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长若顶着足以吞噬整座客栈的怨气给两个活祖宗扎针把脉。
长夜将尽,大雨已停,清浅的晨光从窗户的缝隙中透出,送进来炊烟袅袅的香气和贩夫走卒的吆喝声,夷月听得心烦意乱,劈手把窗户关上了。
坐回原位,秋长若正在给比他师兄还难搞的病人把脉。
靖安言不配合极了,两个人的对话主要围绕着“我给你看看”“不必”“让我看看”“陈年旧伤了”“看看”“没必要”“你不想要你的手了?”“这不是还没断”来回拉锯。
最后不等封长念说什么,秋长若一掌拍落了一半木桌,木屑飞溅中,大魏国手一字一顿:“坐、下。”
靖安言:“……”
他不想跟秋长若动手,于是偷偷瞄窗户,思索着翻窗而逃的可能性。
说时迟那时快,他眼珠刚刚一动,秋长若手腕一翻,四枚长针带着丝线就牢牢地将他的一条胳膊捆住,另一头被这丫头紧紧攥在掌中。
秋长若得意地勾唇:“还想跑?小师叔,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病人能从我手底下跑了的。”
靖安言服了,这十年光景出息了的又何止封长念:“……好好好,你看你看你看。”
护腕再度被解开,秋长若抓着他的手,指尖自皮肤上轻轻划过,绕了一圈又到脉搏。
她看得专注,这眼神让靖安言有些不自在,于是只能干笑:“怎么样啊秋大夫,还有得治吗?”
秋长若答非所问:“利器贯穿,损伤经脉,这一下戳得又准又狠,冲着废了你这只手去的,谁干的?”
靖安言语气和方才一样平淡:“我师父,你师祖,左朗左清明。”
与秋长若一起瞪大了眼睛的是夷月。
靖安言眼风一扫,又快又轻地给她递了个眼神。
这些小动作当然不可能让一旁静观其变的封长念错过,他几乎是擦着靖安言收回的眼风开口:“怎么了阿月姑娘?你之前也不知道他的伤吗?”
“我……”夷月顿了顿,“我知道,但我只知道是贯穿伤,不知道动手的那个人是他师父。”
封长念做不了任何动作和表情,只能眨眨眼:“……你听说过左师祖?”
“听说过,‘南鸟’嘛。”
这次不光是封长念一怔,连秋长若都抬起了头:“阿月知道‘南鸟’?”
“她当然知道。”靖安言轻飘飘道,“说起来忘了跟你们详细介绍,夷月,我的干女儿,但她亲爹比我这个干爹厉害得多——南疆大祭司夷靡殊。”
南疆王之下武首圣酋、文首大祭司。难怪召砾可以对靖安言不客气,却不敢对夷月真的动手。
这丫头来头不小。
可南疆大祭司的女儿为什么会认靖安言做干爹,与他四处流浪?
“身份倒是次要的啦,但‘南鸟’很出名啊,不只是我,我们南疆很多人都知道。”夷月吐吐舌,感觉这屋里那两个大魏人对自己的目光刹那间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大魏的南鸟计划,八年前毁于一旦,主帅左清明战死南疆。”
说是计划,其实就是一次大魏主动发起的、收复南疆的战役,最终失败,只不过这次的代价格外惨重些,主帅牺牲,士气重创,不得不班师回朝。
“故而我只是诧异,”夷月此时的语气比方才淡定也平静了很多,“你说你师父对你动的手?这也太……”
“报应啊,叛逃总要付出代价的。他估计在我叛逃的时候就已经后悔死了。”靖安言没有看夷月,淡笑道,“都是报应。”
话毕,他终于抬眼看了秋长若:“秋大夫诊断完了吗?”
秋长若抓着他的手,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没有立刻说话。
留给封长念的是秋长若的背影,因此他不知道秋长若的表情,只是问:“如何了,姐,能治吗?”
靖安言也再度开口:“秋大夫?”
“啪”。秋长若松了手:“不好治,但可以试试,连接经脉放在前几年可能有些困难,但临危之际我接过一次大的任务还成功了,所以,有把握试试。”
还有机会!?
封长念嘴角微微抽动,要不是不好动作,几乎都要欣喜若狂了。
一个以剑为命的人断了手腕,失了剑道,居然还有机会能够恢复,如何不让人欣喜若狂?
可靖安言只是依旧微微笑着,点点头:“那有机会试试吧。”
秋长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阿月,我和小师叔下去拿点儿吃得上来,顺带着聊聊诊疗之事,你看着你封哥。”
靖安言没有反对,从善如流地跟着她下了楼。
两人一前一后,脚步声都轻浅,直到走到二三层之间,秋长若突然站住了步子,靖安言没预料到,险些把她撞一个趔趄。
“秋……”
秋长若猝然回头,眼睛是红的:“你手腕的伤根本不是师祖伤的,对不对?”
