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长念的心像是突然被靖安言攥紧了。
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但靖安言却伸出手,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睛,让他没有办法看到自己的表情,只是指尖微凉,搭在他眼尾的地方。
靖安言轻轻问:“告诉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封长念眼睫颤动,在靖安言的掌心里带起密密麻麻的痒。
他在回忆。
昭兴七年发生了好多事。
昭兴七年三月初三上巳节,靖安言十九岁生辰,皇帝在皇后的昭宁宫亲设家宴为其庆贺,其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靖深、其姐皇后靖宓、其甥太子宋晖均出席,皇帝赐予了他一把好剑,名为熄云,宴席其乐融融。
昭兴七年三月十六日深夜,靖安言突然火烧靖氏祠堂,无人知其缘故,祠堂大半牌位被毁,靖安言受家法惩处,后带伤逃窜,不知所踪。
昭兴七年三月廿三日清晨,七日未见其踪迹的靖安言突然出现在玄门,再度纵火烧了书库,熊熊烈火中,封长念未曾来得及与他说一句话,只见得寒光一现——
靖安言高高举起那把皇帝赐予的熄云剑,不顾被割得鲜血淋漓的手掌,硬生生掰断了它,然后将残剑往火焰里一抛,扬长而去。
自始至终,靖安言没有对那些突然疯魔的行为给出任何解释。
后来皇帝大怒,下令不计代价将靖安言捉拿归案,追捕半年后有风声传出他已入南疆境内,神寂岭难以逾越,实在无法抓人,皇帝暴怒之下颁布命令——靖安言此人,胆敢入大魏境内一步,人人得而诛之。
天之骄子自此陨落,靖家没有了那个小公子,玄门也没有了那个小师叔。
都发生在那个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的昭兴七年。
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情,而外人不知道的事情是,那年的九月廿一,是玄门长字门四弟子封长忆十五岁生辰,本应该快快乐乐的日子,岳玄林下早朝时却只看见了个跪在他门前的人。
岳玄林虽然对封长念带的不勤,但终归是自己的弟子,看见他的表情就知道这孩子是来做什么的。
于是他走到封长念身边,轻轻怕了拍他的肩膀:“入秋了,地上凉,进屋说吧。”
封长念一动不动:“师父,我要改字。”
岳玄林的手一顿。
“请您把小师叔的字赐给我。”封长念重重叩首,“他的名字在玄门弟子簿中不复存在……我想要他的‘念’。”
“……你追到南疆去,见到他最后一面,他跟你说了什么吗?”
封长念愣了愣,仿佛全然未想到自己的行踪和靖安言的行踪都在岳玄林的掌握之中,也惊诧于他既然知道,居然还是纵着靖安言逃入了神寂岭。
岳玄林把怀中的手炉递给他:“或许他未曾告诉过你,玄门并未逐他出师门,是他自己将玄门的令牌扔进了那场大火中——他是自己不想要了,他不留恋的东西,你留着又有什么必要呢?”
封长念眼底涌动起很难过的情绪。
他记得神寂岭外的暴雨,记得摔碎的玉佩,跌落的纸伞,燃烧的灯,还有靖安言毫不留恋的背影。
有用吗?
可他除了墨痕剑,又留给了我什么呢?
只有这个“念”了。
“小长忆,其实我还挺喜欢我的字的。”昔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小师叔趴在他的窗前,眼睛亮亮的,“因为我这个人有个天赋,有人念叨我呢,我耳朵就会发烫,所以——”
“日后小师叔行侠仗义去了,你想我的时候就念念我,我耳垂发热就知道,你想我啦。”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封长念几乎是颤抖着拜下去:“请师父改字——”
“弟子……封长念。”
靖安言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往前一托,只托到了一把空。
他扶不起昔日跪着恳求改字的小师侄,也托不住他那一腔热烈而痴情的爱意。
“小师叔,这些年,你耳垂热过吗?”
靖安言顿了顿,然后撤了手:“孩子话也就你能记得了。”
“所以你记得。”封长念唇角露出个很淡的笑,“你记得就好。”
靖安言有些烦乱,无意识地转着桌上的杯盏,几乎旋出了残影:“记不记得有意义吗?”
“有。”
只有你记得,我的所有“念想”、“思念”才算有了回响。
封长念只要意识到这一点,心脏都在跟着颤抖。
“小师叔,你问了我改字的事,那么作为交换,你也回答我一件事。”封长念紧紧盯着他的手,“……你的手腕,到底怎么了?”
靖安言轻笑一声:“我可没答应你一个答案换另一个答案。”
“你是知道我的,弄不清楚的我只会更执着,我终归会弄明白的。”封长念垂下眼睫,“小师叔,我总有机会的。从阿月那儿,从南疆王那儿,我不知道他们交付给我的答案,和你想要的会不会是一个。”
“封珩,你威胁我?”
