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故确实清醒了,但却仍不大清晰,只跟着旁人指示迷迷糊糊做事,朦朦胧胧用完晚膳,又晃晃悠悠被郑之之送回院中客房安顿,灌下半盅药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毕竟是自己不由分说晕在郑之之姑娘面前,晕过去前意顺心动,一句“我见过你”让郑之之姑娘进退两难,不得不将自己带回九陵门,回了九陵门还要被几位师兄师姐误会而紧张盘问。
实在令人愧疚。
“噢……我没入门呢。”郑之之纠正他错误认知,面色如常,“我来是想了解一下,流钰蛛为何不近你周身。你的失忆是流钰蛛造成的,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又是为什么,那些流钰蛛看到自己却不肯靠近?
难道她闻起来很吓人吗?
李如故一同垂眸凝思,却想不出自己有何特别,只是片刻后福至心灵,忽然从颈间牵扯出一枚玉坠解下,落在手中递去,“是否是因为身上配饰?”
玉坠精巧,状若啼血杜鹃,花蕊分明,雕琢巧夺天工,惟妙惟肖着一个“缑”字。
他已不记得这是从何而来,只依稀能察觉玉坠的重要。被佩戴在颈上,一定是他曾经很珍视的物件。
郑之之听他一言,好似有所启发。
那天她从头到脚都干干净净,只有腕上戴着琇娘给她的红玉镯,总不能是手中糕点让这群妖蛛避之不及。
难道流钰蛛会是怕玉么?
郑之之表示自己知晓了,让面前看上去大病未愈的少年将玉挂回颈上,少有地关怀了,“你身体还好么?”
李如故微微笑了,略带愧疚,温声轻言,“感谢姑娘关心。我本就没有什么大事,倒是实在惭愧给姑娘带来麻烦……明日我便去同门主告辞,之之姑娘,感谢。”
“……不是这回事。”郑之之将垂落下的发丝挽至耳后,露出清妍笑面,“并非嫌你,不是麻烦。”
“你不能在九陵门留太久,你是我的客人。而我已经给九陵门添太多麻烦,离离的情况稳定下来,这里已经不需要我,我该走了。”
郑之之抬起眼睛看他,微弯的眼睛十分清透澄澈,她认真解释,话语有时却让人听出颠三倒四的乱序,十分奇异,“我想下山找找我的父亲,我需要了解一些往事。”
父亲。
一直还没能长大的姑娘感受不到恨意和怨怼,却始终困在迷惘里。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朦胧记忆里的父亲,为什么要抛弃琇娘和郑之之呢。
李如故好似有所触动。
模糊不堪的威严身影在记忆中自上而下投落目光,父子亲情犹如幻影。
他用冰冷器物指向过他。
“……或许,我曾经有一把剑,或是一把刀,”李如故抬起双手,声音恍惚轻渺,“绝不该双手空空。”
找到那武器,他或许就能找回自己的记忆了。
“你和我一起下山吧,李如故。”
郑之之当即应了他的言外之意,与他双目相对,话语一字一句十分清晰,“我帮你找你的记忆,你带我找我的过去。”
李如故失笑。
他不赞同地微微摇头,却也不是拒绝,“你对待陌生人这样不设防……之之姑娘,这是很危险的事情。”
郑之之盯着他,眼珠一转不转,忽而话题急转,“你名中的如故二字,是如何写的?”
她问这话时真是十分天真纯澈的美丽模样,如何让人忍心闭口不言。
李如故没有半分思量,好似回答是他早已听过千百遍,念上千百次,而刻在骨头上血肉中的终解。
“是一见如故的如故。”
“如故,一见如故……”
郑之之慢声念着。
“——这个名字真好!”姑娘的眸光分外纯稚动人,她对他欢欣地弧了一个笑,姝妍绝景教人心跳骤然停跳一拍,“我们一见如故。”
她说得好认真,盈盈纯粹,教人怎能不欢喜。
“我是之之。郑之之。”
郑之之轻轻拉过他的手,低下头,郑重其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
——之,之。
像是小鸟羽毛轻柔扫过心上。
她放开手。
“明日见,好好休息,李公子。”
郑之之关上他的门。
早间请辞来得突然,尚且半梦半醒的九陵门被郑之之一惊,倒是清醒了许多。
“我想下山。”郑之之眨一双漂亮灵动的鹿眼,正被岁离离喂了酥糖,咬了几瓣在嘴里,于是说话慢吞吞。
“离离身体也好许多了,我本就只是占着她的位置,现下没有理由一直待在九陵门了,是不是?”
“谁和你说的?”萧灵王坐在一旁,闻言抬头,漫不经意用细长手指顺着广袖,神情似笑非笑。
这话在他听来真是新奇极了,“什么是没有理由?”
困顿不已的小师妹眨眨眼睛,“唔”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别的,注意力全放在前半句上。
“那之之下山也要带上我一个哦,你这么柔弱,没有人保护,出事了怎么办?”
