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亮。

好凉。

仿佛万川的流水都汇聚那一轮挥出的月色中，万事万物冻结如冰雪，凝悬在她眼睫之上。

郑之之条件反射闭上双眼，仿佛满身浸润银白，那一刻，小小姑娘的神思好似也被这川水月色涤净，身心通明如镜。

再次睁开时，只看见天地洁净后的万里纯澈流霜，澄透空明。

阴暗污秽一剑照彻，妖邪鬼怪无所遁形。

她想起鼻尖曾经嗅过的残雪，翅翼飞扬的雪白鸟雀，高高飘荡的苍白纱帘，风静下来，帷幔落下，将小小的自己笼罩，直到面目模糊……郑之之的眼睛一转不转。

地上睡着的人，正微微动弹。

它的腹腔在鼓动。

那是什么？

郑之之抬起步子，她走过去，跌撞过去，脚步很慢，从倒飞而出的昏死黑影身上捧起自己不久前被夺去的殷红蛛虫，细细听它鸣叫。它落在她的指缝之间，害怕而发着抖，一直往她手心蹭，它说——

于是郑之之再次起身，应它哀求前去寻找，好似绊到一截骨头，却思绪迟钝，不曾驻足回看，自然没有意识到那是人的手臂。

看不清，也不知道，所以不在意。

那是什么。

她……

她要看清楚。

只要看清楚，只要看清楚，她就能知道——

鬼使神差之间，郑之之恍惚神智，将将伸手触碰，然没能等她靠近，一柄没在剑鞘之中的长剑突兀横伸，轻巧而不容抗拒挑开她的手臂，又行云流水将躺在地上的人往后一扫，还在孕育的妖鬼邪物尚未出世，只沉沉睡着，没让郑之之的指尖沾染上。

“我若是你，就不会去傻傻碰这东西。”

那剑尖一挑将郑之之手心的小虫也一并挑落了，殷如红果的小虫落下去，掉进湿润的土地里，从郑之之的视线中隐没，悄然没了踪迹，她怎么也再找不到。

郑之之顿了一小会，恍然从混沌中挣脱，才迟钝般发现一旁站了人。姑娘下意识抬头，视线许久才聚焦，见了对方模样，蓦然呼吸微窒。

来者白衣抱剑，帽笠垂纱，犹如梦中天人，不被此世所遇见。

那轮满盈圆月之下，少年长身玉立，身姿挺拔，潇洒超脱，夜风微微吹动垂落的朦胧纱帘，拂动轻柔弧度，竟是神仙一般颠倒众生的好姿态，让人不自觉倾羡仰望。

然仙人一般的白衣剑客出声，声音冷淡矜傲，话语极不留情，打碎旁人对他初见的温雅印象。

“半夜乱跑，还往旁人命案现场撞，嫌自己命大么？”

怎么敢呢。郑之之捏了捏袖边，用惘然双眸看他。她只能算是被哄出来的罢？郑之之在心中为自己朦朦胧胧辩解：这实在不能算是郑之之顽劣。

看她懵懂好骗模样，倒教人生不起气来，白衣剑客微叹一声，转而忽然思虑，纱帘下眉心蹙起，最终提剑走近半步，“我今日未曾来过这里，旁人问起，你就当做没看到。”

郑之之没有回答，只对他笑了一笑，笑颜无辜天真，睫毛柔柔眨动。

她都看到了，并且看得清清楚楚，又怎么当做没看到呢？

只是她不说话时，模样便柔软得让人心安。旁人见她这副样子，向来要怜爱三分，心软地信了她的确是纯澈无害的姑娘家，放柔口气问她是否受了惊吓，只当她是答应了自己，不再揪着不放。

白衣侠客却不吃这一套，只见那少年郎君垂眼，看破她稚嫩心思，再次警告。

“以后见到这些事，也离得远一些，因为微不足道的好奇把命搭进去十分不值。”

……郑之之无辜又轻缓地眨了眨眼。

郑之之可并非好奇呀。明明是这些怪人莫名其妙要绑架郑之之，嘴里说着听不懂的话，让郑之之不安又茫然。

……他说得对，她本就不应该和这些人扯上关系。

姑娘于是乖顺地点头应下，“知道了。”

少年剑客扫了她一眼，只当她听进去了，去检查那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人，“早点回去，不要让家里人担心……不，晚点我送你回去，别乱跑。”

一边这样说着，白衣一边拔出长剑挑了那被自己一剑掀翻在地的黑影，确认没死后，才往尸身所在方向扭头看去。

郑之之先前一直被众人有意无意挡住视线，加之思绪莫名晕眩，昏昏沉沉至今，也未能看清尸身模样。她猜测或许是自己白日实在太过好动，用尽了今日所有精力，晚间才神思恍惚，怎么也不能清明。

“往一边让让。”只见白衣少年起身撩了衣摆，大步跨过一地假尸，“你遮着我看东西了。”

