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云中要开运动会。这节班队课，陈秋语组织大家进行报名。

班里男生多女生少，每个女生的任务便很重，陈秋语一圈询问下来，还有项目没满人。她过来问许橙：“许橙，四乘一百还差一个人，你能来参加吗？”

许橙正在做题，没等她反应，唐小雪抢着说：“班长你去找别人吧，许橙就算了，她有贫血，不能剧烈运动的。”

许橙拿不定该不该说话，心底里她觉得可以尝试，一整圈她不能胜任，但一百米并不多。总是坐在旁边当啦啦队员，她也会羞赧。以及，她性格里有很强烈的倔强，不愿认同自己的身体就那样脆弱。

但陈秋语很快接过唐小雪的话：“那我就去问问其他同学，许橙你照顾好身体。”

可郑婷扬着下巴走过来，说：“又不是重度贫血，平常跑操也能跑，怎么到运动会就不能跑啦？”她语气里满是挑事的味儿。

唐小雪立马横她一眼：“运动会的强度和跑操的强度能一样吗？还有，我们几个在这里说话，要你来多嘴？”

郑婷讽刺说：“许橙一个项目都没有，这不就是想偷懒吗？唐小雪，真是多亏了你护着她，给我们班培养点懒虫。”

唐小雪噌地站起来：“我天呐郑婷，许橙辛辛苦苦画运动会海报你没看见啊？眼睛长在脸上当摆设？不用的眼睛可以捐给别人。”

郑婷大声反驳：“海报又不是她一个人画的，刘子敏不也一起和她画吗？刘子敏报了好几个项目呢！”

唐小雪拨开许橙，想出来和郑婷吵。许橙急忙挡她身前，轻声细语地和陈秋语说：“班长我去吧，一百米没有问题。”

陈秋语犹豫片刻，认真问：“真的可以吗？我应该可以找到其他同学的。”

“许橙你有贫血去个屁啊！”唐小雪气得牙痒痒，又朝郑婷喊，“郑婷你用个屁的激将法？我告诉你有什么就冲我来，别冲许橙，天天管这管那的你怎么不去当居委会大妈呢？”

早在初中，唐小雪和郑婷就有矛盾，起初是因为争着当英语课代表，后来演变为什么事都看对方不顺眼，郑婷连带着看许橙不顺眼。

唐小雪和郑婷炸了锅似的吵起来，陈秋语连忙劝架。趁这间隙，许橙默默地翻好花名册，拿出一支黑笔。

林凡一直看着她，这时候皱起眉。

那天晚上她脸那么白，看上去不健康，原来是因为贫血。几个女生在旁边熬了锅乱粥，叽叽喳喳，她倒是一言不发地填起名字了。

就凭她那贫血？

林凡刚想起身阻拦，周谨一快步过来。

周谨一才从办公室回来，但只消看这么一眼，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难得强势，夺过许橙的笔，声音压得很低：“别逞强。”

又说：“她们说什么归她们，你别参与，如果出了事怎么办？至于空缺的名额，我会帮陈秋语一起去问其他同学。”

男生出现得突然，许橙微讶：“哎？其实我可以跑，也就一百米。”

周谨一很快蹙眉，翻出以前旧账。初中运动会，许橙跑过一次四百米。比赛成绩很好，可跑完她就头晕得不行，到医务处躺了好久才缓过来，脸色苍白着直冒冷汗，嘴唇都紫了。那一回，唐小雪吓得哭了好久。

很多时候，许橙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现在，她抿抿唇，不再多说什么。

林凡一直虚着眼睛看他们。

他们两个人站得极近，说话时，周谨一低头在许橙耳边，几乎要贴到她发丝。他那蹙眉紧张的样，盛着很多显而易见的关心。

林凡还真没正眼打量过这个年级第二。

林凡很自负，古往今来都讲究做大事要谦逊，他并不。因为他认为如果能力足够强大，是否谦逊就无足轻重。所以在成绩上，他没关注过这个手下败将，而在人际交往上，周谨一既不打球，也不打游戏，林凡和他没有往来。

