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还记得那天的事，许橙却已经不记得了。那年她八岁，那天，对于八岁的许橙，她只觉得天气很特别。
明明已经是冬天，气温却有二十好几，卷云薄到一剪刀就能裁开，相当晴艳。有棵红叶李甚至开了花，而真正的春天分明还很遥远。
那天是妈妈的婚礼。
许橙躲在外婆身后，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收容一切。外婆嘱咐她不要乱跑，许橙乖乖听话，直至心爱的发夹不见踪影，她立刻把外婆的话抛诸耳后，跑开来四处寻找。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有人和她说话。
其实，这才是一切的原点。
男生语气漫不经心，掺着些暖色调的笑，响起在层层叠叠的人声里。只不过是这样一件简单的小事，只不过是这样一句简单的问言。
许橙转过身，男生比她高，有一双明澈的眼，无情无绪却依旧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
发夹躺在他掌心，许橙连忙道谢想接，林凡却将拳一攥，手也收回——他视线落在她胸口的襟花，那是新娘家属佩戴的样式。
林凡的态度顿时天翻地覆，冷起脸，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许橙不解，却还是回答：“我叫许橙。”
林凡望向迎宾大厅：“新娘是你妈妈？”
许橙没想到真的会有人问这个问题。外婆提醒过她多次，要是有人问起她和妈妈的关系，她不能说是妈妈，要说姑姑。许橙明白其中的道理，对于妈妈，她算小拖油瓶。
可是许橙不习惯撒谎，她反剪起双手，答得似温吞水：“新娘是、是我——”
她涨红脸又支支吾吾的样，显然是在绞尽脑汁撒谎。林凡微讶之后，有了兴味，挑着眉等她憋出“姑姑”二字，才不留情面地直言：“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不给你了。”
说这话时，他流露些痞气，小混混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撒谎？许橙惊诧极了，整张脸熟成虾子红。可她也生气，我虽然撒了谎，但你也太不讲道理了呀，那可是我的发夹。
却没等她开口争辩，男生递还过物品。
那是干净而白皙的一双手，在九岁时，就已经有了日后修长好看的雏形。许橙的发夹，一朵粉红色的花，娇娇艳艳地开在他掌心。
许橙没反应过来，呆呆的。她从未见过这样没道理的人，说变就变，她刚刚还在想，该怎么和他吵架呢。
林凡轻笑：“你不要，那我可就扔了。”
许橙接过的姿态实在狼狈，林凡扯唇笑笑，转身离开，潇洒似一阵过境的冬风。许橙惊讶，喊他：“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小孩子打交道，你知道了我的名字，我当然也要知道你的。
可能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稚嫩，像春天刚孵出的小鹅鹅绒，软软茸茸，风一吹就散，男生似乎没有听到，没有作答。
许橙没能知道林凡的名字。
那天婚礼结束，回家时，外婆问她，见到你凡凡哥哥没有啊？许橙说没有。凡凡哥哥是杜叔叔的儿子，比她大一岁，许橙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怎么提见没见过呢？
日子不疾不徐地走着，后来那几年，许橙没再见过妈妈他们，只知道弟弟平安出生。八岁时的所有，逆着时节的花，男生那双明澈的眼，最终都化作前尘，踪迹休问。
其实，林凡听到了她的问题。他只是想，很快她就要搬进杜家了，那时她就会知道，他叫林凡，以后，是她的哥哥。
然而，许橙没有搬过来。
后来他没有再见她一面，并不遗憾，许橙对他来说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人，并且，最好没有，他嫌麻烦。这些年他都忘了她，直至这天来到云中，林凡才想起来。
妹妹。
林凡来得巧，也不巧，这周恰有月考，是高一开学以来的第一次排名考试，关系到尖子班名额的分配，大家都很重视，许橙也是。
尖子班由年级前三十组成，在假期额外加课，培养冲刺清北的学生。许橙中考名次是二十几，现在，她没有十足把握。
考前下发座位表，唐小雪把前后几个人的表都对了一遍，看有没有一个考场的，她想找人聊天，因为觉得考前候场很无聊。许橙不无聊，趁这段时间，她要再熟读一遍笔记。