郑之之“噢”了一声，晕晕乎乎往旁边让了让。

真不客气啊。郑之之低头用手背虚掩着下半张小脸，无声打了个困倦的呵欠。

仙人固然风姿卓越，然而性格却不大可爱，嘴里说话不饶人，感觉难以相处，郑之之不喜欢。

但也不很讨厌。

她站在一边，自觉不给旁人添乱，只胡乱捏了捏指头，在夜里沁出一点热量。

她这时该回去了吧。郑之之心中念了时辰，琇娘虽觉深，却也难保不会忽然惊醒。那时候找不到自己，是否会很着急？

片刻后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也不大可能。

思及此处，她的精神有点恹恹。

不远处少年正细细看着剑下尸体，不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模样专注认真，仿佛遗忘了还有一个郑之之在一旁吹深夜冷风。

郑之之等得有些倦了，对方久久不搭理自己，她也不上前打扰，正要找个地方坐一坐，忽而听到白衣口中轻声。

“能想出这种折磨法子的人也实在恶毒。”

白衣剑客唇齿间冒出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听来却并不很愤怒，甚至微微带着笑，却无端冷了气势，吐露的话语凝凝如霜。

郑之之下意识看过去，只模糊看到白衣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香囊，从香囊中倾倒带着清冷香气的粉末。

见那尸体在沾染后古怪地融化成一滩血水，连骨头都不剩下，白衣剑客才收了斜挡在身前的长剑，回头盯着她冷声，“运气不错，没诈尸。”

……诈尸。

郑之之咀嚼这个词，眼瞳微动。

原来死去的人醒来时，会被这样称呼。

处理完尸身，那白衣剑客才来处理她，“这些人要睡到第二天，我赏了月之后绑去监天宫……你不知道就不要点头了。走吧，还是等着我请你？”

郑之之对他一笑。

那少年用帕子擦了擦手，细细攥过十指，直到满意了，将绣了“故”字的手帕一收，看上去心情颇好，“想问什么？这样表情看我。”

“谢少侠救命之恩，可否告诉之之，该怎样称呼？”

那垂纱下的少年仿佛挑了挑眉，“姑娘要不要问些别的？”

这便是不让她追问的意思了。

郑之之咬了咬腮肉，识时务放弃这个问话，懵懵懂懂，“少侠为什么要来锦城呢？”

“怎么，”少年郎君理衣袖的手顿了顿，饶有兴趣，“这锦城有什么规矩，还是写了我与狗不得入内，不许我踏足一步呢？”

有必要做到这一步么。

郑之之果断摇摇头，“没有呀。”

“在问我来锦城所为何事？”少年郎君道，“路过，看着月色不错，再加上——”

“有个同你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在……追杀我？”剑客腰间玉佩铃饰碰撞，清脆作响，好听得紧。

那白纱帘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眉目，却能看到模糊轮廓，只这样朦胧的模样，却也让郑之之明白，这是个仙人一样好看的少年郎君。

他漫不经意，“不想陪小孩子打架，所以就跑了。”

好奇怪的理由，大约是临时编出来哄郑之之的。

“恰好路过锦城，救你一命。这个理由，够了么？”

他说话总是带着冷峻锐气，凛然高傲，像一柄出鞘的神兵利器，遮掩不住锋芒。嘴里吐出的话语却理所当然，不令人讨厌，只心生微妙仰慕。

江湖儿女向来不拘小节，随性而为，看白衣剑客松懈模样，想必意图在锦城赏月一说便是真话了。

郑之之说，“我也想与你一同。”

白衣顿了顿，见姑娘神色认真，单纯极了，是让软心肠好人难以招架的天真，只是对他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实在没什么用处。

他笑了。

本想将姑娘先送回去，这下却不必那么着急。若只是一个人赏月自然很好，然而同素不相识的陌生姑娘一同，更是新奇不已的体验。

于是他微微歪了歪头，近身来虚揽她入怀，语调奇异：好啊。

少年剑客身上有清淡水莲香气，丝丝缕缕，幽幽弥散在这个怀抱里。郑之之攀着他的袖，有些紧张，却并不很害怕。

她低下头，看因腾空而起而变小的千家万户。

她动作小心，像只怯怯的小动物，却又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让她看起来娇憨可爱。然而身前这位虚揽她的白衣侠客显然不够心软，到底没因为她的示弱而对她态度放柔和。

少年郎君步履轻盈，身姿矫健，只一眨眼便来到屋瓦之上，歪了歪头，点明自己不能长待，“只看一会，再过不久，我就走。”

“不看久一些么？”郑之之有些惋惜了。今夜的月色明明十分美丽，若只赏半途便离场，是否太可惜。

少年剑客听她这样发问，挑了挑眉，目光往西偏上些许，立即衡量出结果，“不用了，你不知道那追在我身后要打架的小姑娘有多烦人。”

“真被她逮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甩又甩不掉，还要拖慢我行程，让人苦恼。”

少年傲气地抬抬下巴，月色为他纱帘后的俊美面容镀了一层柔软的莹白，“将这个位置让给她……她想得也太美。”

怎么会呢？郑之之的眼睫柔柔眨动，你这样傲，就不是会轻易拱手让人的模样。

她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