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马车上穆念白将一沓纸笺递给崔棠,倚着车窗看夕阳之下,熙攘鼎沸的人群。
穆念白开口给他安排差事:“这是沈王麾下左翎卫大将军叶问道的生平,前些年来扬州时谢家刘家都曾豪掷千金邀她去蓄芳阁小酌,连她的亲兵都没见到就被鼻青脸肿的打了回来。”
“她上阵时每杀一人就要高歌相佐,我观此人,对美色是什么兴趣,对戏曲,倒是颇有研究,我对戏曲却是不大通,你看看这人的经历,选一出她会喜欢的戏来。”
崔棠依言一张张的翻看着纸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叶问道这些年的经历与喜好,写这些纸笺的想来是个才高八斗的人,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那些蝌蚪大小的墨字会游泳一样,在他眼前动来动去,攒聚成模糊的一团。
崔棠看得有些头晕,秀眉紧蹙,倚着座椅上的靠垫,像条毛毛虫一样软绵绵的滑了下去。
穆念白一把将他捞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问:“你不识字?”
崔棠敏锐的从她的眼神中感觉到一丝嫌弃,他急忙坐直,脸上因为羞愧泛起一层薄红,他不想被穆念白看轻,着急地开口辩解:“奴识字的!崔棣在家时常常教我,奴已经认得许多字了!只是,只是...”
崔棠羞愧难当地垂下头,有些想哭。
只是他虽认识几个字,在穆念白看来,自己恐怕和胸无点墨的文盲没什么区别。
他害穆念白损失那么多银子,穆念白还愿意怜悯他,给他赎身,崔棠心中已经十分不安了。穆念白是个商人,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付出什么,才足够偿还穆念白在他身上的投入。
如今好不容易能偿还穆念白的恩情,他却,他却...
不识字。
崔棠将身上崭新的衣裳揪出一道道褶皱,他揉了揉酸涩的鼻尖,他也想读书习字呀,他难道不想像那些富贵人家的少爷一般,干干净净地坐在窗明几净的闺塾里,被人夸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
可他身在贱籍,处处被打压欺凌,唱不出名头,就没人愿意花心思教养他。他跟着崔棣去学堂,躲在门外求知若渴地学,又会被学堂的看守嫌恶地打出来。
崔棠抬手,用手背抹去眼角溢出的泪珠,颤声解释:“只是这些字...太小,太密了,好多词,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奴一时有些看不懂,三小姐再给奴点时间,奴就能看懂了。”
穆念白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忽然长叹一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难能罕见地安慰他。
“不是人人都有那个好福气坐在学堂里读书明理的,你如今这身本事,已经胜过许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千金少爷了。”
穆念白看着因为自卑与羞愧哭得哽咽的崔棠,心中却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从那晚崔棠赤身**,哭得梨花带雨的求到她的身前,她心中就隐隐有了这样的感觉。
好喜欢他捂着红肿的杏眼,晶莹的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流淌下来的样子。
好喜欢他手足无措,只能揪着自己袖口小声哀求的样子。
好喜欢...看他哭。
穆念白悚然一惊,她穆念白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岂会和刘卿文那种畜生是一路人?
穆念白千方百计的为自己找补——穆家本宅里那么多强塞过来的小侍,回回见了自己都泣不成声,自己都无动于衷,可见自己仍然是个正经人。
她只是在可怜崔棠罢了。
可怜他和自己一样,自幼失了母父,无人教养;可怜他和自己一样,一心向学,却处处碰壁。
她可怜他,也是可怜曾经的自己;她费心教养他,也是教养曾经的自己。
穆念白就这样说服了自己,她将那些纸笺从崔棠手中拿回来,用指腹揉去上面冰凉的泪珠,轻声叹气:“这些东西我直接告诉你也是一样的,其实只要能办成事,肚子里有没有墨水都是不打紧的。”
说着,她自嘲地笑笑:“论诗赋文采,我是比不过谢芝的,可你也看见了,谢芝在我面前,是从来不敢造次的。”
她见崔棠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的往下落,遂于心不忍道:“你若有求学的心思,我请人教你就是了。”
崔棠哽咽着拒绝了:“三小姐不必为奴费心,那些老师们必会觉得奴脏了她们的眼,三小姐何苦为奴受她们的冷眼。”
穆念白伸手揉去他眼角的泪,四声轻笑:“你看着我想一想,全扬州城吗,有谁敢给我冷眼?”