靖安言虚虚扶着她的手一顿。
“南鸟计划,主帅不可能随意出入阵营,你们要见面只能在战场上——我不问你为了谁作战,也不问你在哪里作战,你只需要回答我,那刀口截面整齐,说明被砍得时候手一动没动。而你,是怎么做到在兵荒马乱的战场上,用右手拿着剑与师祖厮杀,又一动不动被他砍下来这一刀的?”
靖安言收回了手。
“还有,你从小想让我帮你打掩护,都会叫我‘秋大夫’。”秋长若猛地揪起他的领子,“小师叔,你的伤到底怎么回事儿?这一切是不是另有隐情?师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她面前的小师叔和当年一样,爱笑,喜欢调侃人,但那双眼睛已经不似当年那般顾盼神飞,只有一股浓浓的倦怠和疲惫,看得人有点苦。
“想多了你。”靖安言轻轻拎着她的袖口拿下她的手,“我需要你打掩护,的确是因为知道你能看出来这个伤口的端倪,不想让你当着长忆的面说,但不是什么别的原因,不想让他再激动了而已。”
“当年在战场上,我被师父逼到了一个角落里,他说我这身本事是孽障,不能留,我想着,虽然我对大魏、对玄门都极其讨厌,但终究面前这人养了我许多年,这只手就当还他了。”
靖安言拨了一下她的额发:“就这么简单。”
“我不信。”秋长若笃定,“你撒谎。”
靖安言耸耸肩,直接绕过她:“随意。赶快去点早饭吧,折腾了一夜,你不饿我都饿了。”
他本不愿再在此事上多纠缠,却不想秋长若最后一句话落进他的耳中:“小师叔,从十年前开始,一切的一切,是不是有人逼你?”
真敢想也真敢问啊。
靖安言呼吸一滞,然后缓缓呼出。
他扶着栏杆转头:“我觉得要四碗粥再配些小菜就差不多了,你觉得呢?”
一夜未眠,四个人吃了些东西后睡了一觉,才将那股困乏压下去不少,待到醒来时,已然夕阳西下,但街上热闹不减,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夷月在窗边编发,奇道:“哎?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怎么这么多人都在街上挂灯笼?”
秋长若也凑过来:“我都忘了,今儿是七夕啊。”
七夕?刚恢复自由的封长念敲着僵直的后腰,看见收拾好的靖安言对着两个摩拳擦掌的姑娘为难。
“走吧出去看看!再睡今天晚上又要睡不着觉了。”夷月笑嘻嘻地劝,“封哥,在我们南疆,七夕也是大日子,一起去看看啊,肯定和你们大魏的过法不一样。”
“哎哎哎,那你们去啊,我可不去。”靖安言掩唇打了个哈欠,“全是人,挤死了,你们去玩吧,我在客栈休息。”
“那我也不去了。”封长念话到嘴边改了口,“圣酋知道我们行踪,万一对小师叔不利……我还是在客栈陪着。”
秋长若眼波一扫:“可是我也没见过南疆七夕节呀,机会难得,长念你不想去看看吗?”
“当然想,但是……总之我不去了。”
靖安言这再反应不过来就是真没睡醒了:“想去就去,你别把这事儿押我身上啊。”
封长念大言不惭地抬起头:“可相比于七夕,我更想和你待在一起。”
靖安言:“……”
“七夕本来就要和心上人在一起的,你不在,我一个人上街又有什么意思?再多好玩的又怎么样?”
靖安言:“……”
“罢了,屋里也挺好,趴窗口看看热闹就……”
靖安言:“去去去,我去,好吗?别这副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封珩,老大不小了你跟谁撒娇呢。”
秋长若一旁幽幽地说:“不知道,反正不是冲我,我也没见过长念撒娇,估计是知道对我不管用吧,对谁管用我不知道,但此情此景真难得啊。”
夷月点点头:“难得啊……啊!干爹饶命!出去玩啦!”
夜幕彻底降下来的时候,大街上也彻底热闹了起来。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们四个人被人群冲散了,靖安言从琳琅满目的街景回过神来时,只有身侧虚虚护着他的一个封长念,那俩姑娘已经不见了。
“人呢?”
“方才长若姐说要和阿月去放花灯,提前走了。”人太多了,封长念为了让他听得清楚只能凑近,声音也愈发低磁,轻轻碰撞着的前胸都在共振,“方才给你买的,看看喜不喜欢?”
是一根手工扎的绢花。
花瓣挠得他眼角微痒,靖安言下意识接过来:“……为什么不一起去?”
“可能怕咱们两个没兴趣吧。”
“谁说的?我还挺有兴趣的。”
封长念忍了忍,没忍住,笑了。
靖安言摸摸耳垂:“……笑什么?”
“小师叔,十年来或者把之前在大魏也算上,有人跟你表过心迹吗?”
“怎么没有?”靖安言微微提高了音量,“好赖不计当年我也是大魏第一风流俏公子,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
“哦。然后你就都这样?”
