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之之没有八岁前的记忆。
娘亲那时总敷衍她,说是高烧把她烧傻了,只记得从病好记事起郑之之就与精神状态不大好的娘亲时常流离,不在哪一处固定停留。
偶尔被记忆紊乱的娘亲冷淡恨言“若你不是个丫头又怎会沦落至此”,郑之之也不跑,眨眨眼睛,同她美人娘亲眉目弯弯地露出一张天真烂漫笑颜,看得她娘亲怅惘恍惚。
“为什么……是姑娘,之之明明是很好很乖的孩子……”
郑之之那时就在美人娘亲怀里眨眼睛。
一下,两下,长睫柔柔扇动,弯起弧度像是蝴蝶翕动的翅膀,即使在昏暗天光里也根根纤毫分明,衬出清澈笑貌。
同面上表情相反,郑之之并非因任何东西任何话语而开怀。
她是不会笑的孩子,这番作态,只怪郑之之天生长一副笑颜婉婉模样,眼角眉梢皆挂着温软笑意,连鸦羽一样的睫毛上也压着笑的影子。
娘亲怜惜泣音断断续续传进耳朵里,她就抬手替美人娘亲揩去玉腮上泪珠,忍住腹中尖锐绞痛慢声哄。
“不哭啦,琇娘,不哭啦……”
琇娘的眼泪烫在手背上,滚落下去,又变得很凉很凉。
唉,很好很乖有什么用呢,娘亲,之之还是很饿呀。
郑之之眼尾仍盈一抹抹不下的柔软的笑,像一只无忧无虑的雪白雀鸟。
琇娘,哭了就更没有力气啦。
那次琇娘哭累了已是半夜,心力憔悴又生着病,哭完便昏睡过去,徒留腹中空空的郑之之给她掖好被角,然后被揭不开锅的事实饿得辗转反侧险些双泪长流,差些生出爬出去啃两个人再摸黑回来的心。
还在生长的小小姑娘许愿能不能忽然飞进来一只躲雨的小鸟,最好飞进她的肚子里,不然就是她往外飞,第二天被人发现她在生啃木头石头和人头。
怪可怕的。
现下郑之之好不容易再次寻了机会睡在琇娘身边,烛光熄灭,又饿得没什么力气,耗尽回忆胡思狂想后便当做今日了却,她顶着永远温软笑意的一张脸,心里凄凄苦苦,咬着食指骨节想,要是哪天自己真的变成小鸟飞出去就好了。
她倒是没来得及变成一只小鸟,不多时,只听见空旷院中窸窸窣窣,仿佛杂乱脚步,又是叶动虫鸣,自琇娘睡进梦中那一刻起,这些声音放大在耳侧,郑之之听来清晰可闻,扰得小小姑娘睡不着觉。
难以入眠。
郑之之心跳速率不正常地快上许多,跳得她有些难受,预料什么一般,姑娘莫名十分焦躁。
她侧过脸,一双琉璃眼珠凝凝不转,将目光落在满窗月色,只觉得这流转的银辉像融化后缓缓流淌的白玉。
她看到了。
在那白玉流水中,有只极漂亮的小虫正趴在窗棂上,通体殷红,像颗饱满的红果子,剔透晶莹,散发清幽的异香。
它无声与郑之之对视。
一息。
两息。
郑之之仍然有些犹豫,心中踌躇半晌,终于还是没能抵抗住忧虑疑惑,轻手轻脚坐起身,回头看一眼沉沉睡去的琇娘。
见美人娘亲没有被自己吵醒的意思,郑之之才小心翼翼翻身下榻,走到窗棂边,遵循心意伸出双手,等待它爬进自己手心。
那只小虫探出身子,装模作样嗅了半天,忽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上一口郑之之的指尖。
她不痛,只是全身骨头麻了一下,而后清晰地看清了这个世界。
郑之之被它一咬,骤然感觉天地倒悬,仿佛万事万物皆是浮动月色下的南柯一梦。眼中一切都变得异化绮丽,连皎洁高悬的圆月也镀上了一层妖异薄红,散发幽幽艳色。
脑中有些晕乎乎,郑之之低头对上手心小虫,无师自通,好似一瞬开窍,读懂这奇异模样的小小生灵意图,明白它要带自己去做什么。
小小姑娘推开门,一手微微将小虫捧在掌心,一手为小虫虚挡月光,跟随无声指引,一路往外走。她的步履摇晃轻盈,仿佛踩不到地,走来还有些别扭古怪,却充盈奇异的流丽飘逸感。
郑之之不自知自己的步子究竟怎样不正常,那东西又将指引她往哪一处走,只是困意迟来地附在身上,让她昏沉下去,变得神思恍惚,只觉得自己一直一直不曾停歇,走出了很远,仿佛走进大荒墟的尽头,要在人世消隐。
她走了很久很久。
凌乱话语声喧嚣如惊雷,将她倏然自如梦如幻中惊醒,郑之之被拉扯回人世,茫然四顾,却对如何走到这一处没有任何印象。
周遭已变了个模样,星野低垂,风疏影动,窃窃话语声放大在耳中,那些人说的是。
“……等下带走货物之后,这家伙怎么处理?”
