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要人

萧楚碧掩着面笑。

说过赫连袭是草包的,不仅有同岁京城子弟,还有朝中重臣,其中不乏三朝元老。都是花甲之年的肱骨,他竟说是“泼狗”。

太后不免哭笑不得,反问:“所以你就打了乔正浩家的小公子?”

乔正浩任兵部侍郎。

一年前,赫连袭因为口角与乔正浩之子乔衍起了争执,乔衍回府后越想越气,于是趁赫连袭夜宿平康坊,□□准备教训他一顿。

没成想,人没揍成,反倒让赫连袭揍得鼻青脸肿。

赫连袭幼时常在辽东草原上与人赤膊角力,辽东民风剽悍,作战只讲实用性,说句不客气的,功夫就是杀人技。

与人过招,为的就是取人性命。所以赫连袭下手一贯黑,非把人打得爬不起来不可。

念着乔衍身后有他老子,赫连袭不好真把人打死,手下松了许多,只卸了他一条胳膊,蒙着口袋打了半柱香时间,就差人把他送回府了。

可怜乔衍被打得亲爹都认不出,乔正浩还以为是有人寻仇,当即就要报官。乔衍道出实情后,乔正浩才知道,是自己儿子找人家麻烦在先,结果技不如人,倒让人打了。

可这口窝囊气乔衍咽不下,乔正浩也咽不下。

圣人刚下旨要将赫连袭调去御史台任中丞时,乔正浩五次上书弹劾,请求圣人收回旨意。最后实在僵持不下,赫连袭决定委屈自己一下,亲自登门与乔衍道歉,这事才算勉强过去。

赫连袭也捧起茶呷了一口,说:“外祖母休要听信别人言,是那乔公子寻我麻烦在先,我若不教训他一顿,倒显得我是个孬种了。”

他看了眼天色,将茶盏放回去,道:“听说那乔衍是乔家独子,乔正浩在我入御史台前一力阻挠弹劾,想来无非是爱子心切,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倒体恤起别人来了。

太后打了个哈欠,摘下玳瑁嵌鎏金镂空护甲,道:“这次你又打着什么主意,说罢。”

赫连袭“嘿嘿”一笑,行了个叉手礼:“请外祖母让儿臣提那闵氏余孽出来协同破案,时间间隔如此之短,却两次出现丁零文,儿臣不信和那闵氏无关。”

太后瞧着他,问:“哀家若没记错,押送回京的闵氏余孽有两个,是闵……”

萧楚碧在一旁道:“回太后,是闵宛南和闵碧诗。”

“哦对。”太后将护甲放入萧楚碧手中,转头问赫连袭:“你要提的是哪个余孽?”

赫连袭难得正经几分,道:“回外祖母,儿臣要的是闵碧诗,闵金台的第四子。”

太后缓缓叹口气,问:“这案子瞧着棘手,里面不知多少利害,凌安,你怎非要和他们去掺和?”

赫连袭低头不语,手里又转了半圈扳指。

“也罢。”太后幽幽道,“你们赫家心气高,朝前堂后都要脸面,随你罢。不过哀家和你把话说在前面,你可知那董乘肆是什么人?”

董乘肆的身份赫连袭私下调查过,已经摸出七八分,此刻也只装作不知道,摇摇头道:“儿臣不知。”

“那董乘肆是俱颍化的儿子,私下感情甚笃。”太后神色晦暗,说不出在想些什么,“听兴庆宫那边传信说,自董乘肆死后,俱公公时常暗自伤神。”

俱颍化,赫连袭自然识得,圣人的贴身内侍,身兼内廷数职,近来隆恩正盛,圣人又许了他神策军监军的职位,特遣他为使臣。

神策军如今是北衙禁军的主力,圣人安危全系于此,俱颍化地位可见一斑,朝中重臣皆不敢与其争锋。

赫连袭冷嗤一声,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一条老阉狗,哪来的儿子?”

太后瞪他一眼,默默叹口气。

萧楚碧莞尔,柔声道:“傻殿下,那是干儿子,认的。内侍省许多公公都有这种规矩,在外认干儿子,为着百年之后有个能扶棺哭灵的人。”

“原来如此。”赫连袭道。

太后捏捏自己眉心,说:“俱颍化近些年来风头无两,三言两语将圣人哄得晕头转向,那日有风声说,圣人欲将他抬为右将军,如此一来,他就可统帅神策军,往后内廷都得姓俱。”

“何至于此。”赫连袭说,“且不说他现在还未抬右将军,就算真统帅北衙了,他一个宦官,无子无后,那些干儿子又非亲生,还真能对他唯命是从?”

