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泪满衣裳

这一日,应是哀伤挂在脸上,应是思念留在心头,应是祭祀后的畅快,而她却是怒气冲冲,一整天都耷拉着脸。

原本说好的事,却变了卦。

前一晚都商量好的,由四叔开着车带上她们母子三人去功德堂,其他两个兄弟家自己去,约好了时间在功德堂碰面,大家早去早回,午饭就在奶奶家解决,吃个团圆饭。可偏偏哥哥不在场,大伯板着脸问:“明荷,你哥呢?你哥去哪儿了?”她看着各位长辈,不好意思的撒了谎:“我哥在家里。”二叔说:“在家里干什么?把他叫过来!”她面露难色,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

四叔改了口风:“算了算了,你把今天的安排回家告诉你哥就行了,明天别起晚了,别误了事。跟你哥说一年就这么一次。”她点点头,仿佛是她做错了事。四叔冲着两个哥哥轻轻摆了手,大伯明白弟弟的意思:“就这样吧,都回去准备准备,早点睡觉吧。”她起了身,跟奶奶道别,跟伯伯叔叔道别,先离了奶奶家。

四叔看着她出了门之后,对着家里在座的人说道:“明柳肯定又不知道去哪儿了。”

大伯说:“管他呢,不耽误事儿就行。”

二叔说:“瞎闹!都多大的人了,整天没个正事儿。”

奶奶在里屋开了口:“都商量好了吧?商量好了就回家去吧,都早歇着。”

兄弟三人向母亲告了别,各回各的家。

但是她的哥哥却没有回家,一整晚都不见人影,她急了:“我哥到底去哪儿了?这都几点了,还不回来啊?妈,你知道我哥平时都去哪儿吗?”妈妈低垂着眼睛说:“我也不知道,他的事,我也问不出什么来。”她说:“你就由着他胡闹,就不能安安稳稳的。要是他明天早晨还不见人呢?”妈妈说:“不会的,你哥有分寸。”她看着妈妈,不再说话。

直到四叔在门口等不迭了:“明柳去哪儿了?你们就不能打个电话问问?”妈妈说:“打了打了,没接。”四叔掏出手机拨号,果然没人接,他说:“不等了,你大伯二伯都到了,咱也走。明荷,戴上东西走。”妈妈急了,拉着小叔子的胳膊,带着哭腔说:“别呀,等等明柳吧,你三哥就这么一个儿子,他不去算什么呢,等等吧。”四叔也急了,拽了自己的胳膊,说:“嫂子,你能说出这话来,怎么就不早把儿子找回来呀!我不等了,大哥二哥都等着呢,妈还在家等着呢。明荷,走。”说完,四叔就出了自家院子,她看了看妈妈,拿起放在地上的东西跟了出去。妈妈登时落了泪:“这是干什么呀,这是干什么呀,就不能等等吗,就不能等等吗。”虽不是嚎啕大哭,但声音里透着一股凄凉。四叔转过身:“明荷,你回去看看你妈吧,别再出什么事。”她摇头:“四叔,我自己去。”

大伯二伯四叔都是全家出动,两个堂姐两个堂弟两个堂妹也都聚齐了,她像一只孤雁跟在这一家子后头。到了爸爸的牌位前,她不禁泫然。

从小到大,爸爸疼她甚于疼哥哥。她听话,大人不让做的事,她绝不触碰;她努力,大人说要好好学习,她一定照做;她懂事,大人交代的家务事,她肯定完成。她喜欢跟着爸爸去农地里,爸爸干活,她在一边要么清朗的唱歌要么安静的站着,不会捣乱。哥哥与之恰恰相反,是一个调皮却又不知如何收场的孩子,妈妈是护着哥哥的,决不允许外人说儿子的不是,也不答应家里人埋怨儿子,随着年龄的增长,哥哥的行为更是变本加厉,好在他不出去惹事,可是无所事事的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谁都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也不许别人探听他的心事。

在妹妹考上大学,爸爸欣喜万分的时候,做为哥哥的他站在一旁和妈妈一唱一和的劝阻:“上什么大学啊,还不如像其他人的姐姐妹妹那样出去打工挣钱。”他初中毕业就死活不上学了,不是笨不是傻,就是不想学,妈妈心疼儿子,说不学就不学吧,再把脑子学坏了,现在又将这话说给了女儿:“上那么多学干什么,再把脑子学坏了。”爸爸听了直瞪眼:“你们那张嘴只知道胡说八道!”爸爸送女儿上大学,父女俩看着宽敞的校园和来往的学生,都咧嘴笑起来。在学校的餐厅里吃午饭,她说:“爸,等我大学毕业找个好工作,我就把你接过来,咱在这里住,不回去了。”爸爸呵呵一乐,大口吃着饭。可是,谁也没有等到那一天。大三的期末考试周,她接到家里的电话,是大伯打来的:“明荷,你赶快回来吧,你爸病了。”她跟辅导员说明了情况请了假,考试一结束直奔回家,看到躺在医院的爸爸,哭得肝肠寸断——怎么会这样呢!一向身体健硕的爸爸怎么会突然就得了病呢!那之后,她和爸爸辗转于各大城市的医院,她去做临时工挣了钱给爸爸治病,走到哪个医院就在哪座城市打散工——所谓的梦想都不去想了,只一门心思盼望爸爸的并能够好起来,她对爸爸说:“爸,快好起来吧。等你好起来,咱们就回家,再也不出来了。”