萧灵王扭头对她冷声,“你不许去。”
“……萧师兄,师父还没说话呢。”
郑之之仰脸去看门主。
门主从屋外踢踢踏踏走进来。他的身后总是跟着红衣沉静的虞丹朱,曦光照在门主半张脸上,显得仍然年轻俊美。
“你要去看看江湖,是么?”
郑之之点点头。
门主笑了,懒懒垂落目光,却带了认真嘱咐味道,说了些不大相关的话,“江湖的事情,九陵门管不了,也不会管。”
他的话语十分轻松。
“当年我隐居此处,就曾对长姐发过誓,此生不再掺和江湖中的暗流。九陵门是另一处桃源,我不会再和他们走同一条路了。”
这是门主第一次在郑之之面前提起时间里的故人。
郑之之听他语焉不详,不住发散思绪:那位师姑……这样多年都不曾提起,也不曾与门主来往,是断绝了联系么?
然这人看上去还是懒散极了,倒是不在意自己透露多少信息,只等待郑之之做下决定:“九陵门来去自由,想好了,要是想走的话,那就走吧。”
郑之之没有被动摇。
她需要一个答案。
早已写在命运里的,让她落定在这个尘世的。在找到之前,她不会长久停留在九陵门,或是世上的某一处。
她正欲开口。
“岁离离。”萧灵王抬眸,还不等众人说出什么,语气淡淡,“敢走我就敢打断你的腿。”
岁离离被他识破,倒也不恼,只是虚托香腮,似撒娇又似抱怨,“灵王师兄,你要是想要一个人陪,许千秋已经够了呀。”
“别学他说话,有一个许千秋就够了。”
“那你答应我。”
“你想着吧。”
岁离离莞尔一笑,“谢谢灵王师兄,灵王师兄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兄。”
“我何时答应了你,总是这样蹬鼻子上脸,早就叫你少和许千秋学这些。”萧灵王向来拿这一对师弟师妹的厚脸皮没辙,对这套无赖话术从来没有应付手段,此刻已是烦倦。
许千秋却举了举手,冲小师妹一笑,“他是最好的师兄,那我呢?岁离离?小师妹?”
小师妹顿时作出脸色肃穆,假模假样,“你怎能算我师兄,你可以叫我师姐。”
许千秋当即向后靠去,“想得好美,你想着吧。”
岁离离微嗔,“不许学灵王师兄。”
他们在一旁插科打诨,郑之之却想好了。
“……我要走。”
屋中静了一瞬。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思量就好。”门主点点头,忽地声音温柔了许多,“之之,来。”
之之听话地走过去。
她看到门主从袖中摸出一卷织锦布包,停留其上的目光眷恋而怅惘,最终失笑,微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
布包打开后,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静静躺在其中,周身泛着美丽流光。
“防身所用……你曾修习过,即使没有印象,上手也会很快的。”
……什么?
郑之之用惘然的眼睛望着门主,感受到非比寻常的惊人隐晦。
听门主的意思,这套银针并非留给她行医问诊时用的,而是作为见血封喉的武器。
她何时修习过这样的功法?
他又怎这样笃定,一套银针便可让郑之之在江湖来去自如?
那套银针被光亮照着,流转出粼粼水波一般的色泽,花纹雕琢其上,简直可以称作精巧绝伦的礼器,好似岁月从不在它们身上残酷地剥夺时间。
它们历经十数年,还是那样锋利而美丽,只是布包沉默地映照出流淌过的时间,一角已经有个小小的磨损。
……或许门主一直知道什么,只是从未告诉过他们。正如他所说,他不再掺和世事,所以前尘在他身上已经消散。如今他只是这个隐世的落魄宗门的门主,仅此而已。
“你会好好使用他们,不用来害人。”门主用温柔的声音对她寄托期盼,听得她心中忽然泛起酸涩难过,“之之,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郑之之在这句话中仿佛喉间涩滞,她听见自己说,“好。”
“照顾好自己。”
郑之之望进他眼睛深处,那一处生长似有若无的哀伤,顿了顿,仍是应了,“好。”
门主,不要担心。
郑之之不会弄丢自己。
“……如果你还没打定主意往哪一处走,不妨去永安找你江师兄。”门主为她找了一处方向,点了江忘情的名,给远在永安的江忘情找了桩麻烦事。
“让他去永安调查一趟像是把自己丢在那里了。倒也碰巧,此次浮尸养蛊案与永安也有所关联,替我向他说上一声注意。”
门主温声笑言,“拜托了,之之?”
郑之之无声点头。
“那么走之前,答应我最后一件事。”门主仿佛想起什么,唤了她一声。
“有空回一趟锦城,去看看你的娘亲。”
郑之之骤然想起琇娘,那顾盼生辉的美人娘亲在记忆中对自己嫣然一笑,竟是少见的眉目盈盈,顾盼生辉,不再沉郁如将枯死的花,释放着充盈美丽的生。
她对自己的孩子招了招手,身姿如少女般娉婷高挑,容颜瑰逸,美目流转柔软。
她说,之之。
噢。郑之之知道。
原来琇娘想郑之之了啊。
那最后一道承诺,雪青衣裳的姑娘郑重许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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