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橙摇头，问：“你也是实中的吗？还是春风小学？难道是中心幼儿园？”幼儿园和小学一到三年级的同学，她的确忘了个干净。

可是林凡并没有在任何地方点头表示一致，只臭着脸看她，不悦地不说任何一个字。许橙愣完，突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自大狂。

林凡应该是某个初中的风云人物，觉得所有人都该认识他。可许橙不是那种四处交集的人，活动范围只限于自己学校和班级。她有刻板印象，那些出名的人，都是不读书的人。

许橙不再搭理林凡，埋头继续撰写检讨。林凡眉一挑，刚想说什么，有人喊他。

是校长，和杜建华出了办公室，现在正站门口做最后的寒暄。林凡扫了眼他们，忙里抽闲地问许橙：“你连他也不认识？”

许橙看过去，男人身材高大，西装革履，斯文至极。林凡长得和他相像，是他爸爸吧？但许橙依旧蹙起眉，生硬说：“我不认识。”

为什么她要认识他，还要认识他爸爸？可能他爸爸是什么业界精英或者政府官员吧，可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许橙继续写检讨，林凡走过去应招呼。杜建华冷瞥他一眼，转眼便微笑说：“方校长，无论云中需要什么，随时联系我，林凡我就放在这里了，他要是干了什么事，该罚则罚。”

校长笑呵呵地拍拍林凡肩膀：“瞧你爸爸这话说的。林凡啊，大学直接去美国了吧？以后回国了，还要等你来回馈母校呢。”

美国？许橙的笔尖顿住。她离他们不远，风清晰送来三个人的谈话。

林凡却回答：“我不回国。”

许橙又是一愣。

林凡说的是真话，但如此没有情商地作答，实在让人尴尬——他当然知道。眼皮底下藏着些笑，他就是故意不给他们面子。

方校长一讶，杜建华面色骤僵，旋即春风化雨地解释：“他们林家那情况您知道的，他外公看重他，要把他留在美国了。”

方校长笑笑，又做了些客套的往来，许橙没有再听他们说话。她好久没动笔，最后一个字上，有笔尖洇出的一大颗墨点，乌黑似少年瞳仁。她惊讶于林凡的人生规划，去美国留学并定居，她身边从未有过这样的人。

蓦地一声脆响。

许橙立时抬起头，校长已经不见，而林凡爸爸换了副与刚刚大相径庭的面孔。他面露怒容，全没有方才文质彬彬的模样。林凡偏着头，紧接着，嫌恶地抹了把脸。

许橙即刻意识到，他被打了一巴掌。

男人大步离开，而林凡还停留在原地。静默半晌，他忽然转头，对视上许橙。女生长长久久地愣着，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被打了巴掌。

视线始料未及地交接，林凡的眼神无情无绪，许橙当即一颤。

林凡嗤笑一声。

林凡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和举动。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许橙才回神。林凡的检讨已经被吹到地上，她起身去捡。

字如其人，林凡的字迹遒劲有力，大开大合，有别样的大气潇洒。沐在正中午的天光大好里，许橙拿着这张纸，很久没有动作。

因为纸上只写了三行：

检讨书/无需检讨/林凡

许橙回到教室时，午休刚好结束。窗帘卷起，在满教室明亮通透的光线里，她惊呆在原地——靠窗第四组的后排角落，多出了一张空桌子。

直到晚自习开始，桌子的主人仍然没有现身，许橙想，可能明天才会来。

这周数学老师值班，晚自习第一节，许橙被抓去面批周测试卷，一直折腾到下课才改好。走廊上依旧人头攒动，但许橙察觉到，比平时的人要多得多。

“真的长得超级帅超级帅！”

“多帅啊，比高三那个还帅吗？”

“帅多了帅多了不是一个级别的！”

擦肩而过几个女生，听到这些话，许橙不多的侥幸心理顿时落空。能被这样形容的人，不用多想，就是林凡。她耷拉着脑袋往窗外一望，晚上变了天，阴云压得很低，空气是将雨未雨的那种闷热。

刚刚在办公室，许橙听到了教学楼的动静，轰隆隆好一阵掌声。就是因为这个，她才在几道不难的题上栽了跟头。

林凡和她的见面并不愉快，她也并不对他有好感，以后两个人竟要成为朝夕相处的同班同学……

“许橙！”唐小雪大声喊她，急匆匆地奔过来挽住她手臂，“许橙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呀！刚刚那么刺激你竟然不在班里！”

