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左沧月突然唤道。
他隐在暗处的身形一僵,很快出来,不假思索行了一礼:“师尊。”
他发现了,琉璃珠内传出的只有声音。只有狼妖求他的声音,而他全称都没有说话,问起他也可以狡辩。
左沧月打量他。笔直挺立,比她还高些,面上沉静如水,被她觉察脸不红心不跳,手上提着木盒,不知装的什么。
“你为什么将狼妖放走?”
江衍话到嘴边,忽然一默。
左沧月从他手里拿过木盒,推开一瞧。真是一碟洗净的山李,挑了个圆润漂亮的,咬下一口,试图压一压喉间冒上来的血味。
江衍不说话,跟在她身后。
“你知道,私自放走大妖,有什么后果吗?”左沧月巡视牢房中各类妖物,渐行渐慢。好久不见羽妖,驻足细看了会儿。
羽妖一见她,往后猛然一跳。它可忘不了,当初被拔光毛的情形!三只冠羽灰溜溜地伏下,细脚丫子一脚跟一脚地滑步,企图躲进光线照不进、看不见它的地方。
左沧月快它一步,勾勾手,一支长羽冠赫然在握,那中间的灰白眼珠一溜,惊恐得只恨不能转到反面去。
“啊!”羽妖尖叫一声。
突然浑身光溜溜,像一只拔了毛的怪鸡。自从当年戏弄左沧月后,左沧月拔了它的全身的毛,这么多年它就没再长过新的!全靠这一根羽毛幻化全身。
左沧月见它缩着脖子,两根翅膀藏住脑袋,怂得不行,哼了一声,淡声道:“再让我发现你欺负弟子,这一根毛你也别想要了。”
她侧脸过来看江衍:“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江衍声音低沉:“鞭刑七十,重者逐出师门。”
“错。”
这是写在门规上的条例,他记得一字不差,怎么会错?
左沧月翻转手上这根丑陋又炫丽的羽毛,道:“这只是宗门给你的惩罚,真正的惩罚不在此。”
“譬如,狼妖因受囚而怨恨,逃出时顺手杀了看守它的同门,你不愧吗?它出去为祸一方,像罗刹一样杀人无数,那么背在它身上的死者,也会成为背在你身上的人命,你背得起吗?若它恩将仇报,某日重回,报复于你,失命事小,若是将你断手断足,让你生不如死,你又当如何?”
她声音十分冷淡:“你一时心软,想过后果吗?”慢慢回转羽毛,慢慢又道:“不过我很欣慰,你刚刚没有骗我。”
江衍的心提了起来。
会逐他走吗?他确实没有想过后果,这下后果算是实证在身,吃到了苦头。
动了动唇,他道:“师尊要如何处置,江衍都认。”
左沧月挥出那只长羽,又从他提着的木盒里选了颗紫圆的山李丢给羽妖,径直道:“我也放走过妖邪,就是昨日那只罗刹。不是故意放走,后来再次搜寻无果就放弃了。昨日又见,那种感觉难言,很复杂。”
“不过意外就是意外,虽无可转圜,可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却也与我无关。”
江衍默然。
“回去跟你师兄一道领鞭子吧,长长记性。”
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他倏然抬眼又垂眼,因此而来的窃喜正生根发芽,唇角忍不住要翘起。
左沧月忽然一顿,止步,他也止步,听她道:“不要跟着我了。”
江衍站在原地,看她轻提衣摆步下台阶。
他悄悄翘起唇,手心微微收紧,发觉自己手上还提着木盒。今日苍玄山上的山李熟了,这是给她带,江衍三两步追上去。
左沧月越走越快,下了几层,忽然抬起手背掩住口鼻。
“咳咳咳……”憋死她了。
这口是瘀血,从昨日堵到今日,总算是咳出来了。咳出来就好了。
江衍屏住呼吸,提着木盒整个人一动不动。左沧月平时穿素衣,故而此刻袖上血迹格外显眼、碍眼。
“掌门。”见栖峰弟子少见她来这儿,稍有些慌张地行了礼:“长老正在殿内。”
“但还没醒。”
左沧月不解地重复道:“没醒?”现在已经快午时了。
弟子一边引路一边为难道:“昨日承玖师兄来请长老,可长老突发不适晕倒在地,我们慌手慌脚请了六长老来看,六长老说长老需要静心休息。”
“然后就去请了高长老代为前去,高长老答应了,可没想到……”高长老根本没去。
左沧月进殿停步帘外,远远隔着,确实感觉到舜若还睡着。
她盯着弟子道:“苍玄是只有两位长老?高长老不在,就没别的长老可以请了吗?”
小弟子唯唯诺诺,难发一言。
左沧月此刻不便打扰人休息,正打算离开。忽的一道呛咳声从里传出。
“沧月来了?”舜若披衣下榻。
“怎么不进来?”
两人在一处雅窗坐下。
舜若似乎很高兴,问她要君山还是白毫,山泉还是雨水。
左沧月道:“我不是来喝茶的。”
“你身体如何?”
舜若提壶往里注水:“尚可。”
“江衍得罪过你?”
他笑笑道:“我都没见过他几次,他又是你徒弟,谈何得罪。”
水柱定在青白瓷边,香气缓慢溢出。
左沧月再问:“你有瞒我什么吗?”
舜若放下壶,手指抵在下唇边思考:“……把小一变成你的剑,知情的我看着你朝对方气势恢宏地挥剑,结果却甩出了一只小不点儿在对方脸上?”
