,面上看不出喜怒,话语幽幽,“又有人用你这幅模样说事了?”

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的郑之之乖乖点了点头。

“不用听他们说什么。”琇娘心不在焉,“你随你舅舅。”

郑之之呆呆看着她,一双水润润的鹿眼眨动,脑袋静了两息后骤然晕乎乎了。

娘亲何时给她变出来了一个舅舅?竟和她很像么?她郑之之怎么从未见过?

“说什么你都信。”许是郑之之眼底困惑太重,琇娘轻轻拍拍她的脑袋,“小丫头哪天被人骗走都不知道。”

“我去做饭,不要玩太晚,早点进来。”

她踏进门中,只给自己的孩子留下一个背影。

被她拍了脑袋的郑之之抬手,用还小的手掌按了按发顶,茫然望着那道背影,无助地眨眼。

可是,这话不是娘亲说的么?娘亲的话怎么就不能信呢?

她自我开解,理直气壮。

——再者,若今后有人真如琇娘所言,连她这种愚钝不堪的小姑娘都作弄,是否离被雷劈也差不了多远了?

她这话实在是有理有据极了。

上一个预备欺负郑之之的地痞流氓,还未来得及动手动脚,就被飞来横祸砸断了一条手臂。

谁也不知道白日怎么好端端有只奇异大鸟发疯,上空盘旋良久,就在那一瞬间忽然玩心大起般俯冲而下,专门逮着那家伙啄,冲来的力道撞断手臂后,翼展超过六尺的鸟雀挥了挥翅膀,悠然扬长而去。

再上一个要哄骗郑之之的,牵着郑之之走在路上,迈开没两步,却诡异地绊倒在地,摔个全身瘫痪在床,恰恰好又不知被什么毒性极烈的虫蛇蛰上一口,没几年好活。

至于那虫蛇,仿佛只是活在大夫口中,直到现在也还没找到。

若还往上数——

这位是真的半夜被雷劈,已经出殡两年有余,坟头草三丈高了。

那天夜里雷光璨然,简直像长了眼的烟花请睡不着的郑之之看。郑之之坐在墙头,看它们硬生生炸上好几道,不知道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哪家负心汉辜负人家好姑娘太过,触犯天怒被一通乱劈呢。

人渣死了倒也不可惜,没能尝一口那桌宴席却十分遗憾了。

郑之之在长身体,碍于娘亲不许她去,那几日只好眼巴巴掰着指头,馋极了也只能将自己缩成可怜兮兮的一团,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迷茫。

左邻右舍对这小姑娘的印象十分统一,常年受饥饿折磨让十五岁的郑之之看上去还是个不谙人事、未能长开的小丫头片子,只有一双眼睛灵动透亮,盈盈盛着人间春水,看一眼就记忆深刻。

——深刻在盯着别人手中吃食时眼睛简直能冒出绿光,配合她轻柔带笑的眉眼,怪悚人的。

也是靠这双惹人可怜的眼睛,才勉强在刚来锦城的最艰难时刻得来些街坊邻居给予的救命粮食衣物。

郑之之坐在门槛上出神。

她自觉琇娘平时并未亏待自己,甚至于舍不得吃几口的菜肴也尽数被美人娘亲轻快喂在自己胃里,丰盈她的血肉骨骼。

可无论如何,郑之之都像一个破碎的容器,那一刻依着寻常姑娘的正常饭量填饱了肚子,到了晚间却还是饿得可怕。

不是想要吃下东西的烧灼,却是想要啃噬东西的饥饿。

郑之之虚咬了曲起的指节,坐在门槛上思来想去,低头苦恼思考。

天光黯淡,堪堪照亮小小姑娘一小半脸颊。只有眼睫上镀着一层淡色金红,衬着天边万彩辉煌,流丽瑰华。

她浑然不觉此刻自己有多惹人怜爱,只惊觉:难道自己真是光吃饭不长个的?

她是个怪孩子,举动总透露着不协调,寻常少年少女何曾同她一样,为一道迷惘问题在同一处坐上许久,呆呆愣愣,也不说话不动弹,像个摊在太阳下晒一晒的布偶,又是偶尔懒懒翻一面的烙饼。

天彻底黑下去的那一刻,琇娘走出来,双手从她的臂下穿过,把她轻轻松松提起,“走了。郑之之,有糖醋排骨。”

郑之之乖乖地悬空,不挣扎,仰头天真烂漫一笑,“藕片……?”