许橙正云游天外呢，吓一跳，按捺下一颗砰砰直跳的心，故作不知地说：“是转学的人来了吗？”

“来了来了，超级帅！很像电视剧里的那个谁！那个谁来着——总之，云中简直蓬荜生辉了呀！”唐小雪心潮澎湃。

许橙抿唇，又好笑又忧伤。林凡把大家的胃口从中午吊到现在，唐小雪一直在琢磨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男生女生、高矮胖瘦，许橙猜到她见了真人会兴奋得不得了。

唐小雪把许橙拉到一班窗边，大咧咧给她指人：“就是角落那个！一眼就看到了吧？他叫林凡，双木林，超凡脱俗的凡。”

许橙心想，我知道他名字的。

教室灯火如沸，她望过去，的确一眼看到男生——他实在太显眼了。

重点班是标准的四十个人，桌椅成双成对，角落孤零零多出一张，很突兀。而林凡，他有着绝然外放的气质，光都偏爱他，在灯下，身姿愈显出类拔萃，靠在桌上，被一群男生簇拥着谈笑风生，更突兀。

许橙不明白林凡为什么这么快就能如鱼得水，她没能来得及解惑，隔着教室密密层层的人群，隔着从角落到窗边的距离，辉煌光线里，林凡朝她挑眉一笑。

挑眉一笑。

朝着她。

怎么就看见她了？

他好像并不惊讶她在这里。

许橙莫名头晕目眩，像电影的长焦镜头蓦然把她和林凡拉近，而周围人都失了焦。她心跳骤然加快，似野马脱缰。

回神，发现男生们的目光顺势而望，许橙急忙转过身，心跳声声，红了满面。

别班的女同学过来凑热闹，问唐小雪：“你确定他是刚转学来的？怎么你们班男生跟他很熟的样子啊？”

许橙竖起耳朵听，唐小雪说：“因为他打游戏特别厉害，刚刚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了什么排名什么冠军的，我反正没听懂，但是张多多激动死了，说要认义父，神经兮兮，他一下课就去找林凡说话了。”

唐小雪一脸开心模样，又和许橙说：“你没看到林凡讲游戏的时候有多搞笑，老余那脸都黑成什么样了。”老余是她们班班主任。

许橙不赞许地摇摇头。她偏见很多，觉得好学生不应该打游戏，比如周谨一就从来不打游戏。游戏打得好，也是小混混的特点之一。

出于对小混混的批判，许橙背靠窗台，悄悄朝后扭头，到达一个足够看到林凡的角度。

林凡这时没有说话，微微仰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浑身一股慵懒劲儿。倏忽一瞬，喉结有清晰的滚动弧度。

许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跳加速。

许橙和唐小雪的座位就在林凡前两排。经过男生时，许橙下意识屏住呼吸，所有细腻的心绪都汇集于耳尖，催熟成金秋的苹果红。

她很害怕他会喊住她，在众目睽睽之下。

没有。

林凡只是目送她，目光依旧坦然直率。男生们发出不大不小的起哄，拖长的尾音黏着许橙，她耳朵越发鲜红。唐小雪回头瞅瞅林凡，又瞅瞅许橙，笑嘻嘻地和许橙咬耳朵：“许橙，你命中的那颗红鸾星终于要动啦。”

许橙滚烫着脸说：“没有的事。”

林凡关注她，只是因为他们中午见过，许橙不能说而已。他刚转来班里，如果她和别人说他违纪打架，那别人对他的印象……许橙不想插手这样的事。

上课铃响起，闹哄哄的教室恢复安静。可太安静也不好，细小的动静被无限放大，同学翻书的哗啦啦声，谁的笔按到桌上的砰的一声，许橙难得地集中不了注意力学习。

她浑身充满细细碎碎的情绪，像心里住了只绒绒的雏鸟，很不安分地上蹿下跳，弄得她的心痒痒的乱乱的，可又揪不出它。

林凡怎么就成为了她的同学？

绵绵难捱的晚自习终于结束，像是应和许橙的心绪，憋了小半天的雨倾盆而下，顷刻天潮地湿。风催雨落，许橙嗅到泥土的腥气儿，躁动不安的心神奇地平静下来。

做同学而已，也不会怎么样。

晚自习结束，许橙习惯多留一会儿，复盘当天的学习内容。她往往最后一个离开教室，这时，这幢教学楼排空了叽叽喳喳的小生灵，犹为静谧。

许橙下楼时，处处安静，只有细密的雨水下落声，淋淋漓漓地敲着屋瓦。

一楼楼道口，许橙突然一个急刹，运动鞋和瓷砖地面发刺耳的摩擦声。协奏曲中冒出一个极不和谐的音符，许橙顿时窘然。

好在雨大，男生似乎没有听见，他不动身形地望着雨，没有回头。

听见了。

林凡旋即侧过身，轻描淡写：“你出来得够迟的。”