这是林凡第一次注意周谨一。

周谨一一来，唐小雪立马收起呲牙咧嘴的态，郑婷也顾着他的面子，她们各归各位太平起来。周谨一又陪着陈秋语去找其他同学报名，这件事很快解决，在十分钟之内。

林凡看见许橙舒了口气，和男生笑笑。

班队课是下午最后一节，各科课代表要把当天作业抄到黑板上。林凡的视线一直没收，跟着许橙，看她在黑板上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画认真写好，干干净净，字迹清秀。

看上去是很乖，啧，难道是装的？

这个周末，许橙才知道林凡对她有这么天大的一个误会。

他怎么会以为她和周谨一在谈恋爱？

月考一过，大家对自己的薄弱点有所了解，就要针对性地补一补。周六下午，许橙和周谨一去新华书店买教辅资料。

书店就在学校附近，学习资料那块区域，许橙遇到不少认识的同学。周谨一也碰到熟人，两个人轻聊起来，许橙挑好教辅书，自己走走看看。

要是有时间，她也想在书店泡一整天。不过比较起来，她更愿意把时间放在画画上，这就成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九月中旬，秋老虎张牙咧嘴地闹腾。书店冷气足，提供很好的看书环境。文学类那一块，不少人席地而坐，捧着书读得津津有味。许橙走向另一个专区，社科类，人非常少。

许橙找到一本她很早就感兴趣的书，就这么立在书柜前阅读。男生到来时，她读得专注，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

同样的，林凡也没有留心到她。

林凡做正经事时，心无旁骛，碰到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只要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他就视若无睹。他径直从经济类的书柜里抽出要买的书，先在手中翻上几页。

许橙是因为那缕薄荷香认出他的。

这一刻，书上所有文字皆成空白，只有他的气味化作淡绿色的小精灵，在纸面上跳跃。许橙僵了一瞬，不由自主地，扭头看过去。

是他。

林凡立在隔壁的书柜前，离她不过几步。旁边有窗，下午浓郁的阳光不转瞬地依恋在他身上，工笔勾勒出男生卓绝的侧颜。

所有的细节，诸如光束中浮沉的颗粒，诸如男生全神贯注时偶有颤动的长睫，一切在静谧之中都显得那么清晰，却同时又那么模糊遥远，因为，像做轻轻的一个梦。

许橙几乎丢掉呼吸，她并不自我察觉地心想，现在，又是只有我看见你。

林凡遇到问题时，会有一个习惯性的细微动作，就是从书页中抽离，抬眼看正前方。终于，他感知到旁边那道太过明显的目光。

男生看向她的这瞬，许橙的眼睛慌乱逃逸。肇事了，她的心里。

林凡微讶，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在这个名为投资理财的书柜前。他兴味十足地看向她手里的书，轻声：“什么书？”

许橙把封面给他看，林凡轻笑：“这本算少儿读物，不过给你看，倒是很合适。”

《小狗钱钱》。

许橙微微红起脸，书的视角是有些幼稚，但是能把复杂的道理讲得简单，说明这是本很好的书，现在看也不迟。

却不知道为什么，许橙并不想和他争辩，只轻轻说：“这类书籍我看得不多，这本书比较适合我入门。”

其实是因为，她留恋这样美好的安宁，她和他在阳光里小声说话。一切的一切，都是温柔的暖金色调。

林凡开口说的话，却很扫气氛：“是，你们女生喜欢看的是文学作品。”

他这话，主要是他那语气，许橙读出歧义和偏见。她合上书抱在怀里，没忍住性子，争辩：“不是吧？看书可没有性别差异，其他种类的我也会看。”

“比如？”林凡挑眉。

怎么还和老师一样提问呢？许橙烧起耳尖，思维却还很清晰，如数家珍：“心理、历史和政治我都看，这个暑假，心理看了《当下的力量》，政治历史看了《万历十五年》，都比较难读，所以我暑假只读了这两本。”

这么说出来，许橙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垂下视线，睫毛颤颤的。

林凡注视她一会儿，唇边扬起笑，真心的。他走来，站她身侧，带过完完全全明晰的薄荷味，许橙顿时紧张起来，手心都出薄汗。

林凡伸臂，指尖从容掠过本本书脊，胸有成竹地精挑细选，给她拿下几本书：“你想了解理财，可以从这几本书开始读。如果你有充分的时间，最好从底层逻辑开始学，去读经济学方面的书。”他示意刚刚的书柜。