封长念不语,算是默认。
真是长本事了。靖安言心底在嘲讽的同时又想给封长念鼓鼓掌——这人现在已经明白了,软招能让靖安言心软,但榨不出封长念想要的信息,唯有软硬兼施……换言之,硬招才能打听到封长念真正关心的事。
到底有多硬……靖安言暂时不想去探封长念的底。
一阵并不短暂的沉默过后,屋里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靖安言挽起衣袖,左手终归有些不灵便,但还是磕磕绊绊拆下了那枚护腕,旋即将手臂往封长念面前一递。
那一瞬间,封长念瞳孔颤栗。
是一道刀伤,留在腕骨的地方,贯穿了整个手腕,从手腕内侧穿出,看着已经是陈年旧疤了。
失去了护腕的依托,靖安言的整只手腕有些脱力似的绵软,就这么静静垂着,全然不复当年长安城外、月色一线,靖安言持剑单挑暗卫时的招招有力。
封长念很想碰一碰,可也不知是针还是心疼,都让他无法动作。
“怎么弄的?怎么会……”
靖安言并不给他再细看的机会,收了手重新穿戴好护腕。
“那是第二个问题了,你没有第二件事要交代,我多亏啊。”
封长念当真沉思了一下:“……你想知道什么?”
靖安言转过身来,擦亮了火折子。刹那间房间大亮,封长念下意识闭了闭眼,再度睁眼时靖安言正倚在桌边,玩弄并探究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当年的真相?”火折子在他手指间灵活翻飞,“为什么烧了靖家祠堂?为什么烧了玄门?为什么突然就跟疯了一样叛逃了?你为什么不问?”
封长念几乎想也没想:“因为不重要。”
“不重要???”
靖安言真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封长念觉得不重要??那当年他追到南疆来,问的“为什么”又是什么含义。
“当年觉得重要,现在不了。”
封长念语焉不详,但又不打算多说。
靖安言却来了兴致,抄起双臂道:“怎么就——”
“那是第三个问题了,”封长念有样学样,“该你了。”
靖安言:“……”
“臭小子。”靖安言抱着胳膊的手一蜷,“……行吧,告诉你也无妨,被我师父砍的。”
“当年我来到南疆后,宋启迎不是有一次派他带兵出征南疆吗?那一次我帮了南疆,他觉得我一身剑术作为敌手是给己方留患,于是找了一个破绽,砍了我的手。”
“或许是因为我躲得快,否则他原本想要的,是我的命。”
五指摊开又蜷缩,看似与平素无异,但只有主人才知道这只手已然废了。
“无论如何,如你所见,也如你所猜,我已经不能用剑了。”
说来也让人悲哀,那也是左清明最后一次为大魏出征。
左清明当年是从南军都督府调至中军都督府的,离开了南疆战场拱卫京师,最后还是死在了南方——他砍掉了自己徒弟的手,自己也留在了这里。
“当师父砍我手的时候,我才真切意识到,我真的回不去了。”靖安言笑笑,“我是个敌人了。”
靖安言从小被左清明带大,之前在长安时不止一次同封长念讲,说左清明俨然已经成了胜似亲爹的存在,可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感情。
而封长念也无法想到,那个总是捋着胡须爽朗大笑的师祖,是怎么冷着脸要弄死自己养大的孩子的。
他直直地盯着靖安言的表情,试图从中窥见情绪的波动。
可是没有,靖安言在那里摆弄着火折子玩儿。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他在听说这些事的心疼和苦涩中艰难挣扎,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理智,来反复推演这些话——总有些不对劲,可是是哪里呢?
靖安言也不给他机会:“好了,该你说了,为什么不好奇。”
封长念齿间动了动,狠狠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声音苦涩,却很坚定:“……我没有问题了。”
火折子不转了:“什么?”
“我没有问题了,两来两回,够本了,所以我也不需要回答你的问题了。”
靖安言微微瞪大了眼,全然没想到这人居然紧急停住。
封长念坦然道:“让长若姐给你看看吧,那样好的剑法,多可惜。”
“不必看,我心里有数,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封长念叹了口气:“小师叔啊……”
你还问我为什么不重要,原因很简单,因为知道不知道都改变不了你不愿意回到大魏的现实啊。
方才靖安言想错了一点,封长念对付他的方法已经不再是软硬兼施。
而是直接来硬的。
解释?原因?通通滚一边去吧。
他就想要把小师叔完好无损地、干干净净地带回去,其他的都滚一边待着去吧。
靖安言敏锐地察觉到封长念眼神有了些微改变,嗅到危险气息的小师叔刚挪一步,只见这人猛地站起,一阵噼里啪啦,金针摔了一地。
靖安言目瞪口呆,下一刻,秋长若摔门而入:“两个活祖宗,能不能多活几日啊!?”
封长念猛地扶住床柱,脸色惨白:“……劳驾,姐,给我重新扎一遍的同时,给小师叔看看手腕吧。”
靖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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