可是第二场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数学，许橙没能复习成功。好巧不巧，林凡和她同一个考场，候场时，站在了她对面。
走廊并不拥挤，他偏偏站在这一处，背靠栏杆，姿态如一闲散，目光也是如一直白。许橙把手上的资料捏得很皱，尽力平稳心绪，认真默念起公式。
可无缘无故地，可能是因为空气中浮动的桂花香，她抬眸看了眼走廊外，也看到林凡。
林凡大大咧咧敞着外套，长袖卷到手肘，露出段结实而线条分明的小臂，有恰到好处的力量感。指间夹着两三支笔，没笔袋，轻轻松松。许橙看得心里直犯嘀咕，他这副样子不像来考试，倒像来打球的。
许橙忘了，林凡是一直看着她的，目光略略往上，便对上了视线。
许橙心跳搁置了一阵。
林凡并没有让她为难，自然地笑笑，就像普通同学之间的打招呼。
许橙松下心。
可下一秒，林凡朝她勾勾手指。
男生眉目恣肆含笑，身后碧蓝天际风起云涌，像是他的纵横捭阖。
许橙的脸唰地通红。
明明她是在生气，因为这种动作很不礼貌，像召唤小狗，可为什么她在脸红？是一颗心砰砰直跳的脸红。
许橙当然没有过去，林凡并不意外。她不过去，他过来，直起身走到她身边。
许橙脑袋轰隆轰隆好一阵，他怎么，怎么就过来了？云淡风轻的，自然而然的。
林凡低头看她的资料，笔记密密麻麻，却是一眼就看得清楚的工整，没有用多余颜色，不过红黑蓝，像她一样简简单单。
他笑笑，问：“数学考试，你这么紧张？数学不好？”
林凡说话还是那么直接，不给人留面子，不是他不懂圆滑世故，而是懒得。
许橙没有回话。
她数学偏弱，那是针对她个人而言，放在全校，她是没有异议的中上游水平。但这时候许橙不是因为生了气才不回答，而是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林凡身上。
林凡总喜欢倚着靠着什么，这种闲散姿态把他天生的英俊正气一扫而光，只剩下痞劲儿。他侧身靠在窗台，许橙依旧面朝走廊，就这样，她还是闻到那股薄荷香味。
淡淡的，像洗衣粉的味儿却又不像，洗衣粉是温暖的皂香，他的薄荷味清冽而锋利。
许橙没答话，林凡不觉得尴尬，孜孜不倦问：“你成绩具体怎么样？都进重点班了。”
“中考是二十多名。”许橙回神，声音瓮瓮的，她不习惯于主动说自己好，这方面她脸皮薄，敛眸说，“我想继续复习了。”
她主动往边上挪，拉开两个人的距离。现在有很多双眼睛往这边看，许橙不想自己数学考试结束就成为某个八卦的女主角。一步、两步、三步，空得可以再站两个人了，许橙这才继续阅读资料。
许橙状态切换得很快，林凡就笑笑，盯着她看。他发现她认真的时候会微微地皱眉，又微微地抿唇，两腮这时候就会稍稍鼓起来，她有一些还未褪去的婴儿肥，看上去很软。
真是个认真的好学生。
这场数学考试，林凡是提前交卷的。之后的理科考试，物化生，他也是提前交卷的。
数学考试是许橙亲眼见证，林凡的随意看得监考老师都直皱眉。他交卷之后，老师暗戳戳讽刺，有些人不要以为自己成绩很好，一点也不检查，到时候这里错那里错的。
许橙心想，林凡倒不是故意彰显数学成绩好的优越，而是，他完全不读书，这才提前交卷的。她顿时为高一一班的综合素质担心起来，重点班出现一位年级倒数，这好吗？
考完数学吃晚饭，吃完饭回班里，有些人耐不住性子，要半场对答案。这是老余严厉批评的行为，因为很容易影响后面考试的心态。
唐小雪拍拍张多多桌子：“快点快点，趁周谨一和老余不在我们把答案对一下。”
张多多是许橙的后桌，他体格太敦实，所以被老余安排在最后一排——但是现在算倒数第二排了，他侧后方就是林凡。
第四组角落现在就他们两个人，张多多不慌不忙，慢悠悠在桌上那座小山里搜寻试卷：“急啥，老余今天不督班，周大神还在办公室——诶我数学试卷呢，我去。”
唐小雪把山顶上那袋薯片提起来，下面压着卷子，翻白眼：“不就在这儿吗？”
“这道题怎么会是C？我天呐，我本来选对的！”
许橙回来，听到唐小雪尖声喊这么一句，立马逃之夭夭，去教室后面的答疑室背英语。她成绩好，但是心态不稳，不能半场对答案。
许橙背书背得专注，答疑室另一盏灯亮起，她才发现周谨一进来了。
周谨一皱眉问：“怎么只开一个灯？太暗了。你还没近视，好好注意眼睛。”九月的天黑在六点前后，窗外的晚霞已经浓紫，没什么天光了。
“老余不在，就我在这儿背书，一个灯就够啦。”许橙懒懒说，抬起眼，忍不住弯唇笑了，“我还真是不习惯你戴眼镜的样子。”
这个暑假，周谨一迫不得已戴上了框架眼镜，他近视有一百五十度了，不戴眼镜看不清黑板字。他本来书卷气就浓，眼镜一戴，更像个严肃正经的老学究了。
