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隐,就成全我一次好不好?”她眼中噙着泪,流转目光带着盼望。
窗纸的响声消失,陈温躁动的目光快速扫一眼窗子,低头陷入纠结。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也如她一样,有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就是再见一眼父亲。明知不可,偏要执着。同病相怜,陈温心一软,心想待会再走也不迟。
他抬眸,轻呼一口气。
“好。”
蓉玉泪痕道道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笑容,压着起伏的情绪,欣喜道:“那便随我来吧。”
白如葱尖的手指轻捏银杯,清酒泻入其中,沉静的屋里响起潺潺声。安静仿佛在掩盖某种情绪,在酒声的衬托下显得尤为真实。
直到酒溢出杯缘,蓉玉才一惊回过神,强装镇定移开手。
“愿你我二人,永结同心。”她紧捏杯颈,“永结同心”四个字说得很轻。
陈温高她一头,垂眸看着她垂着眼帘,单手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没什么事的话,现在走吧。”陈温刚迈出一步去拉门,忽觉不对劲,眉蓦地一皱。
蓉玉隐隐笑起。
腿像挂了块重石,陈温迈出去的时候身体连着倾了一下,脸上表情骤冷。紧接着,天旋地转,视线渐渐模糊。
“你给我下了药?!”
陈温气息剧烈颤抖,极力压制着愤怒,握紧的手指骨暴突。
“哈哈……”
蓉玉唇边浮起得逞的笑,走到单手扶地的陈温跟前,纤纤素手用力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陈温被迫对上她冰冷的目光。
“你早就想逃吧?”她蔑视地瞥一眼窗子,笑意更深,又道:“方才藏于树上的少年,是来帮你逃婚的?”
“是又怎样。”陈温头发狼狈垂在胸前,声音更冷带着不屑,撇开目光,一眼都没看她。“得不到的便强行索取,你有何资格问我?”
蓉玉指尖更加用力,强行挑过他的头,逼他看向自己。“小郎君,你这副模样可不好看。”她拨了拨陈温垂在眼前的发丝,顺着往下滑,捂上他的脸。
一股寒凉透入皮肤,她在颤抖。
“你问我有何资格……你知道我为了你,忍气吞声,在屈辱下苟活了多少年吗?你凭什么……”她眸中似有刀,“凭什么只要我一跟你在一起,她们就会出现……她们带走你,又说又笑,而我却永远只是个外人,站在一旁默默观看。明明是我先找你的啊……”
他嫌恶地侧过头,道:“那强取来的就是幸福吗?劝你别傻了。”
蓉玉眼瞳蓦地一空,随即又阴笑着松开手,看了眼他一片猩红的下颌。
“也是,这么多年了,你早该把我忘了。既要逃婚,那你便正大光明地从这里走出去。被下了蛊的人将失去意识,乖乖听从下蛊之人的命令。”
“疯子!”一阵头疼袭来,陈温低唔一声,咬紧牙。
“你我初见之时,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叹口气,“你怎么能忘了……”
陈温仰起脸。
她慢慢走过他身侧,话音忽地低落。“人人都因我是蓉长青的私生女,辱我,骂我,说我恶心……让我干最脏最累的活,连老妈子都敢肆意地欺负到我头上。”
“直到那一年,你作为客人来到蓉府,我那日子,才总归有了些盼头。”
那一年,春风长吹,庭树葳蕤。
蓉玉这个私生女被蓉长青从乡下带回了府中。她皮肤黑黝,身材瘦小,脚踝露着一截,站在一群肤白若雪的姐姐之中,显得格外扎眼。
她天真地以为会像姐姐们一样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可她却被带到府中一偏僻简陋的屋子里,老妈子鄙夷地告诉她,这就是她的住处。
门吱呀一声关上,唯留蓉玉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股腐霉味涌入鼻腔,她吸入一口尘,偏头闷咳几声。
蓉玉自小体弱,养母家里拿不出钱给她买药,咳病就一直这么拖着。
屋外传来压低的笑声,隐约听清姐姐们在讨论她。
“爹爹还真把她进府里来了。这要是被外人撞见,爹指不定多丢人呢!”
