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好，我来拿一下高一语文组这个月的杂志。”许橙笑着说话，声音像初春绽开的一朵橙花，清新、干净。

男生们正埋头整理杂志，闻言，抬头，几双眼睛乍然亮了。旁边的学姐看他们这呆样，抄起杂志一敲桌面：“发什么愣，干活啊。”

“给，《语文学习》的九月刊，六本对吧？”还是学姐最先找到书，捧到许橙手上，许橙应声道谢。

拿着纸笔登记的男生开口：“等一下，你们八月的也没拿走。”他起身翻找，嘴里念念有词：“二零一二年八月刊……哦在这里。”

又一叠书加到了女生手上，旁边两个男生互相肘击一阵，其中一个豪爽开口：“学妹你搬得动吗？要不我帮你一起？”

许橙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啦，不过我自己可以的。”手上这十二本书薄薄的，并不费劲，她平常收发作业，四十本作业本都腾挪自如呢。

出去时，滚滚的热浪扑面，吃好午饭这会儿，正是烈日高悬的时候。许橙眯起眼睛，检查手上杂志有没有遗漏，八月刊、九月刊……才九月初，云中已经开学了大半个月。

提前开学是云中的惯例，作为省重点高中，它本科率和重本率都是全省前位，家长把孩子送到这里，个个期盼前程似锦，时常嘱咐不要怕吃苦，提前开学当然是好事。

杭市的九月，天气仍然很热，是女生会把刘海夹上去的那种热。回高一楼，许橙抄小道，走那条翠阴阴的紫藤花廊。

花廊外，光线浓到刺眼，事情就在微微的眩晕里发生得猝不及防。

一个矮小单薄的男生迎面跑来，连跌带撞地擦过许橙身侧，飞奔得仓皇。

花廊里，是两个男生在打架。

许橙没有想到云中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但再优秀的高中，也总还有那么一些勇于违纪不爱读书的同学。在瞬间的惊愕和晕眩里，她没有来得及反应，抱着杂志愣愣停留原地。

男生是在这时候注意到她的。

许橙不是那种张扬的漂亮，却依然能当即吸引别人的目光。她很特别，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皮肤白到像汝窑瓷，一双杏眼，在小小一张脸上占据很大地位。【1】

她会让人想到春天的橙子花，洁白、安静地开在枝头。

但，男生不是因为她的外貌注意她的，而是因为，他认识她。

紫藤叶筛下泛绿的碎光，世界在浓绿浅绿的交叠里安宁几秒，随后，许橙拔腿就跑。

两个男生中的另一个人——那个高年级混混回过神，扬声威胁：“操，不许去通风报信，不然我就找到你们班揍扁你！”

混混的声音特别凶，慌忙间，许橙撒了手里杂志，十二本书散落一地。男生立时蹙了眉，满含戾气地看向混混。

可他没有来得及再说话，也没有来得及再揍上对方一拳，巡逻保安来了。

三个人被逮个正着，扭送教务处。

云中有一条不该成文却成了文的规定——凡是查到违纪行为，在场所有人都要挨处分，因为一个巴掌拍不响。

许橙没有自乱阵脚，一路上她打着腹稿，准备和老师好好解释，当然不能就这么连坐了。可是，教导主任马中海没有听她解释。

马中海呵斥：“错了就是错了，还敢狡辩？许橙是吧，居然还是重点班的学生，现在就给你家长打电话，马上回家反省一周！”

“我……”许橙不敢再争辩，大家都知道和马中海顶嘴的后果，警告变严重警告，严重警告变记过，层层累加的。

许橙的眼睛湿透。

就在这时候，门敲响了，只三下。

没等马中海说进，门自顾自开了，男生自顾自走进来，站到许橙身侧。他双手插着裤兜，全身骨头都浸着一股懒洋洋的味道。

男生兀自说：“她没做错事，为什么罚她？真要罚，那就我来替她。”

他的这些话实在出乎许橙的意料，她错愕地偏头看他。男生比她高得多，侧脸有极优越的线条，眉宇是清清晰晰的不可一世。

马中海气得站起来：“了不得了！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打架、不穿校服，现在居然还敢顶撞老师——”

“刚提交的转校申请。”男生言辞里有一种不急不迫的轻佻，“家长现在就在隔壁，辛苦您和他沟通好，我也好回去休息几天。”

隔壁是校长办公室。

马中海面容微僵。

马中海没有给他们处分，只是勒令写八百字检讨。许橙抿着唇走出教务处，心里没有那种劫后余生的高兴，反而是五味杂陈。

因为马中海一贯铁面无私，以前有老师的孩子违纪，他也给了处分。大家都说，马中海还真是一视同仁。

这是正午，现在，只有许橙和男生站在走廊。四面安静，安静到许橙连呼吸都斟酌。

男生虚靠在墙上，目光直接地望着她，语气微冷：“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

“谢谢。”许橙说不出别的。

男生轻嗤一声，不掩饰的傲然：“你是应该谢谢我，没有你的话，我马上就把他打趴下了，不至于到这鬼地方走一趟。”

许橙微微蹙眉，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她并不服气，但此情此景她觉得，不多说话比较好，她只想安然写完检讨离开。

男生说：“还有呢？”

还有什么？许橙不明白，难道她道了谢，还要给他什么谢礼吗？外婆时常嘱咐，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譬如那些不读书的小混混，这个男生，有些像。许橙抿紧唇。

男生突然说：“我叫林凡。”

许橙是为着他的声音抬眼的，林凡正经说话时，声音清朗如玉，她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

这是许橙第一次认真看林凡。少年还未完全成熟，但隐约已有成年人的轮廓。五官分明，是十足十的英挺，但因他的举手投足夹杂着些不入流的野性痞气，像头不被驯化的兽。

与周身气质不和谐的是，他有一双桃花眼，弯弯的，仿佛天生带笑。

许橙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似乎在哪里见过他，可是她并不认识他。

男生示意她回话。

之于许橙，对方自我介绍了名字，就是有认识结交的意思，其实，许橙并不认为她和林凡有认识的必要。但出于礼貌，她还是回答：“我叫许橙。”

林凡说：“我知道。”

他刚刚在门外听到了？马中海的声音很响。许橙没有多想，她需要快些完成检讨，还有半个小时就午休下课，她不想让别的同学知道她来了教务处一趟。

教务处门口有桌子，纸笔都备着。两张稿纸攥在许橙手心，把她眉头也攥紧了。写检讨，这还是她人生头一回。

同样写东西，林凡不过草草几字就停笔。他一手支起头，另一手转笔，看向女生。

许橙坐得端正，脊背直挺，脖颈弯成清浅的弧度，专注地写着检讨。她眉目极其平静，没有任何烦躁或怨怼的情绪，静水流深。

林凡记得她的脸很小巧，这时刘海被她斜夹了上去，仍然小巧。除却眉心一颗小痣，额头白净无瑕。痣是深棕色的，位置正中，像佛寺里观世音菩萨眉间的红点。

林凡细致地看着。

许橙知道林凡在看她。

林凡的目光太过坦率，就像一把火在身边燃着，许橙无论如何忽视不了，但她没有搭理他。可直到她一页纸都写完了，他的视线还是一寸未移，许橙实在忍无可忍，蹙眉抬眼。

盛阳倾泻在走廊，男生不过与她咫尺，许橙措手不及地撞上一双极认真的眼。这一刹那，她忘记了如何呼吸。

林凡问：“你不认识我？”

【1】曹雪芹.《红楼梦》[清]. 原文节选：“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该句出自《红楼梦》第三十七回，薛宝钗《咏白海棠》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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