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年龄还不大,对么。”少年侠客支住下巴,骤然语调上扬,眯着眼打量她,“真可惜。”
可惜什么?
郑之之顿上一顿,半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迟缓思考对方这样说的原因。
想不出来。
然而少年郎君并未让她苦苦思考更久,郑之之马上就知道对方可惜的是什么了。
白衣只是嘱咐她一声“别乱跑”,起身衣袖翻卷,几步跃下,将她扔在屋瓦之上茫然同星星面面相觑。
等……等等!
这怎么就将郑之之抛下一人走了?
好在对方并非这样打算,片刻后,白衣郎君提了几坛美酒踏空而来,身姿轻灵,如同一片轻盈云雾,眨眼停在她身边,将手中酒坛卸下。
“我喝酒,至于你。”
他掂了掂手中唯一未被放下的瓷瓶,本意大概是要抛来,却顾及到姑娘看着就十分柔软懵懂,大概也接不住这一下,最终只是往前一递,塞进姑娘手中。
郑之之低头轻轻嗅了嗅。
是温牛乳,捧在手心还散发微微暖意。
好暖和。
郑之之不推辞,也不问这是从何处来的,乖乖接住瓷瓶,慢吞吞灌自己一口,十分满意,“好甜。”
少年剑客稀奇看她一眼,“你倒是不客气,一句谢也不说。”
他虽用了调侃口气,却是稀疏平常神色,自然不是很在意对方一句道谢,想来只口中直快,心血来潮逗上一逗。
但郑之之没听懂。她是个很笨拙的孩子,以为他话中有话,自己却没能领悟,于是歪了歪头,表情无辜又迷茫。
他主动请她,她得说谢谢的。
不等她捋清楚其中逻辑,白衣侠客便摆摆手,不想为难这位对旁人没什么戒心,又中了毒逻辑紊乱的姑娘,“喝吧。别说那些有的没的,这个天气不快点喝很快就凉了。”
凉了之后,解药的清淡苦味就盖不住了。
少年剑客拍坛启封美酒,醇厚香气顿时弥散而出,他微微撩了些纱帘,却还是让人看不清晰模样,也不说半句感慨,一坛接着一坛灌下,偶尔停了动作,也只脊骨挺拔,望圆弧丰盈的月亮,教月色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浮银。
郑之之坐得离他近了一些,用了从旁人口中刚学不久、一知半解的词,“你是,在借酒消愁吗?”
少年剑客诧异侧了侧头,看过来,没想到自己被误解作正发愁,“怎看出我借酒消愁?单纯赏月罢了。”
郑之之常听闻有些江湖人士酷爱醉酒吟诗,赏无边风月,风雅俊逸丝毫不输皇城中那些文人墨客。
这位少年郎君,想必也是其中一位了。
即使纱帘遮挡,也掩不住那双亮如晨星的眸子,白衣正是意气风发年纪,郑之之下意识看过去,少年郎君身侧已经堆了空酒坛,却没有丝毫醉态。
这大概就是大家常说的,千杯不醉吧?
她伸手过去,用手中牛乳与少年侠客别样地碰了下杯。
他因她这个动作微微一顿。
少年郎君提了点兴致,于是拎起酒坛也同她虚虚一碰,撞声脆响,在这一动作间有了符合年纪的幼稚气,“碰一个。”
他道,“你一介姑娘家,不害怕虫子真的很少见,将它们捧在手心更是胆大。”
郑之之不明白:“不是姑娘家就不怕么?”
“那当然不是,我也怕这些东西出现在眼前……或许说是讨厌更贴切?我并没有故意轻视姑娘的意思,毕竟男子害怕虫蛇也正常,没有说是谁更胆小。”白衣郎君笑语晏晏,“我倒是敬佩不怕这些的人。”
他说着自己喜恶,全然不设防,或许是出于对自己手中长剑的信任,于是也不怕旁人会拿去这些做什么文章。
侠客将长剑拢了拢,动作轻柔,目光也温和得惊人,认真模样看得人不自觉弧起微笑。
“它对你很重要……?”郑之之敏锐察觉,只记起琇娘说过,有头有脸的江湖侠客,他们的武器也会有属于自己的名,“它……有名字吗?”