“哪样?”
封长念眼疾手快地碰了碰他微烫耳垂:“这样不自在。”
“封珩——!!!”
靖安言捂着耳朵一蹿,差点儿踩了身边人的脚,只见封长念单手叉腰,微微偏着头看他,眼神却有些失落。
“放心吧小师叔,我是喜欢你,但我也尊重你。你觉得不自在,我就退一步,当你的小师侄,还和十年前一样跟在你后面,不提风月事。”
靖安言不置可否,目光从他流畅有力的肌肉线条扫视过,心道这怎么可能还一样,十年前封长念还是个少年,十年后封长念直接能给自己抱起来。
乳虎长大了,注定是会咆哮山林的。
靖安言眉心微微一动,突然上前两步搭住了封长念的肩膀:“说起来我一直忘了问你了,你喜欢我什么?你想和我上床?”
封长念全然未想到还有这么一出,更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他能问的那么直白,属实是调戏未果反被将军,震惊之下眼瞳都在颤栗。
“想睡你小师叔,胆子真不小啊。”那只绢花帮着他一同勾引人,从封长念的眼角眉梢滑到鼻端,又一下一下点在唇角,“未经人事,想法却多得很。不正经。”
封长念眼神一暗:“……小师叔既然这么正经这么懂,那不妨请你教教我?”
“你请不起我。”靖安言眉梢一挑,“我很贵的。”
一股邪火被这一句惹得轰轰烈烈往下烧。
要不是在大街上,封长念真想把这人一把抓回来,让他那双眼睛不能再勾人,语气不能再轻佻,抵在唇边的那只花放在别的地方,跟他一起颤颤巍巍地哭。
封长念刹那间出手,靖安言一避,只抓到了一枝光秃秃的杆子。
靖安言反手把花往耳边一挂,笑得比花还艳丽:“乘人之危啊,封长忆,你的君子之风呢?你的尊重呢?礼部尚书大人就这么守礼的啊?下.流。”
这人又在逗弄自己!
封长念稳了稳情绪,这才明白自己又上套了。
从小到大,靖安言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逗弄自己多少回,本以为长大了就会不同,却不想他总会栽在靖安言的手里,一遍又一遍。
他抚了抚额,晃了晃那干秃秃的花枝:“小师叔你啊……”
“我?我怎么了?”
剩下的话被一阵盛大的喧嚣吞没在夜空里。
绚烂的光让靖安言不由自主转身,触及的瞬间瞳孔微微放大了。
是烟花。
街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骤然燃起的烟火吸引了,惊呼声高高低低,一浪接着一浪,刹那间点燃了整个夜集的热情和气氛。
人潮涌动,封长念轻轻站到靖安言身边,发现他的神情微微变了。
他专注地看着那些绚烂的焰火绽放又枯萎,就连封长念轻轻搭上他的肩膀防止被撞都没有反应,身侧的右手极快地蜷缩了一下,被身体挡着,封长念没看到。
“我好多年没这样,堂堂正正站在大街上看烟花了。”靖安言出神道,“……太多太多年了。”
“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的。”封长念趁机轻声道,“长安城烟花更多,记得吗?还有各种图样的,回去一一放过好不好?”
靖安言只是极慢极慢地眨了下眼睛。
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蜂拥着往前,要往集市中心去,封长念担心人挤散了,于是抓住了靖安言的手腕,顺着人流的方向一起走。
“长忆,你还记得上一次咱们看烟花是什么时候吗?”
人声嘈杂,但靖安言的声音却很清晰。
“记得。我十四岁生辰,你花了大价钱向名师设计了一只雄鹰烟花,名师挠头发挠掉了好多,才终于拼出你想要的图案。”封长念微微一顿,“那也是你我最后一次看烟花了,小师叔。”
“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对我的期望就是,飞出囚笼,飞向自己的天际——如今我羽翼已丰,还想再庇佑我心爱的人,如此,才算真的自由自在了。”
“你愿意让我试试吗?小师叔?”
封长念猝然停下。
身后的人未料到他突然停下,直直撞在他的后背上,懊恼地瞪他一眼,绕开他走了。
所有人都在往前,只有封长念站着不动,愣愣地看着被他抓手腕的那个人——他不认识那个人,那不是靖安言,只是个普通南疆人,正奇怪地看着他,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要抓着自己往前走。
封长念松开手,于是最后一点温热也消散在人群里。
没有靖安言的影子了,突然的像是大梦终醒,几乎让他怀疑这人存没存在过。
等到人潮褪去,只有封长念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手里握着一枝光秃秃的花枝。
靖安言又逃了,毫无预兆地不告而别。
或许因为他终究还是不知道如何面对封长念的那份情,或许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个合适的契机可以逃跑,也或许……也或许什么都不因为。
他从来都不是封长念的自己人,所以封长念从来也未曾真正留住过他,无论用情、还是用理来试图留他,都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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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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