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鬼宴

醒来一看,天上万里无云,并没下雨,原来是女儿嫌他在院中鼾声大作,吵了阿娘休息,所以舀了一小捧水,往他脸上淋的。

魏琥把女儿抱回房中哄睡着了,心里却仍想着方才做的那个梦。

于是循着梦中记忆来到城南郊,那里果然有一所寺庙,里面丝竹伴奏、酒杯碰撞声相互交错,舞姬美人纤腰漫舞映在窗柩上,好不热闹。

魏琥进到寺庙中与众人一起饮酒赏乐,满室载歌载舞,快活非凡。

只是满座瞧着眼生,魏琥当时没多想,只当自己喝多了眼花识不清人,到了后半夜就回了自己宅邸。

第二当值时,魏琥将这件奇事说给主事赵库穗听。

赵库穗是魏琥下属,平日里二人私交不错。

二人在谈论这桩奇闻时,度支司掌固刘征纹拿着札子进来,要主事的印章钤印押缝,正巧听了去。

刘征纹听后好奇心大作,一想到寺内有美人美酒,如梦如幻,不免心生向往,回值房后就将这事告诉了度支司令史周邈。

于是二人一番讨论,相约今夜一起一探究竟。

到了夜晚亥时以后,刘征纹和周邈果然见到了魏琥口中所说的“夏日宴”,还遇见了魏琥,魏琥邀他们坐下一齐玩乐。

庙中舞姬舞姿曼妙,幽若神女,虽然都蒙着面,但三人仍旧推杯换盏,乐不思蜀。

刘征纹贪杯喝多了,在寺里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一看,周身砖墙破败不堪,阴风阵阵,头顶佛像斑驳,哪有什么胡乐美酒,轻舞缦纱,分明是一所废弃已久的破庙!

离刘征纹不远处,还躺着两个人。

刘征纹以为是和自己一样喝多了,遂过去想叫醒他们,走近才发现,这二人口鼻流血,已经死亡多时。

刘征纹吓得仓皇跑出荒寺,这才发现,这寺竟然是城南郊山上的香积寺。

香积寺早在几十年前,范施诚叛乱攻陷京都时便毁于战火,这几十年间一直无人修葺,早就荒草横生,无佛可拜。

加上香积寺后面挨着万人坑——范施诚屠杀京都百姓时挖的乱坟岗,更没人愿意来这么邪性的地方,白天路过都觉得阴风森森。

刘征纹一路慌跑着回去报官,官衙派了人来,这才知道,其中一个死者是令史周邈,另一个是兵部库部司员外郎董乘肆。

刘征纹不认识董乘肆,前一夜在筵席间也不曾和他说过话,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御史台接手了这案子,将刘征纹关押起来,也拘了魏琥。

最后从二人口中得出一条重要线索——二人都曾在席间见过一行短短的文字,形似匈奴文,绣在那些舞姬的手帕上。

刘征纹和魏琥写出来以后,大家才识出,这并不是匈奴文,而是与匈奴文相似的丁零文。

赫连袭说到这不禁笑了一下,玩味道:“闵小公子,你说巧不巧,又是丁零文,这铁勒鬼怕你死不透似的,偏偏挑这节骨眼。”

闵碧诗咳得双眼通红,定定看着他,突然咧起干裂的唇角笑了一下,说:“我帮你破案,你就能放了我?”

赫连袭从堂桌上拿起一支笔,并不蘸墨,就着冰桶里的水,一边在地上写,一边说:“这是两个字,御史台那群老头不曾见过这样的丁零文,国子学、太学也都不识,所以。”

他笔锋一顿,那段楔状字停在最后一点。

赫连袭随意将笔仍在地上,继续道:“御史台怀疑,这是被人刻意制造出来的丁零词,只是无人知晓其含义。”

闵碧诗扶着椅子坐起来,脸上挂着散漫的笑,道:“你当你是什么东西,能让兴庆宫里的那位改变主意……”

赫连袭面色豹变,没等他说完,抬腿踢翻了他的椅子,“哗啦”一声,闵碧诗随椅子翻倒在地,连带着踢翻了一旁的冰桶。

门口的玉樵听见动静,心里一紧,到底按下想开门的念头。

赫连袭单膝跪压在他的肩头,一只手死死扣着他的脖颈,一字一顿道:“闵碧诗,你这诗,是鲍家诗罢。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为碧。[1]”

他冷冷一笑:“你们闵氏通敌天下皆知,人人得而诛之,怎么,还能养出个忠肝义胆的苌弘[2]?”