他在等她？是因为中午的事？许橙紧紧握住折叠伞，思绪翻飞。隔着雨，仅仅远处一盏路灯打过微薄的光，她看不清晰林凡的神情。

许橙组织好语言，先发制人地说：“林凡，中午的事我没有和别的同学说，不会影响大家对你的印象。其实，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去教务处写了检讨，所以你放心吧。”

林凡微讶，顿了顿，轻笑：“随你。”

随你？许橙没想到他会这么作答，他不在乎这件事，那为什么在这里等她？许橙心想，这人可真够要面子的，在乎就在乎，说反话干什么？

“那我走了。”许橙说得干脆，撑伞就往外走。

雨下得很大，地面拍起层叠白浪。林凡无言看着她，伞面阻隔雨水，护着伞下清薄的身形，一步、两步。林凡知道，许橙并不想和他多有交集，这很正常，趋利避害是动物本能。毕竟从她的角度而言，他是个典型的小混混。

可是第三步时，许橙顿足转身，眉心攒得紧紧地问他：“你没带伞？”

大家下课回寝，不拿书包，至少会拿个塑料袋，装些随身的物品和睡前要翻一翻的书。林凡手上却空无一物，有没有伞不言而喻。

薄薄的灯光里，林凡唇边现出一抹笑，弧度很浅，并不刻意。他说：“所以我是在等雨小，不是等你。”

许橙一愣，这话明里暗里是在嘲讽她刚刚自作多情，其实他真的不在乎中午的事？许橙耳尖滚烫，很想把这个刻薄的人丢在这里转身就走，可是她心里堵，还烦躁。

没等许橙言语动作，林凡突然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许橙，伞你倒是记得带，记性其实还行。”

许橙不解：“我教室和寝室都备了伞。”

杭市多雨，气象变幻莫测，身边不留伞，很容易被浇成落汤鸡。许橙不想管林凡的事，可是现在，雨翻山倒海地下，满天满地都是雨。虽然天气还热，但淋雨总是不太好。

许橙抿抿唇，说：“我捎你回寝室吧。”

林凡轻笑：“我通校，不住寝室。”

许橙看了眼表：“那我可以把你送到校门口再回来，还来得及。”

林凡却没有回答，雨丝密集，他眯起眼睛，终于问：“许橙，你真的不认识我？”

许橙愣了，林凡此时不像是开玩笑，也不像是自大狂彰显优越，而是认真的。许橙定了定心神，说：“我们以前见过吗？我的意思是，我应该认识你吗？”

林凡一字一顿：“你没有见过我吗？”

许橙迟疑：“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林凡默然了三四秒，天地这时只有雨声的淅淅沥沥。忽然地，他展颜微笑，肆意轻佻，说：“没有见过，我只是在逗你。”

说完，他不再顾及雨势大不大，径直走入雨中，干脆利落，没有回头。

许橙完全怔住了。

这是什么怪人呢？

许橙又气恼，又疑惑，一任雨幕长长久久地笼着她周身。直到鞋子都快要泡湿了，许橙才回过神来，扭身朝寝室走去。

同班同学又怎么样，只要她不乐意，两个人根本不会有交集。许橙的思想传统，比起那些不读书的同学，她更喜欢和认真学习的同学做朋友，而林凡不是这样的人。

林凡一身湿意地坐进轿车，随手用毛毯擦着水淋淋的头发，手机屏幕亮起，好友适时地发来消息。

蒋泽：[你们那普高咋样啊？]

蒋泽：[普高好我也来普高，呸！！！那几个傻逼又在炫耀爹升了官了，小爷买迈巴赫的时候他们爹还在当秘书领死工资呢！！！]

林凡轻笑。

林凡：[你吃得消早六晚十？]

蒋泽：[算了，普高不是人待的]

林凡：[有件事挺有意思。]

蒋泽：[咋的？]

林凡：[我见到我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