爸爸的病拖了三四年,终于耗尽了他的气力,他放不下女儿,有一天他的精神气儿好多了,对着坐在病床边的女儿说:“明荷,如果爸爸能看到你结婚,我就放心了——你妈和你哥是指望不上的。”她一愣,这些年,哥哥是甩手掌柜,什么事也不靠前;而她一心想让爸爸的病赶紧好起来,她的朋友、工作、梦想、爱情,统统都像折了翼的翅膀,如今爸爸的心愿说了出来,她忙着将自己嫁出去,可是爸爸还是没有看到女儿出嫁的样子,这是她的心结,像一块石头压在心间,落不了地。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与爸爸相互搀扶,迎风前进;而现在,她是孤军奋战,沐雨伫立。有些事就像易碎的玻璃,不能去碰,一碰就碎,碎掉的碴子会狠狠的扎入自己的心,血珠会慢慢的渗出来,一滴一滴的跌落。

她知道身后的长辈和兄弟姐妹的议论纷纷,她故作镇定,昂首走在家族的前方,脸色越发凝重和难看,好像成了一只头雁,坚定的向前去。

她心里带着怨气回到奶奶家,一进门,脸上的怒气立即显现出来——哥哥正坐在炕沿上吃饭。她走上前小声的问:“你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哥哥毫不在意的看着她,轻描淡写的说:“你管我呢!有你做代表就行了。对了,这个月没给咱妈钱吧?肯定没给!我都没有零花钱了。”她急了:“我哪个月不是按时给钱的啊!而且那钱是给妈的生活费,你不能总是打这主意。”哥哥用轻佻的语气回道:“是吗?可是妈说她没有收到。”兄妹俩低声说着话,奶奶走进来,:“明荷也吃点儿吧。”她没有胃口。奶奶谁也不看,接着说:“我让你们伯伯叔叔们都回去了,今天中午不摆席了,晚上再一起吃饭。咱祖孙仨聊聊天儿?”说着,自己上了炕,拉过孙女儿坐在炕沿上。

她看着狼吞虎咽吃饭的哥哥,听着奶奶不疾不徐的话:“明柳,你是30岁的大人了,怎么还不懂事呢!今天是清明,自己心里没数儿吗?早就说了让你别出去乱跑,留在家里和长辈们商量事儿,你倒好,出去就不见回来,这不是30岁的人该做的事儿!你们爸爸没有了,你妹妹又嫁在外边儿,你就是你们家的一家之主,你应该处处护着你妈和你妹妹,时时想着家里的事儿。”哥哥不答话,嘴里被食物塞的满满的,像是在听奶奶讲故事。“你和你妹妹一胎所生,你看看你妹妹,再看看你自己,不脸红吗?你30岁了,没说要你现在就成家立室,好歹也得找个工作做着,别总是伸手跟你妹妹要钱,她是结婚有了家的人,不能总拿钱贴补你。你是你们家的大哥哥!”哥哥嘴里嚼着饭,眼睛看着奶奶:“奶奶,我这不是没活儿干嘛!我要是有活儿干,就算她给我钱,我都不要!”奶奶依然不急不忙的说:“只要你有心,就不怕你挣得少。去找个事儿干吧!种地也好、打工也好,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心了。”哥哥把碗一放,嘴一抹,起身就走:“走喽,去找活儿了。奶奶我走了。”背着身子冲奶奶挥手,头也不回的离了奶奶家。

奶奶看着孙女儿,说:“我正闭着眼念叨呢,你哥嘭的开了门就进了屋,也不知道从哪儿来,一来就喊饿。”她低着头绞着自己的衣服边儿,愣愣的出神,奶奶看了她一眼,说:“明荷,这几年多亏了你,指着你妈和你哥,你们家……”奶奶暗自摇摇头,接着说:“你哥也30岁了,带你哥出去找个工作吧,总这么吊着也不好看。你妈那个人……总拿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话还没说,眼里先出了泪,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唉,要是你爸还在,你也不用这么难。”她不禁落了泪,用手揩去脸面上的泪痕。奶奶说:“回去吧,今晚上你们家就别来了,我知道你在这些人面前更难受。回去吧。”她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复:“嗯,奶奶我走了。”

奶奶透过窗子看向院子,看着她抹泪离开的背影,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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