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行事、不要妄动，等我来。”

江衍不知所措地滞了一下，等到反应过来，传讯玉已经息了。

他望着水面片刻，俯身潜进。

水下阴冷，湖底怨气缠绕，看不出多深，幸而悬尸尚在浅层。江衍游到那名弟子身旁，他已经双目紧闭，嘴唇紧抿，面色发青，看起来闭气时长已到极限。

江衍去摸捆绑在人脚踝的绳索，空无一物，没有绳索。

罗刹的域内处处古怪，这样的倒悬之法何解？

凝眉想想，解下配，往人足上空间一划，那弟子僵着姿势沉沉往水底坠下。

江衍收鞘，伸手去够掉下的人影，忽然水面“咚”响。

不好，罗刹回来了。

就这一瞬，沉甸甸一拳朝江衍背后袭来。江衍在水中动作慢了许多，强压着阻力侧身，来拳落空。顾不得掉下去的那名弟子，他勉强抽身退远，借着水中层层叠叠的尸体掩蔽身形，躲避攻击。

左沧月循迹而来，到湖畔忽见水下尸林摇曳。

气得她笑了一声，几斤几两，就自己往下冲。

飘动的悬尸静了，左沧月还没找到江衍，她身上裹了避水罩，在水中晕出浅光，走前没来的得急换衣，松散的长裙不知勾住了什么。

低头一瞧是一截纤长的手，从团团黑色怨气的中伸出，空落落地想抓住什么。

是江衍。他有双漂亮的手。

左沧月握住那手，将人从怨气中拽出，没想到还带出了另一个人。

江衍浑身冰冷，手心忽然传来温温的热源，诚实的身体比他的思绪更快。一把拽住热源，他竭力睁开双眼，瞳孔缩小到极致。

毕竟是在罗刹的领域内，避水罩不好放得太大，会惊动它。左沧月将人拢近些，略微打量：“醒了，没事？”

“嗯。”江衍僵住的手掌又冷又烫，低低应道。

忽然想起什么，他往后一瞧，另一只避水罩圈着那名弟子缓慢上浮，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那名弟子赤身□□。

也不知道罗刹这到底是什么癖好，江衍心中恶寒一阵，从水底随便拾起一件死者剥落的衣服，严严实实笼上避水罩。

左沧月没注意他的动作，领着人在水中游览尸林，忽然看见两张熟悉的面孔。

这两具尸体看起来最为久远，且面容不同于其它，是极度惊吓之死，突目张口，面目扭曲。

左沧月确定没看错，松开江衍的手对他道：“你先上去——”

身形陡转，江衍在她面前挡了一剑，他擦了擦唇：“师尊不是还没伤愈，所以才让承玖师兄不告诉师尊的。”

左沧月见他这般轻描淡写，冷了脸：“你先上去。”

江衍没动，避水罩一分为二，直达湖面。

左沧月将人送走，面向罗刹。它从湖水中一提，湖底飞窜出把重剑。正是昔年见过的那把，不是名剑，但饮血嗜敌，胜似仙剑。

“罗将军，还记得我吗？”

罗刹偏头狞笑，喉中怪响，毫无神智可言。

看来已经彻底被怨恨吞噬，化为鬼物了。左沧月横剑一挡，咔嚓一声响，逾白镇塔去了，她从江衍那儿拿的普通剑勉强用用。

重剑撤回再来，直将她往远处逼开。

她心念电转，剑指方才看到的那两具尸体。

罗刹一惊，闪身挡下。左沧月剑尖在它怀中一挑，一面小招妖幡从中挑出，掉入水底。

左沧月眉尖微蹙，但分不出手去捞那旗。

罗刹被她佯刺的那一剑彻底激怒，护住那两具尸体的时候眼中却是愤恨无比。

左沧月心中微微叹息。正是这样的恨，让罗刹将这两人的魂魄永囚于此，她刚是想直接刺破那两道残魂。

如果罗刹神智尚在，如果只拘了这两人魂，那她装作看不见也就罢了，因为这两人实在活该。可它偏还囚了许多无辜之人的魂魄。

将昏迷的弟子裹得只剩一个头在外面，江衍见左沧月久不上来，又潜下水中。

她正与罗刹缠斗，两剑相交，金属声阵阵。

左沧月也听说了罗刹吃了兔妖那事，她对那些不作恶的妖并不反感。何况兔妖这种柔弱绵软的妖是妖族的最低层，除了会些妖术基本与人无异，于兔妖而言被罗刹盯上属于天降灾祸。

但是——她分神扫了眼悬尸，这些多半是它的口粮，以它这么喜欢囤粮的习性……

如何会当着狼妖的面，将兔妖给吃了呢？

罗刹的重剑压过肩头，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忽然感知到身后异响，见是江衍。左沧月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奈何他执意引走罗刹。

一道蓝光穿过，悬尸纷纷坠落。

罗刹怪叫一声，肩上压力顿消

左沧月抽空朝湖底丢出腕间黑蛟，吩咐道：“去破掉阵眼。”