冰桶里的水很快就漫进闵碧诗的脖领里,他蓦地一抖,剧烈地挣扎起来:“我不懂丁零文!闵氏更不曾通敌,你休要胡言!”

赫连袭感到膝下的身体发起抖来,不知是疼的,还是让冰水冻的,他膝下的力气又重了几分,缓缓道:“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3]这才入夏,一想起这诗,秋杀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腿上下着要人命的罡力,面上却吊儿郎当的,“闵碧诗,你这名字,杀意重啊。”

闵碧诗让他扼着颈子,发不出呼喊声,身上这人力气大得出奇,估计是个练家子。闵碧诗挣扎过程中,无意间瞥到他蹀躞带上的玉佩,陡然喊道:“松开我!”

赫连袭不知他在耍什么心思,手非但没动,还又下了几分重力。

闵碧诗挣扎着,猝然拽过他撑在自己右侧的那只手,不由分说,张口就死死咬住他的手腕。

赫连袭不防他会如此凶狠,来不及抽出手就扑倒在闵碧诗身上。

闵碧诗被压得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但仍不松口,咬得赫连袭满手腕鲜血四溢。

赫连袭左手箍住他的下颌,几乎要捏碎他的颌骨,但这厮硬气得出奇,骨头都要断了就是不松口。

门口的玉樵听见打斗声,慌忙推开门,入眼便见赫连袭和闵碧诗滚作一团,闵碧诗满口鲜血,正死死咬着赫连袭手腕不放,赫连袭右边袖袍浸着赤红,异常骇人。

玉樵和侍卫赶紧上去把两人分开,闵碧诗眼中阴鸷夹杂着恨意,活像要吃人的狼崽子。

赫连袭手腕上那块肉几乎要被他咬下来。

侍卫吓得要晕过去,这是谁?这可是慰东王,太后的亲外孙,圣人的外甥!不是方才那狱卒小吏!

侍卫当即掏出刑鞭,朝闵碧诗身上抽去,叱骂道:“乱臣贼子胆敢袭伤小王爷,不想活了!”

闵碧诗转头吐掉口中的血,望着赫连袭平静道:“那段丁零文我见过,带我出去,我帮你破案。”

手腕上的伤口疼得鲜明,冷汗从赫连袭鬓角渗出,他冷冷望着脚下的人,吐出两个字:“疯狗。”

*

暮鼓已绝,宵禁开始了。

玉樵持着右相的银牌去问安堂请的郎中,带进慰东王府邸。简单包扎之后,赫连袭染血的外袍都来不及换,连夜就进了宫。

懿宁宫。

太后已经宽过衣,听说赫连袭手腕上的伤,惊得外袍都来不及穿,当即就召他进来。

“这是如何伤的?快让太医署过来看看!”太后看着赫连袭那手腕上缠着层层白布,袖口上大片干涸血迹,不免心惊肉跳,转头就嗔玉樵:“你是怎么照看的?在辽东时,赫穆延就是这么教管你们的?”

赫穆延就是庚都王,赫连袭的父亲。

赫连袭十二岁那年,玉樵被选为他的贴身侍卫,与他一道入京,二人年岁相仿。在此之前,玉樵的功夫习字都是在庚都王府教习起的。

玉樵一听这话,登时跪在地上,伏着头道:“奴婢罪该万死,请太后责罚。”

赫连袭此番进宫为着正事,不想往不着边际的事上扯,遂骂道:“什么死不死的!太平盛世说这种不吉的话。”说着踢他一脚,吩咐:“去门口待着!我和外祖母有话说。”

说罢一转头,又是吊儿郎当地笑:“外祖母生什么气,不用劳烦太医署,儿臣一切安好,皮外伤而已,不妨事。”

说着接过侍女手里的石青刻丝攒珠披风给太后披上,道:“夜里风冷,外祖母前阵子还咳嗽,莫要再着凉了。”

太后已过六旬,盛容不再,却依旧威仪,举手投足都透着庄严,此刻见到赫连袭却亲切许多,轻轻抚着他只伤手,说:“凌安啊,你和你母亲一样,最是贴心,以后少做那些混账事,哀家年岁大了,唯恐照看不上你。”