“瞧瞧她那身打扮,不会连条粗布裙子都穿不起吧?脚踝还露着一截。”
“这天倒春寒,她会不会冷啊……”
“行了,都住口。既然来了府上,以后便是姊妹们的妹妹,大家多担待着些。”
蓉玉一阵羞愧,低着头捏衣角。
她自小在乡下长大,不懂什么礼仪规矩,举止粗拙,家主蓉长清也是不让她同姐姐们一同用膳的。每每等人散了,她才被独自安排到一个角落,吃众人剩下的膳食。
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她独来独往,待谁都和和气气的,一点脾气都没有。渐渐的,下人们便连她好歹也是个小姐也忘了,把各种脏活累活都甩给他,后来蹬鼻子上脸,不接活就得挨罚。
蓉长青从没当她是自己女儿,接她回来,只是为了别因她带起风声,影响了自己仕途。直到婚前一旬,才叫人好生养着她。
她很羡慕姐姐们头上一步一颤的簪花。从入府那日起,她发髻上只有一支碧玉簪子,还是养母离世那天留给她的。
这种羡慕,从某个人入府的那一天,成了真实。
云扶风是蓉长青的表兄,云家有一个少爷,名曰云隐,取字温羡,是云家唯一的儿子。五岁便能吟诗作赋,天资聪慧却无意科举和名利,反而练得一身惊绝剑术,加之生得芝兰朗月,芳名早已流传于世人之口。
人人都说,他将来必为人中龙凤。
高官家的少爷,每逢听人说起,蓉玉只当寻个乐子,心想那人与自己毫不相干,便端着木盆继续浣衣去了。
直到某天,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传入她耳中——云扶风从御出巡勘探民情,云隐暂住蓉府。
话一传来,闺阁里顿时炸开了锅,蓉家主母当即命侍从新添几件衣裳过来,小姐们精心打扮,缚香施粉,若能得云家少爷眼缘,给两家亲上加亲,自然是再好不过,蓉家主母亦有此心。
当然也有给蓉玉准备的。在众位姐姐的注视下,她默默把衣裳接过去,惭愧地笑了笑。
姐姐们也笑,扯扯嘴角。
“你也去?”二小姐斜睨了一眼她衣上一块一块的破损,语气带着不可置信:“没想到母亲大人倒挺大方,不过像这等迎接贵客的场合,只由我们姊妹去就行了,妹妹还是留下吧。”
蓉玉憔瘦的脸涨得通红,小心支吾道:“主母说……必须也要我去。”
二小姐有些不服气地从上到下扫了她一眼,又立马明白这人对自己造不成什么威胁,轻哼一声,心满意足地去挑喜欢的钗子了。
妆镜台上摆着一盒新做的翡翠金钗,比以往多了一只。
其他小姐也没再去关注蓉玉。蓉玉默默站在她们身后,等她们挑完,才抬脚缓缓走了过去。
木盒里仅剩了一只坏掉的簪子,珠子七零八落,被扯断的金丝竖着。
蓉玉伸手拿起那支簪子。
即便是坏的,她却当宝贝一样爱抚地握在手中,忍不住调了下笨拙的握姿,小心插向发髻。
镜子里的脸干瘦苍白,她不忍移开目光,忽觉这簪子戴在自己头上着实黯了色。
钗子快要钗上,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蓉玉手一抖,手里的钗子叮当落地。
窗子开着,不知何时一位少年翻了进来,阳光撒在他发丝上,勾勒出侧脸好看的弧度。“别什么东西都往头上戴,很折运气的。”背后响起少年清澈的声音,“你这支坏了,戴这支吧。”一只薄而干净的手从背后伸来,捏着一支粉玉芙蓉钗。
蓉玉看向那支钗子,怔了怔。
片刻,她缓缓抬手接过那支钗子,却不敢转过脸。背后的声音正处在变声期,低且好听,又一股温润的香隐隐扑鼻,想也知道,是那位刚入府的少爷。
蓉玉绷直了身子。
“你……是谁?”
背后少年盈盈一笑,道:“在下云隐,幸会。”
蓉玉转过身,怯生生低头道:“幸会……那个,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主母不应正在为公子庆宴吗?”
云隐双手抱在头后,百无聊赖道:“那场合啊,规矩繁多,想想都烦。我就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身体不适,需要休息,暂时赴不了宴,才逛到这里。话说……”云隐眼神微暗,“蓉府富丽气派,竟也有如此荒落之地。”片刻他又忽然回神,扫了眼参差不齐的砖墙,看向蓉玉,不太确定地问:“你……就住在这里?”
蓉玉耳根一红,下意识拉拉衣上的褶皱,嗯了一声。
“这样啊……”他转开话题,侧转过身,蓝色暗纹绸衣上系着的银铃发出清脆声响,他笑着道:“方才我来的路上见市上有一戏班子在打铁花,可热闹了,要不要去?”
蓉玉想了想,道:“还是算了吧。”
云隐有些明白了,“没关系的。今日府上设宴,大家都玩得开心,哪有心思管这些科科条条的规矩。要真问起,也是我带你出去的。”
蓉玉沉默片刻,终有些动容,清丽眸子抬起,眉眼笑弯嗯了一声。
云隐乐开了花,拉着她往市上跑。
……
往后的日子,蓉玉总是更快地干完手里的活,努力挤出时间去找云隐。他教她上树、抓蟋蟀、瞒着洁癖主母偷偷养小猫……虽说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乡下孩子擅长的事他也照样样样在行。
小猫被主母抓了,照着云隐屁股就是一顿打。云隐故意大喊求饶,只打雷不下雨,一旁的蓉玉捂着嘴笑弯了腰。
那段日子,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她早就清楚,那只是友情,可天长日久,终还是走了心。她渐渐见不得云隐被姐姐们叫走,一起疯玩,见不得时有婢女悄悄塞给他绣了鸳鸯的香囊,更痛的是——他跟自己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
每每看到这些,蓉玉攥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疼的落泪。
云隐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
云隐再来找,见到的只是一扇紧紧闭上的门。
直到有一天,一个消息传来,她慌乱地放下未绣完的鸳鸯荷包。
一曲终了,曲终人散。
她再没见过他。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旧梦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