他低声笑:“这都多久的事了。”
左沧月也浅浅勾唇:“我可是因为这个被落槐峰的弟子耻笑好久,不过当时我不用剑也将那人打下擂台了,反正是我赢。”
一时无话。
左沧月放在案下的手微微握拢,旋即放上一袋茶叶:“云山雨雾,还是闵卓寻到的,给你留了些。”
“好久不见他。是因为终于有机会外出云游,所以故意拖着不回来?”
“我猜是”,她起身道,“茶就不喝了。你什么时候好些了,替我将镇妖塔残缺了的阵法补一补,多谢了。”
“自然。”
舜若一直望着那道背影直到消失。垂头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她起疑了。
山下酒馆。
和钟扬一群人行完酒令,歪坐斜躺倒下一群。承玖还清醒着,大感无聊。
苦闷啊。
抄书又是一月不得出。
仰头喝完杯中酒,他迈过地上的“死尸”,扛着剑踏上回山的路。
没一个能喝的,还老是喊他。
走到一处山涧,忽然背后一阵冷风袭来。
承玖提剑挥出,剑音如金玉相击。
谁啊,还刻意挑在这儿偷袭。这条路可是他偷偷下山常走的路,钟扬他们都不知道。
对方缓带轻飘,一身便服穿得比校服还板正。
承玖眉头一跳,看清对方的脸,仿佛在脸上打出了个大问号:“师弟?江衍?”
“嗯。”江衍剑指斜侧,淡淡应声。山涧溅落的水珠跳在他白晃晃的剑刃上滑下。
“你……这是干什么?”承玖迟疑道。
来抓他出去喝野酒?江衍可不像那么无聊的人,正在飞速思索间,江衍的剑光在眼前一闪。
“先打了再说。”
承玖忙举剑应付:“总要给我个理由吧,打得不明不白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他平时那个温良俭让、处事有方的师弟嘛!
江衍不语,一剑刺他腋下,一剑划到他足底,一剑扫上他耳畔,剑法灵活不拘。承玖初时自如,后越发心惊,等剑至耳畔,寒意也顺上后脑勺。
这才多久,他这个师兄跟师弟对打都有些吃力了!
承玖心中一转:“莫非你是怪我请你的救兵没来?”
他见招拆招,连连后退,跃上涧中一块凸立的青石,解释道:“我叫人了,谁知道十长老是怎么回事?平日师姑有事他来得可快了。”
江衍手上剑劲分毫未减,凌空一击,承玖忙又跳开:“那是你嫌我这个当师兄的来得太晚了?”
“对不住。我后来不是又叫了师姑嘛,本来也要跟着来的,但为防小妖趁机逃逸,师姑让我先封锁镇妖塔……诶,说起这个外面结界还没集结弟子修复呢。”
忽然一剑当胸,承玖险险钳住剑尖:“师弟,你这么较真就没意思了”
江衍本来还算轻重有度,只是一直压着承玖打而已。听见这句,他手一抖放力刺出,承玖擦身错过,剑风倏然撩过他身侧,江衍反手横剑。
承玖背上一震,身体抑制不住前冲出去,翻斗回旋立住用剑一撑,勉力稳住。
山涧中迸溅的水珠忽然一凝,旋即极速飞来朝他背后推去。
承玖当即扑通趴地,呕了口老血出来,龇牙咧嘴道:“不打了不打了。”
承玖揉了揉胸口,眯眼瞧人:“我是不是都没说对?”
江衍不应,收剑入鞘,立定俯视:“怎么没意思?”
说罢走过来朝他伸手:“这次打过便算了。”
谁知承玖把眉一挑,拒不伸手和解,忽然掏出传讯玉大叫:“师姑,江衍打人了!!!”
江衍脸上空白一瞬,伸出的手蜷曲一下,收了回来。
未曾预料到会承玖告状!
承玖嘴边三分“想不到吧”,七分洋洋得意,扳回一局,总算心中暗爽一把。
他嘴角还有血,但悠哉翻了个面,举着亮光的通讯玉,哭兮兮道:“师姑我爬都爬不起来了……”
那头静了一瞬。
江衍面色颇淡,像是无所畏惧,实则心中砰砰跳。
熟悉的清冷声音道:“恶斗?”
承玖佯装虚弱,咳了一声:“不算……吧。”
那头传来搁笔的轻响,左沧月在那边不以为意道:“那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这样宽宏大量的掌门师姑可不多。”
承玖:“……”
左沧月又道:“江衍?”
江衍恢复神情,轻轻应了一声:“我在。”声音清清润润,听起来十分乖巧。
“你来一趟苍玄殿。”传讯玉顿时熄灭了。
江衍抱剑扫他一眼,微微扬首,慢步走了。
承玖难以置信地举着发灰的玉珏呆愣半晌。
那个,师侄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偏心!厚此薄彼!
还有江衍!他算是看错了,这小子小心眼可记仇呢!
转过山涧,一条小道岔进松林,松涛阵阵,十分清寂。
江衍往后一扫,承玖尚未跟来,便拐进松林。微微扬起的嘴角缓了下去,额头上逐渐现出冷汗,他扶着树干弯下腰,卷起一边衣袖。
皲裂在手臂皮肤上的红纹快速蔓延向上,仿佛在由里至外灼烧。
他是水属性灵根,身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状况。
好一阵,那感觉似乎才渐渐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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