崔棠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声,用湿漉漉的脸颊蹭着穆念白的掌心,小声啜泣,崔棠在心里想,如果穆念白所说不是戏言,那不管请来的老师怎么打他、骂他,他都要把书读下去。
崔棠哭得直打嗝,但还是执着的睁着春泓一样的眼睛,感激地看着穆念白,咬着嘴唇向她承诺。
“三小姐,奴一定会为您办成事的。”
“这一回,奴一定不会再坏您的事了。”
崔棠支起耳朵,认真地听穆念白四平八稳,平铺直叙的的讲述。
——比纸笺上那些骈四骊六的东西好懂多了。
“叶问道这个人,原是前朝镇守北疆的兵马大都督,前朝皇帝昏庸,屠戮了她的家小,还想诱她回京受死。那时沈王在扬州起事,席卷整个江南,她见沈王气宇非凡,是时所罕见的豪杰的,只身投到沈王麾下。”
“沈王对她青睐有加,任命她为左翎卫大将军,将手下精锐的兵马都调拨给她指挥。”
“前年沈王从蛮夷手里夺回北疆诸城后,叶问道自请戍守北疆,如今是西线陈留侯与番邦勾结,战线告急,沈王才急调她南下采买兵马的。”
这些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大势崔棠听得云里雾里,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问:“所以...三小姐想让奴作什么?”
穆念白说得口干舌燥,一看这小鸟还懵懵懂懂的在状况外,她虽有些无奈,却生不起气来。
小鸟的脑袋就那么大,能把自己的小心机弄明白就不错,不需要对他有那么高的要求。
穆念白想了想,直截了当道:“我想借着叶问道南下扬州的机会,和沈王建起长久的合作。”
“只是叶问道此人,不好酒色,厌恶奢侈,豪商宴请更是敬谢不敏。”
“她唯一所好,就是闲来唱曲,我要你选一出戏,帮我把叶问道请过来。”
崔棠在心里把戏目仔细过了一遍,有些犹豫地问:“叶将军原来戍守北疆...还自请去镇守北疆?”
在得到穆念白肯定的答复后,崔棠像是下定了决心,乌黑的眼眸中迸发出神异的光彩:“三小姐,奴知道唱哪一出了。”
穆念白洗耳恭听。
崔棠笃定道:“穆桂英挂帅。”
穆念白惊诧地上下打量他,不由得问:“女人戏?你能唱?”
崔棠忙不迭地点头。
穆桂英挂帅,讲的是不知在哪朝哪代,忠心耿耿的将军穆桂英被奸臣构陷,蒙受帝王猜疑,恨朝廷无道不得不归隐山林。二十年后,番邦来犯,国家危亡,穆桂英深明大义,仍念家国安危,再次授印出征,抵御外敌的故事。
崔棠觉得没有哪出戏比它更适合叶问道的经历。
只是男人到底不是女子,纵然学得到女子的外形,也学不到女子的神魂。
历来男子唱女人戏,不过是装乖讨巧,了做闺房中的情趣罢了。
但崔棠想试一试。
他已经在穆念白面前塌过一次台,这一次无论如何,哪怕天上下刀子他也得把这出戏唱好,决不能再给穆念白丢人了。
他勾住穆念白的尾指,将侧脸乖巧地贴在她的腿上,抬眼,用晶亮如星子的眼睛央求地看着穆念白。
崔棠很小心地问:“三小姐,您愿意信奴这一回吗?”
因为世界观的关系会对传统戏曲做一些剧情的改编,目前的打算是是如果该剧目原本唱的是女人失宠得宠,或者褒扬女子忠贞不渝的就女改男一下(举例:贵妃醉酒、红鬃烈马),如果该剧目原来唱的是女人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就保留性别对剧情做修改(举例:穆桂英挂帅)
因为本人对戏曲也一知半解,又是第一次尝试女尊和戏曲结合,有不对的地方欢迎大家在评论区留言讨论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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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文盲的小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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