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故转醒时,意识尚模糊,隐约想起自己白日神思混沌,好似无意间冒犯了一位姑娘。
少年还陷在迷蒙里,只习惯性撑起身子,立即环顾四周,还没来得及找到道歉对象,却见一位手持书卷的青年站在床边,笑吟吟望过来,“醒了?”
陌生青年端详他的脸,饶有兴趣,“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李如故尚且未清醒太彻底,只是眼前人并未散发什么恶意,听了这话,他迟钝片刻,缓缓点了头,不大明白面前人为何这样发问。
陌生青年仿佛更感兴趣了,“说来听听。”
……真是教人不忍卒听。
李如故抿了抿唇。
好奇怪的语气,如果这位青年是在对他戏谑,这样笃定态度,又为何要问出这种问题呢?
李如故张了张口,正要出声——
他怔然望过来。
脑中一片空白,记忆成为一片破碎零落的琉璃镜,即使极力镇静下来回想,下一瞬又犹如针扎,头痛欲裂。
他说不出话,因疼痛褪去脸上血色,李如故的半生仿佛被人沉入幽暗深潭之中,只留前尘尽散的躯体留在这个世上,举目茫然。
一道细细的嗓音从门外穿插,替他适时地解了围。
“李如故呀……门主。”那位白日见过的姑娘踏进门来,端着半盅药,微微蹙着眉,“你刚刚问过我了。”
姑娘的表情有些委屈,被称作门主的陌生青年无奈笑了,亲昵用书卷轻轻一敲姑娘额心,“就你惯会拆我的台,不肯让我装模作样。”
姑娘不大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索性也不想,只是转过来看李如故,见他脸色还泛着病气,话语有些困扰和轻微的忧心,“他看起来还是不大好。”
“是不太好。”门主应着姑娘,却对他露出轻飘飘一笑,看得李如故精神一绷,后背泅出黏腻冷汗。
“清醒多了么?你昏了太久,该用饭了。先礼后兵,吃完再问吧。”
……多么温柔又善解人意的话语,为何听起来就像死亡倒计时。
门主转身出门,哄了那位郑之之姑娘离开,温声细语,笑语晏晏。
“之之,走吧,特意跑这一趟做什么,我们还能在九陵门丢了不成?”
姑娘将药往怀里护了一护,踏出门去,“许师兄叫我来的,我在找离离,该是喝药了。”
“那你去后山找过那丫头了?她少时总是同许千秋切磋,不能让他们糟蹋居处,那一块便早早划给他们两个当场地用了。”
“噢……”
“怎么,没找到?”
“没有人,萧师兄也没找到。”
“……别管他们师兄妹两个,大约是去招惹许千秋和你刚好错开。”
他们的声音远得听不大清了。
李如故还没什么力气,人生地不熟,最好是遵循主人家的要求,便跌跌撞撞下榻出了屋子。
许千秋善厨艺是九陵门共识。
平日毕竟有专人负责膳食这一块,师兄妹几位少有下厨体验人生,郑之之这两年间对几人厨艺的喜好亦有心得。
许千秋虽次次尝试新菜式,但色香味俱全,做什么都可以放心吃;萧灵王奉行君子远庖厨,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给他们露过一手;江忘情偏好甜口,无论什么菜都会被加上两大勺糖;虞丹朱掌厨时较为清淡,猫猫狗狗吃的都比他咸——
门主……
门主当炼丹用,抵制门主下厨。
至于她自己,让郑之之下厨或许已经是九陵门最大的宽容和退让。
食之无味的菜肴,连清淡都谈不上,用寡淡白水来形容也称得上是一种夸赞了。
即使卖相再好,香气再诱人,又和嚼蜡有什么区别。
第一次被蒙骗的许千秋不信邪,尝了一口。
不信邪,再尝一口。
无论师门做出什么口味都能面不改色吃下去的全口味许千秋,抱着期待生啃半盘,最终忍无可忍发现的确是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郑之之简直是让食材死不瞑目的天才。
那天心碎小狐狸的悲痛简直闻者落泪听者伤心。
“郑之之,我宁愿你做出点焦苦的味道,惨不忍睹也可以……你知道看上去馋人吃起来让人当场悟道的菜对一只天真的许千秋伤害有多大吗?”
郑之之不知道,郑之之无辜地摇了摇头。
从此她过上了吃软饭的日子。
待许千秋终于姗姗来迟,郑之之正押了岁离离和萧灵王在一旁喝药。
他看一看角落中安静站立的李如故,愣上一愣,好似恍神了刹那。
接着他毫不犹豫退出去确认自己身在何处,片刻后不知是不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又踏进来,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这位少侠……?”李如故察觉到许千秋视线,看他折腾好大一通,这样异常的举动显然事出有因,终于还是出声。
“哦,我有个和你姓氏一样的朋友,名中也带故字。”许千秋收敛一开始的惊愕,轻描淡写,“本来以为你是他,看来不是。”
李如故喃喃重复,“姓氏一样的……朋友?”
“李故衣啦。”
许千秋坐到椅子上,伸了个懒腰,“本来就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怎么都找不到,前几年更是连一点消息都没有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看你模样和他十分相似,名字也这样熟悉,还以为你是他呢。不过他脾气更差些,傲慢自大得要气死人,你看上去比他讨喜多了。”
李如故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友人之间,怎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对方?
只是他毕竟不是李故衣,对二人情谊也无法质疑,只当许千秋与李故衣是关系极其亲近,于是用这样方式埋怨对方不告而别。
又顾及到长相姓名皆相似,许千秋又似有若无地同他提点什么,思虑片刻,李如故提出一个可能,“若是如此……或许是我的哪位兄弟?”