许橙接过书，紧紧抱在怀中，如获至宝。

林凡又笑：“但我想，你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书架上还放着许橙挑选的教辅，理科四门再加英语，五本书，够她做上很久。

许橙不知道怎么的，在林凡面前，这个沐浴在盛阳里英姿勃发的少年面前，有难言的落差感。她不敢直视他，只低眸看着脚尖：“我成绩还不够好，所以，要多做些题。”

许橙很少自卑，因为她早已经习惯周谨一的存在，知道每个人能力不一样，对自己的不足接受得坦然，从不和别人比较。

可现在，她好想和林凡证明，我也很优秀的。她努力踮踮脚尖能与他一样高，或者，至少像陈秋语那样，能和他站在同一片光下。

就，心里酸酸的，像吃了一箩筐春天刚长出的杏子，酸得不得了。

“注意学习方法，如果你愿意，你可以问我。”林凡说得泰然，在许橙抬眸的错愕里，他和她是很认真地笑。

女生太惊讶了，心跳几乎把一切声音淹没。林凡向外面扫那么一眼，定住目光，脸上笑容顿时收起，天寒地冻。

因为周谨一在远处，正和店员说话。

林凡眯起眼：“你和周谨一一起来的？”

许橙点点头，大家都知道她和周谨一的关系，不会误会，所以她思维定势地觉得林凡也不会，忽略了他眼里流转的烦躁。

林凡冷声：“他是你男朋友？”

许橙诧异，这才反应过来他误会，连忙解释，“不是的，他是我朋友。”

林凡却嗤笑：“朋友？许橙，你这借口也太老套了一点。”

他这样子，像尖锐锋利的一把小刀，言语间有很多冷峻的刻薄。许橙很懵，重申：“我没有骗你，我和周谨一从小就认识，是好朋友，也算是青梅竹马，不是男女朋友。”

林凡只瞥她一眼，又持续地盯着周谨一，他显然还是不信。

许橙突然就上来了脾气，语气很重：“不是一男一女走在一起就是谈恋爱，可以是青梅竹马，也可以是兄妹姐弟，不要刻板印象。”

以前也有人误会，特别有些男生非常讨厌，开她和周谨一的玩笑，甚至造谣。许橙没想到林凡也这么不相信她，她有点火大。

林凡终于收回目光，蓦地勾起笑。

女生抱着那几本书，比他矮二十公分，很小巧的一个人怒视着他，紧抿唇，两腮微微鼓起，是真生气了。林凡没想到，她还会发脾气呢，他一直以为她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受气包。

现在这样子，像小老虎。

林凡没掩住他的笑，低低的两声，非常好听，流淌在午后美满的艳阳里。

可一个人生气时，对方这么笑，无疑是火上浇油。许橙心里那炉火熊熊地烧，很旺，可是不一会儿，它悄然熄了。

因为林凡笑着看她，眼里有一片不知名的汪洋，澄澈透亮。于是她的火灭了，只剩余烬，余烬噼啪一声，是心跳漏了一拍。

许橙埋下脑袋，没再说任何话。

“兄妹倒是有可能。”林凡说，顿了顿，“好了，青梅竹马，也有可能。”

林凡还有事，没有多留，说了句“走了”便离开。许橙对着地面出神好久，阳光一寸寸偏移，直到停留她的脚尖。

“挑好了么？”周谨一过来，看到她怀里那么多书，微讶地笑，“打算买这么多？这次回去不画画了，改看书？”

许橙胡乱地点点头，拉着周谨一去柜台结账。周谨一和她说，刚刚和同学聊天，得知几个联盟学校的最新动向，许橙听着，想，我也遇到了熟人。这件事，她没有和周谨一说。

是她的小秘密。

厚厚一摞书，有男生指尖的余温，许橙紧紧抱在怀里。走在临近傍晚的瑰丽斜阳下，她脚步是灿烂的雀跃，全世界都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