赫连袭心头百转。

别说不是亲生子,就是亲生子,也难逃父子相残。

当年范施诚叛乱,称帝东京,后来说是范施诚因内讧死于叛军之手,其实是让其亲生儿子砍了头。

为了江山皇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数不胜数,皇室中,血亲不可信。

不过这话赫连袭没说,装傻子也要有个限度。

太后朝他肩膀上重重一拍,说:“就是未得右将军,他现在也是特遣监军,神策军中尉已形同虚设,全权听他调令,还差那一张令牌吗。”

太后有些恨铁不成钢:“以后人前人后都得称俱监军,再不济也得叫声俱公公,听见了吗?”

赫连袭一哂,没心没肺道:“外祖母的话儿臣哪有不应的,儿臣知道了。”

萧楚碧上前低声道:“殿下莫怪太后娘娘,阴人身体残缺,气量狭隘,不比常人。殿下此番若让他耳目听了去,恐不知要拿什么手段对付殿下。君子易处,小人难防啊。”

赫连袭颔首道:“谨遵外祖母教诲。”

太后压下一口气,继续道:“董乘肆被杀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若不是紧着他与俱颍化这层关系,旁人不会多做他想,就怕有心人拿着这层关系夸大其词。”

赫连袭上前一步,做洗耳恭听状。

“俱颍化如今身兼要职,又一直在圣人身边伺候,圣人有时对哀家的话都听不进去,却对俱颍化格外偏宠,说什么应什么。董乘肆一死,俱颍化不免怀疑是他过往仇家借着他这干儿子泄愤,实则想取他性命。他如今和圣人孟不离焦,凌安,你说,这人是冲着谁来的?”

赫连袭道:“冲着谁来的不要紧,要紧的是,圣人认为这人是冲着谁来的。”

“是了。”太后点点头,露出些许赞赏。

自古帝王多疑,伴君如伴虎。又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道理俱颍化不会不懂。

只怕这俱颍化早就已将董乘肆被杀案禀给圣人,借由有人欲加害内廷,请求圣人严办此案。

正巧,这案子让御史台接了,又让赫连袭抢上了手。

“此是一则。”太后已显倦容,“二则,那董乘肆乃库部司员外郎,库部司属兵部,兵部尚书今日身体抱恙,一直在家养病,部内各司事务一律交办兵部侍郎乔正浩。”

太后斜他一眼,不免又气上心来,道:“只怕你打了乔衍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你要去协同查案,免不了要经兵部的手,那乔正浩能安安生生任你调配?”

“凌安啊。”太后叹口气,“哀家年岁大了,楚碧是个女孩,又乖巧,从不让人操心,这西京城里,哀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这案子,你非要勾管不可吗?”

赫连袭咧嘴一笑,竟显得俊逸非凡,他单膝跪下,道:“儿臣既入了御史台,就是要与百官共事,为圣人分忧,岂有知难而退的道理?凌安在京都混吃了八年,如今也想为您,为舅舅出些力,以报长辈们养育之恩,还请外祖母成全。”

太后轻轻叹口气,吩咐楚碧取来纸笔,写下一札子交予他,嘱咐道:“凌安,万事多加小心,永宜在那苦寒之地熬煎二十余年,每每思及哀家便格外痛心。”太后看着他那只受伤的手腕,“她若知道你伤成这样,恐怕会责怪哀家疏于照管。”

永宜公主是赫连袭的母亲,萧太后的女儿。

太后面色悲痛,又道:“当年哀家便和永宜说过,要她带着幼子留在京都——就算她要走,好歹留下青川。只要哀家不死,这京城谁敢动她们母子二人?哎——永宜性子竟这么倔,那辽东有什么好,能比得了西京?”

青川就是赫青川,赫连袭的弟弟。

赫连袭手指蜷了蜷,接了札子,面上笑着:“外祖母放心,前阵子母亲才来了书信,说在辽东一切都好,我大哥、三弟也都好,让外祖母勿要牵挂。况且儿臣是个男人,我安东男儿以伤疤为功勋,有了疤才算巴图鲁,这点小伤算什么。”

与敌军作战留下的伤疤是一回事,自己手欠嘴欠,把人惹急了被反咬一口留下的疤,是另一回事。

不过无妨,也没人会问巴图鲁这疤到底是哪来的。

赫连袭双手捧着札子,看着太后。

太后拿起手边的一只金玉短鸩杖朝赫连袭左臂轻轻一打,瞪他一眼,无奈道:“圣人那自有哀家去说,你自管做你的勾当。”

“哎得嘞。”赫连袭满面笑意,笑得匪气十足,“多谢外祖母!”

