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存:你已经道过歉了。
就让那件事过去吧,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温存不是好事的人,他不会觉得见到楼复新这样的一面就沾沾自喜,更不会妄图以此来要挟对方。非要说的话,他只是会稍微质疑一下,有这种病的人,真的能当大学教授吗?
楼复新:那时的道歉很苍白,我觉得不够。
温存:你以前认识我吗,楼教授。
楼复新:不认识。
温存:我也觉得我不会那么有名。
楼复新: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你聊聊。
温存:聊什么?
楼复新:不知道,不过我想对你说实话会更好——我只是想见你。
楼复新:我知道这很唐突,你能来我的办公室吗?我保证不会伤害你,我有按时吃药,没有发病。
温存:下午不是有课?课堂上也能见到我
楼复新:谢谢你上次没有报警,温存,我欠你一个人情。不过我知道,你可能不在意这个。我只是想……我想见你,我没有恶意和多余的企图,我只是想和你聊聊
楼复新:我可能很难表达清楚我现在的感受,我的心情很复杂,我不知如何理清。也许……我很悲观,真的十分抱歉。虽然我们甚至称不上相熟,我甚至曾伤害过你,但……我真的很想找个人聊聊,我找不到别人,我只能祈求你的同情。
楼复新:我知道,我的心理很不健康,很不正常……但是我保证,我不会伤害你,温存,起码今天不会,我还要去讲课,温存,你来找我吧,好吗?
温存:现在吗。
楼复新:是的,我在这里等你,如果你能来就真的太好了,温存,我很感激你。无论如何,我真的……很想见你
温存换好衣服,把置物架上那把左瞰临给他准备的□□揣进裤子口袋,带上手机和钥匙出了门。
大二的心理学课程已经开始接触简单的诊断案例,老师也会带着他们认识心理实践活动中可能会遇到的课题流程或者辅助仪器,除此之外,温存并没有接触过真实的精神疾病患者的案例。
他深以为楼复新有某种精神疾病,这毋庸置疑,是他亲眼所见,但他却不知道具体是哪种疾病。
在他看来,楼复新更像是一个受过某种刺激的人,也许他原本并不这样,也许这就是他一直隐藏的人格,被刺激之后终于爆发,像是海浪过后被迫显露出来的沙滩,开始一览无余。
一个充满了神秘与危险的病人,一个选修课的年轻帅气的大学教授,他到底藏匿着怎样的秘密?
温存并不是好奇心强的人,他也一直不断在提醒自己,不要去做节外生枝的事情,那只会给他平静安全的生活带来病变。
但他还是准备赴约了,因为他承认,自己无法拒绝楼复新这样的恳求,这样稀奇古怪的,堪称语无伦次的请求。
他到了,还是这间办公室,他敲门。
门打开,楼复新站在门口,看着他,脸上露出一个很平静的笑容。
温存走进去,他把门关上,反锁,温存微微挑起眉。
楼复新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副手铐,把自己一只手铐在了椅子腿上,把钥匙朝温存扔了过来。
温存下意识接住,听他说:“可以放心了,我带着椅子肯定打不过你。”
温存有些意外,他拿着钥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你身手为什么那么好?”
“你也不赖。”楼复新说:“我从小学格斗,但我感觉得到,你是不是有高人指点?”
温存点头:“我男朋友。”
楼复新对他有男朋友也并没有任何意外,夸赞道:“很厉害。”
“但还是打不过你。”
“我毕竟从小学。”楼复新说:“我准备了两个杯子,你想喝水吗?需要你自己倒了。”
“不喝。”
温存想看看他的手铐,但是被挡住了。
“你能来我真的好高兴。”楼复新脸上带着放松的笑容,“我以为你会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
“那我们能做朋友吗?”
温存不解地看着他:“你缺朋友吗?”
楼复新笑出了声,“我没有朋友啊。”
“是你自己不需要么。”温存说:“否则你应该不会缺朋友。”
楼复新看着他,眼里是一种天真又纯粹的疑惑:“朋友有什么用呢?”
温存想起了井雨和刘凯乐,说:“不用太多,但还是要有的。”
“如果你的朋友都去了另一个世界,我指的不是死亡,是真正的另一个世界,你会和他们一起去吗?”
温存换了一个放松的坐姿,说:“不会。”
“如果你的爱人也去了那个世界呢?”
温存笑了,“我会去。”
“如果你没有爱人,你的朋友去了另一个世界,你会去吗?”