江衍四处正躲避罗刹的重剑。

剑上阴魂千钧的份量，任谁来都吃力。左沧月掷出剑，与罗刹重剑相撞。湖中水流终于不再平静，翻腾而起。

重剑从罗刹手中滑落飞出，左沧月顺势接在手中，利落地调转剑尖，直入罗刹胸膛。

它愣了一下，赤发绿眸像是褪色般顷刻恢复为黑发黑眸，在狂卷的湖水中清明起来。

庞大的身体被重剑沉沉带入湖底，仍在低低的呓语。

“恩怨死亦不休。”

黑龙很快也从湖底冲出，衔出一枚黑晶。

清脆的一声琉璃碎响，湖面隔绝外界的“域”彻底破裂，山中起了一阵久违的狂风。

左沧月避过水花，抓着江衍的手臂静立了好一会儿，等到那阵强烈的眩晕感过去，抬起眼睫。

“师尊在找这个？”

他看了眼湖中立起的黑蛟，转头举起手里的黑红旗帜，道：“我下去正好看见师尊多看了它一眼，顺手拾起来了。”

“嗯。”左沧月寻块石头坐下，问：“认识吗？”

江衍注意到她松开自己的手臂时身形明显晃了下，垂眸回道：“召阴旗四角中一角，是魔君召荀手上的法宝，他能位居魔君靠的就是这能召妖魔的法宝。”

往来藏书阁的日子，他顺便补足了不少常识。

“罗刹逃出不是意外。”他肯定道，目光忽然在她掩在袖中的左手上挪不开了：“我还是先替您清理下伤口吧。”

左沧月摇头：“回去再说。”

“师姑！”承玖这才匆忙赶到。扫了眼地上死里逃生的同门弟子，还有校服凌乱的江衍，他的目光慢慢挪到左沧月脸上。

左沧月似笑非笑，承玖心里打了个突，不妙，不妙不妙。

“师侄叫的是哪位长老，怎么连个影也没有？”

“十长老……”他小心瞄了眼没什么神情的江衍，“我真请了十长老……”

她笑容淡了下去：“去戒律堂领五十鞭子再抄书吧。”

承玖试图讲价：“六十鞭成吗？”

左沧月理理裙摆：“行啊，那就用打神鞭。”

打神鞭三十鞭直接给他抽没了。承玖叹口气，郁郁行礼道：“那我先将这位付修师弟带回去。”说罢提起有些滑稽的付修。

目送承玖离开，江衍蹲下身道：“师尊认识那只罗刹？”

刚好背后有棵树，左沧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道：“嗯。”

“它生前是一名将军，战场上杀人无数，衣锦还乡，却发现糟糠之妻已被同乡践踏致死，因此屠戮一镇，怨气冲天。

“他心结难解，我感化无果，将他重创，本来要带回苍玄镇压，被他逃了。卷土重来，化作了罗刹这种鬼物，凶神恶煞，更难度化，只有击杀。”

江衍道：“听师尊语气，似乎有些可惜。”

“他是个好人，只是成了恶鬼。”左沧月声音很低，像是要睡过去了。

半晌无话，她呼吸逐渐平稳。江衍撩起她的袖子静默一会儿，开始上药。

伤口沾了水，有些痛痒，左沧月皱一皱眉，睡得并不安稳。

将手一伸，揪住一个正在她床榻上作乱的小东西。

左沧月坐起来，大有些没睡醒的样子，一手捏捏鼻骨，一手提着又挣又扭的雪灵道：“不是躲我？那就滚远些。”

门恰好开着，泼进一地透亮日光，她闭着眼就能猜到是它。

江衍远远便见左沧月房里飞出一道抛物线。

砸进雪堆的雪灵甩落身上的碎雪，忿忿站直，跑到他面前比划一通后叉腰。

“她醒了？”

雪灵重重点点下巴。

“谁让你去吵她了？”江衍给它一个锦囊，里面装了紫红的山李。它撇撇嘴，掐着脖子头一歪，比划道：帮你看看她睡死没有。

江衍揉着额角笑了片刻，师尊真是……

忽而人影迈出，江衍正色正欲上前，可左沧月步子一转，往峰下去了。

江衍心中没由来的不安拨了下弦，提脚跟上。

镇妖塔墙壁上重新安置了夜明珠，幽幽白色冷光落在两间空置的牢房内。

左沧月伸指叩了叩玄铁浇筑制成的栅栏。应是弟子连夜修缮，罗刹冲出时破损的地方也修好了，牢内阵法静静亮起，但血色未退。

她微微俯身，看了看两间牢房中间那面墙上细小的孔。

然后又走到狼妖那间牢房前敲了敲。阵法依声显现，丝毫未层损坏。

江衍心中收紧，屏气立在黑暗的角落中。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左沧月静静看了会空荡荡的牢房，走到置放夜明珠的壁托下。

伸掌向上，一颗碧红琉璃悠悠飞下。

试炼时的记忆清晰浮现，这东西他无比熟悉。

是何时放在这儿的？那他放走狼妖的事岂不是暴露？

热血冲上头颅，他忽然一定。

“未经掌门允许不可进入……帮我个忙……”琉璃珠中沉寂好一阵，才有发出声音，“……你不帮我，有朝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