“多看也就习惯了，不过我妈也是，放学来接的时候都没认出我。”周谨一笑笑，看向她手里书本，又问，“教室里太吵了？”
“还好。”许橙想起来原因，笑说，“你回来得这么早，先在这里待一会儿吧，等下再进去，不然唐小雪和张多多对不完答案了。”
“我就知道。”周谨一无奈地揉揉眉间，“张多多倒没什么，唐小雪每次对完数学就自暴自弃，后面的考试都考不好。”
许橙抿唇笑笑，坏起心，推波助澜说：“你进去他们就不敢对了。”
他们四个人初中同班，相互间熟悉，唐小雪谁的话都不听，只听周谨一的话。因为周谨一蝉联了实中三年的年级第一，唐小雪妈妈总是耳提面命地和唐小雪说，人家小周怎么怎么样，你要多和小周学习。以前唐小雪恨得牙痒痒，发誓要把周谨一揍一顿，但时过境迁，竟然也开始说周谨一怎么怎么样了，还把他的话奉为圭臬，几乎言听计从。不过嘛，听归听，周谨一不在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了。
周谨一进了教室，许橙偷偷看戏。他平静着面色一句话也没说，仅仅是走过去，唐小雪和张多多就自动消了声。
许橙回座位，唐小雪和她咬耳朵：“我就说让张多多快点对，他还跟我吵吵那道题这样那样，现在好了吧，周谨一回来了。”
“小心他听见啦，周谨一耳朵很灵的。”许橙恐吓唐小雪，偷偷笑，“你不复习明天的物理吗？明天第一门就是物理。”
“不想复习。”唐小雪扁扁嘴，拿出她的小圆镜子开始照，镜子里映出一张明艳的鹅蛋脸，“高中怎么这么累呢？我以为中考努力过就能不努力了，真是的，我都要憔悴了。”
许橙往镜子里瞅瞅：“还好吧，不还是很好看吗？”
“不好不好，为伊消得人憔悴——”唐小雪摇头叹息地对镜自怜，又说，“其实我只要考前八十就好了，两个重点班，我考八十名不是很正常吗？那我妈就不会说我了。”
唐小雪初中的成绩一般，中考临门一脚冲进了云中重点班，为此美滋滋了好久。前八十对于她来说，的确是很不错的成绩。提起排名的事，许橙立马打起精神复习物理，她想冲前三十的。
月考结束，很快，年级排名出了。
表格贴在黑板上，一堆人挤着看，氛围非常热烈，你一言我一语地大放感慨之词。
“不愧是……”
“我去啊，这他妈是人考的吗？”
“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
“不会吧？这太那个了。”
“借过借过。”唐小雪带着许橙挤进去，往最上面一看，夸张地捂嘴，“我天呐——”
许橙先找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是年级排名，31……她僵住身体，心扑通一下坠到冰湖里去了，怎么刚好差一名呢？
“天呐！”唐小雪的氛围截然不同，猛力摇许橙胳膊，“许橙你快看啊，天呐！”
许橙疑惑，去找唐小雪的名字：“六十七名，挺好的呀，你不是说前八十就好了吗？”
“不是看我啊！看这个！”唐小雪直接上手给她指，手指按在第一张表格的最上方，那是班里排名最靠前的人的成绩。
林凡：
班级排名：1/41
年级排名：1/521
许橙比看到自己成绩时还要僵。
怎么会……
林凡怎么可能……
唐小雪大喊：“周谨一每门课的分数都很好，加起来居然第二！天呐，我之前就担心周谨一有没有可能不是第一了，没想到……”
“你之前就担心？为什么？”许橙的声音簌簌的。
唐小雪奇怪：“林凡不是拿过好多竞赛国奖吗？那他一定很厉害啊。周谨一虽然也拿过，但只有数学和化学，林凡哪个都有，所以我担心啊。”
许橙蹙着眉，不能明白。
唐小雪突然想起来：“哦，他自我介绍的时候你被叫去数学办公室面批了。”
许橙：“……”
情何以堪，许橙切实体会到这四个字的意思，她一直把林凡当成小混混。可是……
会不会有成绩很好的混混？
许橙不由自主地望向林凡。
林凡在他的座位里看书。午后，天光明亮，窗外枞树长得很高，枝叶滴了满窗的绿。男生校服是洁净的白，在逶迤的碧色中留下鲜明的一痕，引人注意。
闹哄哄的班级，只有他那一处安静，窗外倏忽几声鸟雀啼鸣。
是怎样的心有灵犀，林凡抬头看她。
世界一瞬安宁。
林凡知道许橙皮肤白，现在他进一步知道，她容易脸红，仿若一株含羞草，稍稍一碰，就有很大的反应。有意思的是，她的脸红也特别，不是极鲜艳极明显的鲜红，而是水蜜桃一般的嫩粉。眨眼之间，白生生的两腮全浮上了，特别鲜妍可爱。
林凡明知道许橙在手足无措什么，却很坏地、很恶劣地故意偏开视线，看了一眼表格，又回看向她，果然，她脸红的程度又多一分。
下一瞬，许橙脑中有千万朵烟火同时绚烂炸开——林凡向她一笑，眉目粲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