“如果没有爱人,如果有另一个世界,我会主动去那里,和我的朋友无关。”
“这么说,你完全追随你的爱人。但在朋友面前,你又是独立的个体。”
“可以这么说。”
“你为何要如此重视爱情?”楼复新:“你明明清楚,我们不可能依附任何人,我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要依靠自己一个人度过。”
“我当然知道这些,我只是在能够依靠的时候去依靠。”温存声音平静:“当我发现不能依靠的时候,我会继续一个人走。”
“温存,给我的感觉,你似乎不重视亲情。”
“是的,由于家庭的缘故,我的亲情意识很淡薄。”
“我还有个问题。”他看着温存,又把目光移开,看向桌上那关着的笔记本电脑,“你会把欠缺的亲情,转移到他者的身上吗?”
温存微微眯起眼。
从没有任何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曾想过。
他觉得没有必要,原本亲情就是他一直刻意回避的课题,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并不需要亲情——即便他需要,他的家庭也没给他提供。
亲情对他而言,可能终其一生都会是一样令他不开心的东西,这并不能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所以他逃避,抛诸脑后,在日复一日的刻意遗忘之中习惯遗忘,直到他遇到他的爱情,能够让他完全寄托自己的个体对象。
但是他从未把左瞰临和提供精子的那个男人联系到一起,那是对左瞰临极大的侮辱。
温存垂着眼帘,“亲缘关系从不是一个人的必需品,它只是具有普遍性,而不是必然性,这你应该清楚的,楼教授。”
“我也不认为我会让我的爱人代偿我所欠缺的亲情,欠缺不等同于需要,我从不需要亲情。”
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得冷硬起来,像是架上了代表武装的防卫机制。
他不仅反感话题,甚至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用他不需要的亲情来质问他,是对他的羞辱和压迫。
“对不起,我们不聊这个话题了。”楼复新说。
楼复新低着头,声音很轻,道歉时并没有看向温存,似乎道歉只是为了维持人设而进行的义务,而在想的另有其事。
“你在想什么?”
温存站起来,走过去,在楼复新办公桌对面坐下来,近距离看着他。
他其实想在这次谈话里扳回一城,也想尝试找到楼复新不感兴趣的话题,却惊讶地发现,有关亲情这个话题,似乎楼复新也并未在其中获得任何的愉悦。
他紧抿嘴唇,眼里漏不进一丝的光,看上去要比温存还痛苦。
他的双眼里一片漆黑,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他的瞳孔颜色不可能发生变化,但就是给人一种没有任何光亮的感觉。
漆黑,荒芜,像是被焚烧过的草地,只剩下灰烬与狼藉。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他似乎在承受极大的痛苦,痛苦到他的呼吸像是被无形的机器束缚住,像是不断被抽到只剩真空。
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猛地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看向温存,忽然说道:“你如何看待芥川龙之介自杀?”
因为是比较文学的老师,突然聊到外国作家也并不突兀,但温存对这个人的了解仅限于看过他的《罗生门》,他斟酌道:“他是一个敏感多情的人,自杀可能是出于对这个世界的厌倦,想要离开。”
“那你赞成他在《河童》里的看法吗?”
主人公误入了一个属于河童的世界,河童世界拥有完整的发展体系,每一只河童在即将出生之前,医生都会趴在其母的子宫口询问他:“你是否想要出生?”
如果河童对这个世界不感兴趣,就会拒绝,随后,医生就会把河童送回去,母亲的肚子也会像放了气的气球一样迅速瘪下去。
河童可以自由选择自己要不要出生,人类世界的婴儿不能。可能无数人都想过,如果自己能选择出生,那他压根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所以每个来到这个世上的人,都起码经历过一次的身不由己。
“可是婴儿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的。”温存说:“会有人宁愿赌一把,哪怕以后反悔了,也不会去怪罪父母了,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谁又怪罪父母了呢。”楼复新的声音很轻,好半晌,他看着温存,忽然说道:“温存,我并不赞成你把爱情看的太重。”
温存看着他。
“你知道,那种感情比亲情还不靠谱。”
“我不赞同。”温存说:“这在我身上并不适用。”
“所以你不认为,在爱情里迷失的人是愚蠢的。”
“那又能怎么样呢。”温存面色平静:“如果我能做好迎接一切的准备,我就会倾注我的全部。”
楼复新忽然笑起来:“你也承认自己在迷失?”
温存皱起眉,一种不太好的情绪在他心里升了起来。
他仔细盯着楼复新,对方直直地看着他,眼里是一种笃定他是个输家的那种令人不快的神色。这让温存想起了自己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担忧。
“你能做到谨慎对待一切感情吗?不敢投入,不敢付出,你对一切都有所保留,一个胆小如鼠、害怕受伤的人,就永远都不会受伤吗?”
温存身体前倾,“世上存在能阻挡一切的避风港吗?哪怕是自以为无坚不摧的心灵?”
他说完,眼见着楼复新面色忽然就沉了下来,那枚手铐响了一下,温存忽然就脊背发凉,他意识到楼复新刚才那一瞬间是想挣脱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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