琇娘淡声:“偏糯,是你喜欢的。”

郑之之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欢偏糯的藕片,但既然琇娘说了是,或许郑之之就是喜欢的。

填了肚子,琇娘又放她自己一个人去做些什么,让她玩累了就休息。直到就寝时,美人娘亲少见迟疑一会,最终弯腰从床榻边揪出了一只雪白团子。

“娘亲?”

雪白团子很自觉地占了一角,慢吞吞扯了扯被琇娘压住的被子。

“怎么,大半夜不睡来折腾我。”

郑之之仰头,“你喜欢之之吗?”

“算是喜欢,为何这样问?”琇娘侧过头,伸手将她拢向自己,“白日也是如此,尽说些奇怪的话。”

“只是觉得,旁人说我同母亲模样并不很相似,那么便是随了父亲。”郑之之无声地打了个呵欠,顺从地靠近她,睡眼朦胧,“可是看母亲模样,却好似很是不喜父亲。”

“……怎会这样想呢?”

郑之之道,“因为不记得了……”

琇娘从来不主动提起她的夫君,即使是她孩子的父亲。只在零散话语中,郑之之模糊拼凑了一个抛妻弃女的奇异形象。

“不记得便不记得吧。”琇娘抚了抚她的长发,口中却不很难过,早已毫无波澜,“你父亲他毕竟是个不能托付的人。”

并非怨怼,也无不甘,提起时如陌生过客,想来对她那便宜父亲已没多少感情了。

“娘亲。”郑之之又喊。

“……又是怎么了?”

郑之之正试图把自己的手塞进琇娘手心,“郑之之是好孩子吗?”

“你不是,你最闹腾了。”

琇娘随她摆弄自己五指,口气漠漠,“小时候同你玩笑时指腹为婚的李家哥哥玩,被人家说了去还要冲人家笑。”

“啊……”

为何呢?

看出郑之之眼中疑惑,琇娘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本是你捧了手中毒虫给他看,然你年纪小,没什么分寸,就要把虫子往你李家哥哥身上放。”

“被他发现了,你还冲他笑,像个要欺负人的。”

郑之之默默抖上一抖。

她小时候竟是能欺负人的那个?

琇娘知道她在想什么,捏了捏她的手指,虽没什么波动,郑之之却听出她微不可察的嘲笑了,“你李家哥哥那时候性子傲,嘴刻薄,说了伤人的话,你就止不住掉眼泪。”

她掉眼泪吗?

郑之之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你那时还没烧傻,会掉眼泪也正常。要不是你张家哥哥许家哥哥哄着,我和……把你领走,都不知道要这样笑着哭多久。”

郑之之不眨眼睛了。

“……我都不记得了噢。”

“不记得了也很好,不记得了就睡吧。”琇娘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吹灭床头烛火。

烛光熄了,郑之之在深夜里睁着眼睛,感觉有些饿。

琇娘平日看她辗转反侧睡不着,饿得不明不白只好咬着袖子的可怜模样,总是无奈来哄她,时时为她编纂睡前故事,转移注意力。

意识不大清晰时,她的娘亲声音便会同常时不同,变得格外轻柔低缓。

——之之,想听什么?……江湖这两年正是新旧更迭,万侠榜排名变动频繁……

——……九陵是江湖极有名的门派,因那里有着天下人仰望的江湖第一。

——江湖第一养出来的小徒弟,红衣飞扬的小师妹,如今也同你一样大。

红衣飞扬,真好啊。郑之之的十五岁,还在安抚自己作乱的脾胃呢。

她听琇娘絮絮话语,模糊不堪,像隔一层朦胧雾气,柔和而无法逾越地将郑之之和琇娘阻碍在这一方尘世。所谓的江湖,聚散来时的侠客,都是一场来自琇娘对自己孩子的怜惜,为此编纂的善意谎言。

究竟有几分真,又是几分假呢。

在琇娘停下话语之前,郑之之听清她沉入梦中的最后一句:之之,不要太靠近你的记忆。

……郑之之不明白。

她睡不大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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