“我的佩剑。”少年剑客微微挑眉,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要问一个人尽皆知的常识,“剑客的佩剑自然是同生命一样重要的,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你既不是江湖人,知道它的名做什么?若真想知道,等你以后铸成大错我来讨债时,再问也不迟。”
……好刻薄。
郑之之眨了眼睛。
在这之中,她将那句话深深刻在心底。
——剑客的佩剑同生命等重,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原来如此。文人以笔墨撑起风骨,而剑就是剑客的脊骨。
君子的骨,不能轻易去折断。
等她喝完手中牛乳,品出些奇怪的清苦味,还未等她思考出来,只见安静赏月的少年郎君侧过头。
“你要小心。”这骄傲得有时让人咬牙切齿的白衣沉静目光,“那种毒虫,以后见到不要靠得太近,会害惨你们这些没有内力的普通人。”
“就是有内力的江湖人,着了道,也会死状凄惨。”
郑之之并未感到自己有什么不适,她想,如果头有些晕乎乎也算中毒,那么这毒也太温和了一些。
郑之之只顺着他,将不久前的疑心执着问到底,“为何选择路过锦城呢?”
“我?”少年郎君实在是拗不过她,如实相告,“我是为了调查一桩旧年疑案,一路追至锦城,至于你呢——”
他冷冷笑了一声,“你,夜间勿要再一人出门了,遇见什么奇诡异事也跑得快一些。”
他这样的叮嘱实在不符合性子,和盘托出也不符合侠客行走江湖的谨慎,郑之之有所预感,不教他转移注意,“你……认识我,是不是?”
“看来还不算傻得太严重。”少年郎君自言自语,对她勾扬笑意,“你说是就算是吧,你也可以当我来锦城是想看看你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倒是也没什么不一样,除了不那么有活气,还是个性情古怪的丫头。”
郑之之的表情空白了。
他……认识她。
……那么,你会是谁呢。你不在郑之之的记忆中,那么便是那个还未曾被烧傻的、聪颖的郑之之的故人。
而郑之之,曾经又是个怎么样的孩子呢?
她昏沉下去了,思绪被阻断,变得缥缈,她看到白衣郎君起身向自己走来,微微道一声“抱歉,得罪了”,将她一把抄起,横抱身前,起落间回到地面,便小心放开手,让她自己下地。
不要再想了。
“一路保重。”郑之之知道这就要告别了,轻声像小鸟鸣啼,轻柔悦耳。
她思虑瞬息,又挽留一声,“走之前能将我带回去么?醒来若找不见我,娘亲要着急。我实在是不识路的,只记得我和娘亲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郑之之并不知晓琇娘会不会着急,不过脑中已是晕乎乎了,万一生病第二日更是麻烦,她不想给琇娘添麻烦。
白衣郎君微微颔首,便是同意了她的请求。
他带着她绕锦城行走,姿态悠然,穿过几条郑之之从未见过的小巷,月色让乌发雪肤的少年剑客模样越发动人心弦,那垂帘随白衣郎君的呼吸与行进划出漂亮弧度,风吹过去,铺卷的长发也随之微微摇动,实在美丽惑人。
停了步子那一刻,小院已在面前,郑之之没有同少年白衣挥手,只用那张盈盈眉目远送他离去身影,微微躬身谢了一谢:“再见。”
听她与旁人全然不同的纯粹话语,少年纱帘后俊秀眉目难得温柔,“自然,有缘江湖再见。”
他走得很快,倏忽眨眼就不见了影,就像郑之之胡思乱想后的一场梦。
郑之之无端有些困倦了。经此一夜,她本就模糊不堪的思绪被睡意笼罩,回了屋中,竟在掩好窗子之后便沉沉睡去。
郑之之对江湖的印象又多一重。浪漫缱绻,朦胧缥缈,在那一道梦幻臆想上,抹着月色醇酒,香气氛氲,还有让人为之神往的少年郎君,眉目俊秀舒朗。
以及递来的一瓶温热牛乳,烫得掌心有些暖和,教人昏昏欲睡。
她睡下去,那一梦中,所有的流银月色皆已远去,妖异圆月化作一抹巨大圆弧,掌心小虫落作殷红果实,被自己吞吃入腹,零落在地的尸体已**入土,白骨成灰,了无踪迹,群山消隐于锦城泛起的乳白薄雾之外。
教人惊鸿一面的白衣郎君少年剑客,只在梦中模糊烙下一个美丽轮廓,如同飞鸿泥爪,而后再也看不清晰。
郑之之睁开眼,天光大白,满室浮金璨然,身旁空无一人,琇娘已出门了。
她慢慢走到窗前,盛日风和熙吹拂脸庞,天下四方光耀明净,温灼日光照落在她脸上,姑娘微微眯起眼瞳,感受四肢百骸涌起的温暖,给人带来新生的力量,如此平和,如此安宁。
她只是做了一个很短很短的梦。
郑之之有一道强烈的预感,如雷电或是露珠转瞬消逝,在灵魂中打下一道通明烙印,令她静静等待长开的将来:
他们还会再见面的。
无论过去多久,或是世事剧变,他们都会再见的。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