凌安是赫连袭的表字,他母亲给他起的。

太后吩咐一旁道:“楚碧,去给凌安盛碗热乳酪。”说罢转头理理赫连袭额前跑乱的碎发,爱怜道:“正是长个子的时候,酒少吃些,免得落病。”

太后的手早已鸡皮纵生,摸在赫连袭脸上却却依旧光滑,丝毫感觉不到岁月衰老。

赫连袭也是个会讨巧的,蹭着太后的手,道:“外祖母,过了年儿臣就二十一了,还长个子呢。”说着站起来跳着去够帘柩上挂着的香囊,“再长,恐怕日后进外祖母这懿宁宫,都得弯着腰了。”

太后笑着让他不要胡闹,赶紧下来,别再伤着手。

这时,萧楚碧端着承盘进来,笑道:“殿下,可别打趣我们,若真是如此,为着您,太后娘娘也得把懿宁宫的悬顶拆了重建。”

萧楚碧将乳酪放在赫连袭面前,手臂上的浮光披帛滑落,不经意抚在赫连袭手上,只一下,萧楚碧就将披帛挽起,说:“乳酪是我昏时才熬的,请殿下尝尝。”

浮光披帛如其名,波光粼粼,夜晚的灯火下看着也似月浮静影,流光溢彩。

赫连袭随意道了声:“多谢。”

转念却想到,她的名字里也有个“碧”字,他蜷起手指,手腕上那两排深可见骨的齿印又隐隐作痛起来。

真他娘的见鬼,赫连袭心里暗骂。

太后本姓萧,萧楚碧是太后的侄孙女,比赫连袭小一岁,十岁进宫跟在太后身边,是太后的贴身女官,三年前又兼任二十四司尚仪。

照这个关系论起来,赫连袭和萧楚碧算是表亲,萧楚碧也一直拿赫连袭当自家人看,插科打诨、玩笑打趣是常有的事。

无奈赫连袭是个真混账,撒起疯来六亲不认,太后都难劝。平日对萧楚碧爱答不理,遇着姑娘家的玩笑话也不接茬。

不过赫连袭比萧楚碧会卖乖,不犯浑时一口一个“外祖母”,哄得太后满面红润,精气神都好了不少,相比之下,萧楚碧就规矩许多,人前从来都称“太后娘娘”,极少唤“姑祖母”。

太后见萧楚碧笑笑,退到一边,似乎对赫连袭的无视并不在意,于是问道:“凌安,皇帝将你调进御史台也有一月了,哪里如何,可还待得惯?”

赫连袭顺势接话:“回外祖母,儿臣深夜前来正是为着这事。”

“哦?”太后不免有好奇。

“赫连袭道:“半个月前,城南郊香积寺发生一起命案,死者有二人,度支司令史周邈和库部司员外郎董乘肆。根据证人口供,均提到曾在案发现场见过丁零文字。这案子,外祖母可有耳闻?”

太后沉吟一阵,道:“香积寺那事哀家知晓,只是不知案情细节,你提到丁零文字,莫非是想……”

“是。”赫连袭一点头,“闵氏兵败九州尽知,闵府里那封丁零文密信东窗事发,闵氏余孽才擒回京都,香积寺又发现丁零文字,这事,想让人不怀疑都难。”

只是可惜,闵府里那封丁零文密信烧得面目全非,只有几个字勉强可辨认,连不成字句,因此,无人知晓那封信里到底传递了什么。

太后拿起桌上茶盏,呷下一口,道:“难怪你要了张明旭的银牌,他也真肯给你。”

张明旭就是右相。

赫连袭笑得没脸没皮:“就是看着外祖母,他也得给儿臣,更何况这是要事,我帮御史台查案,就是帮了右相,帮了右相,就是帮了圣人。”

太后“哼”地笑了一声,道:“我看你是为了自己罢。”

“那是自然。”赫连袭甚至有点得意,“我向圣人谋这个官,就是要做一番功绩出来,京城里那些泼狗说我赫连袭是个草包,不是一日两日了。少时说倒也罢,我记性不好就当忘了,如今我及冠了,竟还死咬着不放,这不是成心恶心人吗?”

[1] 出自《庄子·外物篇》

[2] 春秋时期学者,曾为孔子之师

[3] 出自《秋来》·李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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