太后又叮咛几句,说到最后哈欠连连,这才放了赫连袭回府。

赫连袭出宫时,萧楚碧要来相送,被赫连袭回绝了,更深夜浓,没有女子前来相送的道理,遂领着玉樵匆匆离去了。

太后看着那高大飒落的背影离开后,道:“楚碧,他既说了,提的是那闵碧诗,你也无需多心,闵氏余孽活不久的,不管是那闵碧诗,还是那闵宛南。”

萧楚碧收回目光,回到太后身边,乖巧地应了声:“姑祖母说的是。”

太后拉过萧楚碧,叹口气问:“你可想好了?你若跟了凌安,往后就是外戚,西京城地小,只怕拴不住他,总有一日,他还是要回辽东的,到那时……”

萧楚碧安抚地握着太后的手,微笑道:“姑祖母说得太远了,楚碧还想多伴姑祖母几年呢。”

太后只摇摇头,不再说话。

*

赫连袭是从景风门出来的。

从懿宁宫出来后,赫连袭就敛起了笑,他人高腿长,行走带风,在暗夜里显出一种凛冽的肃杀。

玉樵摸不准他的脾气,瞧着他脸色不好,遂试探着开口:“爷,右相这个时辰应该歇下了。”

右相府邸在永兴坊,斜对着景风门。

赫连袭头也不回,衣袍在风里猎猎翻飞,天上隐隐遮了几片乌云,一直延伸到南边山峦起伏的丰裕口。

才入夏,暴雨就要来了。

“子时还未过,谁歇下了张明旭也不会歇下。”赫连袭盯着天边那几片云,又转头朝东北方向望望,说:“我不去找右相。”

玉樵知道方才太后那话让谢连袭心里不痛快,谨防着他今日又买醉,夜宿在平康坊妓所里,于是有意将他往西边光禄坊引。

赫连袭的慰东王府在光禄坊,正对着含光门。

赫连袭看玉樵越走越跑偏,于是道:“你若累了就先回府歇着去。”

玉樵打了个嘚瑟,紧几步跟在赫连袭身后,说:“别啊爷,我不累,您去哪,小的就跟到哪伺候。”

“玉樵啊。”赫连袭叹道,“你跟着我,别的没学来,装傻子倒学得精。”

赫连袭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说:“这没别人,你想说什么便说。”

夜里一阵风吹过,温暖的,玉樵却索着脖子一激灵,道:“我知道爷心里不舒坦,但京都不比辽东,这西京城里的人看似富丽堂皇,可心胸还没有我辽东草原的一半宽广,咱们头上压着人,就得听话……”

后面的话玉樵不敢再说了。

赫连袭“当啷”一声一甩,将蹀躞带前那串莲花珍珠步禁砸在地上,满眼阴鸷,道:“承天门里这群人,从来都拿我们辽东十四骑当贱民看!一纸令状就逼得我们身赴异乡,豁出命去来粉饰这京都太平,怎么,我辽东子民天生就低京都人一等,就该像牲畜一样任人驱策?!”

玉樵见他杀意愈重,语调也高起来,吓得额上浸汗,战战兢兢地上前道:“……爷,低声些!咱、咱回府说,金金金吾卫就在附近巡防,可别、别、别让人听了去!”

赫连袭抬头朝南望去,天际黑压压的一片,月光被乌云遮住,人几乎连倒影都看不见。

他低头摘下腰带上的玉佩、香包等一连串繁琐的腰间挂饰,以及袖中那卷札子,一齐扔给玉樵,吩咐道:“带着这些回府,遣虎杖来明德门外等我,你持手谕和苏叶一道去诏狱提那闵碧诗出来,直接拿人回府,一切安顿好后给我发信。”

玉樵赶紧捡回地上丢着的那珍珠步禁,赫连袭的其他饰物,连同那卷札子,都装回自己袖中,连连应道:“知道了爷。”

转念又问:“爷,您要去哪?可要马匹?”

赫连袭抬起下巴,望着前方示意:“看着点时辰,在五更三刻解禁前就得办完,免得天亮后人多眼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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