“你还记得自己有兄弟呐?”许千秋稀奇地抬起眼眸,笑吟吟,半晌移开了目光。
“大概是吧,他和我说过自己家中弟妹甚多,于是吵闹打架也多。李故衣本身不是个喜欢弯弯绕绕的人,烦不胜烦,才因此跑出家门躲人。这么多年不见,许是烦了人,隐藏身份住在哪一处,总之是连信也不与我通了。”
“指不定你真是同他关系匪浅呢。”许千秋冲他一笑。
李如故本就记忆有缺,被他这样一说,顿时不确定了。好似真的隐隐约约想起有几位同自己模样相似的兄弟姐妹围绕年幼的自己。
除了一位冷脸的少年总是远远看着嫌他们烦,其余年龄相仿的孩子总是叽叽喳喳像吵闹的小麻雀。
然而记忆就像流水一样,只有这破碎的一幕留在他的指尖,让他在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
许千秋还要逗他什么,余光瞄见门主踏进屋中,立即不鬼言鬼语了,口气端正起来,“我瞎说呢,吃饭,你算郑之之的客人,不虐待你。”
吃饭。
民以食为天,郑之之就等许千秋这一句,早已饿得不行,看门主悠悠哉入座尝第一口后,当即抄了筷子扫荡。
明明是十分迅速的动作,却搭着她无辜的脸,看上去天真稚拙,算得上是赏心悦目。
李如故显然被她风卷残云气势镇住了,伸手拿筷的动作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闪过不自觉思量:这将自己带回来的姑娘,竟是饿死鬼投胎不成?
他又飞快敛下目光,责怪自己竟在心里这样不客气对姑娘家评头论足,实在是失礼至极。
更何况,是这位姑娘坚持江中还有一个人,才将自己从鬼门关带回的。再晚一些,或许自己也要沉江溺亡,同许千秋口中那位和自己是本家姓氏的李故衣一般在旁人口中无影无踪了。
只是人家李故衣为的潇洒隐世才下落不明,他却是生死不明了。
他出了神,手上动作自然慢半拍,见他这番失魂落魄模样,郑之之迷惑地偏了偏头。
“不爱吃么?”要求竟这样高啊,连许千秋也不能让他满意?
李如故摇摇头,伸手取了双筷,却被截住了动作。
“李公子。”姑娘忽然想起自己还未问他来处:“你还记得些什么?”
……不记得。
一点都不记得。
无论是李如故自己,还是亲人、朋友,都已经被留在他失去的记忆里了。
见他为难,郑之之于是又问:“你来自哪里?”
李如故不说话,唇角却泛出了一丝苦涩笑意。
“还记得什么人吗?”
他默不作声,只是一双眼睛盯着郑之之,无端让她看出来自失忆少年的无奈谴责。
郑之之感受不到心虚,见他这副模样,却隐隐有些良心发痛了:“那双亲呢?”
……不好意思,也没有印象了。
气氛尴尬僵持,郑之之同李如故相对双眸,最终她说,“所以你也没有银子,对不对?”
李如故这下是真的局促了,筷子捏在手里坐立不安,木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郑之之身旁红衣飒爽的姑娘看他们互相折磨一场,终于轻笑出声,伸手招郑之之往自己身边靠,迅速夹了几筷子菜往她碗中放,甚至在许千秋幽怨眼神中虎口夺食最后一块鱼肉。
“之之,看上去你问这么多吓到人了,这些先不着急问,有的是时间。”
“乖乖吃你的吧,多吃点才能好好长大。”
郑之之眼睫翕动一下,乖乖抱着碗消停了。
小师妹说的都对,毕竟小师妹是一只漂亮的小鸟,不会害郑之之。
向来听小师妹话、对小师妹百依百顺的郑之之愉悦和饭菜作搏斗去了。
“没看出来这么好心呢。”
难以招架郑之之的李如故因岁离离一言打断而松口气,许千秋在一旁看着,不禁眉眼弯弯,调侃他的小师妹。
小师妹一边给身边的小姑娘夹菜,一边怜爱地分了一缕目光给许千秋:“要审等下审,万不能耽误之之吃饭。她饿坏胃怎么办,本来就总是吃不饱,个子小小的,还没长开,得多补补呢。”
“你好惯着她。”
许千秋看她偏心举动,幽怨仿佛浸了两缸醋,“且不说她能不能吃完那么多,郑之之就是今晚吃两碗,半夜也能饿得爬你床边去啃你。”
郑之之听她许四师兄造谣,头也不抬,仍专心致志啃着碎骨。她并不介意许千秋用她一向胃中空空这件事调侃自己,至少这说明她在九陵门混得还算不错。
要是真被小心翼翼对待,她才要手足无措。
郑之之只抬起脸望着岁离离,认真澄清一件事,“离离,不怕哦……我半夜饿得要啃人,第一个也是许师兄,你好好睡,千万不要累着身子。”
她偏袒得如此明显,如此不加掩饰,许千秋挤出心碎神情,几乎要拍桌而起,被门主未卜先知,伸手淡定按回椅子上。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排挤你的意思呀许千秋。”小师妹的得意已然溢于言表。
她露出柔软可怜模样,“看不出来么?之之可是很偏心我的。”
师兄妹二人凑在一起,永远不能安生,在生龙活虎鸡飞狗跳时看着都健康极了,辨不出哪个是病人。
唉,聒噪。
萧灵王不堪其扰,抄碗起身,坐到门主身边。
看病恹恹的岁离离今日神采奕奕,好似有了精神,郑之之心情也好了许多。
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郑之之唇角盈盈。
要是九陵门能一直这样,郑之之也会永远喜欢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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