“抛回水里不就好了……”
郑之之站在不远处,手拢虫豸,静静垂听。
“是不是有点太……”
“你要是怜惜他,我还不想年纪轻轻就……”
声音有惊慌,有发狠,郑之之听不明白,用一双清棱棱的眼睛努力越过重重黑影去望,想看清到底发生了何事。
好多影子。
好多血。
如果能够将土地染红至泛黑,那么被黑影围住的那个人,还能再站起来么?
一道清澈盈笑的声音凑在年幼的她耳边,缥缈又蛊惑。
可以的,它们只是睡了一觉,之之,不久之后它们会醒来的。
他的手上是一颗又一颗滚动的红珠,莹莹透亮。
那之后它们醒来了吗?
好像……
她不记得了。
“你们,不要碰。”
郑之之的声音慢吞吞,好心劝告。只是忽然在荒郊野岭冒出一句幽幽话语,那几道影子被这突兀轻柔女音吓得浑身一震,脸色剧变,白得甚至有些发青了,和地上躺着的那人面色几乎十分相像。
他们猛地转头看来,只见一道小小的身影从树后转出,手中捧着什么,表情无辜而乖巧。
“他在睡觉。”郑之之指了指地上的人,表情认真,不似唬人,“不用叫他,过一会就醒了。”
那些人被她天真无邪话语生生悚出一身冷汗,背后发凉。
“哪来的小丫头,半夜不睡在这里装神弄鬼!”
郑之之怔怔地看着他们,眉目柔软,眼睫却一眨不眨,看起来微微泛着温软笑意,却因此越发教人有寒气自脚底升起。
“装神弄鬼……?”
小小姑娘仿佛不清楚这几个字的含义,喃喃在口中重复一遍,若有所思。
那出声的影子身边一人用手肘撞了撞他,示意他住嘴,“别这样说,你没眼睛看么?她就是我们的目标了……”
那被撞了一手肘的人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欣喜若狂,只低低压着声音,“竟然真是被我们先找到了?只要带回去交差……”
但是不过一会,他们的表情又变得狐疑起来。
这些人究竟在说什么呢?好奇怪。郑之之茫茫看着,眼珠缓缓转动,竟觉得他们模样扭曲极了。
那些人听说她便是自己要找的那位货物,不动声色上下打量郑之之,表情怪异,“她?没找错?这丫头看上去可不是很聪慧的样子,真的是?”
旁若无人的几位绑匪仿佛压根不担心她会因此逃走,被冷风一吹,郑之之的脑中清醒了些许,却没有想明白自己的处境,只觉得在这里听这些人说话实在无聊。
鼻尖微痒,郑之之冻得有些想打喷嚏,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一副笑面上微微盈起三分困惑。
她被叫到这一处,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这些人又识得自己什么?
那几道黑影好似谈拢了,有人走来粗暴推搡她一下,从她手中夺过那只红珠一般的小虫,语调微嘲。
“他们费那么大力气找到这东西给我们,这丫头被它带来,一定是……绝不可能有错。”
那小虫在他们手心好似挣扎,不住冲她哀鸣,那些人却好似没有听见这道尖锐声音,只是低低交谈冷笑。
郑之之实在听不清他们含糊话语,耳中又充斥着尖锐叫声。两颗眼珠微微转动,缓慢而奇诡,看起来有些悚人。
她动了动唇瓣,声音轻柔,“你们……在说什么?”
可以为她,再说上一遍吗?
或许是她这副模样在月下光影之间太过于鬼气森然,于是连着眼珠也泛起了微弱的幽绿,一眼看去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那先前用手肘撞人的细高个子倒吸一口凉气,言之凿凿:“我就说没错吧,这种和妖鬼一样的笑脸,不可能会认错,一定是他们要的那个……”
他又是只说了一半。
……为什么不说完整呢?
是什么?
然而那些人并没有为他答疑解惑的意思,只是这样模糊不清的一句话后,那些人便伸手来要将她控制住。
郑之之十分困惑,用清澈眼瞳望着靠近的一道道黑影,他们面容朦胧不堪,隐没在月光的暗面下。
怎么忽然就不讲道理要来动手了?
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也是因为他们才睡着的么?
她知道自己没有反抗选择,只怔怔站在原地,任由他们将自己按下,却全然不顾这些,眼珠只一转不转向他们身后望,想要看清那具模糊尸身。
黑影见她这样配合,不禁心里打鼓,相互暗声嘀咕。
“这丫头片子好像不会……?”
不会?郑之之侧了侧头,眸光微动,在月色照映下如同秋水盈盈。
不会拳脚功夫?
她当然不会。
自有记忆起,琇娘没有提起,也没有旁人为她教授,她又从何来学呢。
那一瞬间,锋利兵器出鞘的声音十分清晰,倏然一道刀剑森冷啸声。
郑之之还未回过神,便感到身上钳制一轻,制住自己的男人已倒飞而出,甚至来不及拔出腰间佩刀还手。
一片慌乱之中,只听见一道惊声。
“这是……!”
甚至连完整的话语都难能说出,雪亮剑华已干脆利落将人封喉,剑招行云流水之姿赏心悦目。那一剑仿佛能够斩落无边月色,又将万里月光收拢凝聚于剑尖之上,化作磅礴剑意,只为这斩断浩荡天地。
郑之之抬起头,眼前一道月华无边。
又是照彻无常的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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