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天亮时分,蒙羔已经退了烧,窝在薄毯里睡得美滋滋的。
坐在一边的曲守成脸都快绿了。
曲大山委婉安慰:“队长,你别拉着脸了,这孩子是三叔公塞过来的,说不定他看见了孩子的爹妈是谁,这八块钱也不是没有可能拿回来……”
“你说的这么容易?你在曲南沟呆了这么多年,你见过这个孩子没!”
那父母也不傻,既然是扔孩子,怎么可能在家门口扔?
这找起来谈何容易!
“……”曲大山抱着蒙羔默默往长椅另一端挪了挪。
曲守成不想理他,没忍住又对着蒙羔多看了一眼。
原因无他,小羊羔长得又漂亮又胖乎,看着便讨人喜欢。
这么好的孩子,看起来外表也没什么缺陷,怎么就被扔了呢?
“让我抱抱这孩子!”曲守城道。
曲大山:“……你不是嫌弃这孩子花了你八块钱吗?”
听到这一句,大队长曲守成更想骂人了,“大人的事情能怨到小孩子身上吗?给我!”
曲大山冷漠脸:“哦。”
曲守成抱着皮肤雪白的小蒙羔,心情勉强好了一些。
八块钱就八块钱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道:“咱们再歇一会,我看这雨也快停了,等雨停了再回村子。”
没等他们离开医院,蒙羔悠悠转醒,睁开了清澈漂亮的眼睛。
“唔?”肚子好饿。
曲大山惊喜:“醒了?”
曲守成闻言低下头,眼神惊异。
这孩子睁开眼睛的模样,懵懵懂懂,眸子清澈透亮,瞧着更讨人喜欢了。
蒙羔挣开了身上的薄毯,抱着开始咕咕叫的肚子,不太好意思地小声说:“我饿了……”
小羊羔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哦,哦,哦。”曲大山哦了半天,“肚子饿了吗?”
曲守成不想搭理这蠢货,拿出了口袋里的糖,正巧有一个独立包装的大白兔奶糖,奶香味似有似无。
蒙羔眼睛瞬间放光。
“想不想吃这块奶糖?”曲守成诱哄道。
蒙羔忙不迭嗯嗯用力点头。
曲守成趁机问:“你叫什么名字?”
蒙羔知道是他花钱救了自己,花了足足八块钱呢。
虽然小羊羔睡着了,可是意识昏昏沉沉,时不时又很清醒,多少听见了这两人的对话。
“蒙、蒙羔。”他的嗓子有些哑,低着声音慢慢说,“是启蒙的蒙,小羊羔的羔。”
“姓蒙?”曲守成皱眉,曲南沟绝对没有姓蒙的人家!
曲大山也问:“那你知道你爸妈在哪里吗?你家在哪?”
蒙羔肯定不能和他说自己是一只真正的小羊羔,只能苦恼地敲了敲脑门,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两个大男人慌的立刻把蒙羔带到了医生面前。
这该不会是发高烧烧坏脑子了吧?
到最后,蒙羔被安安稳稳放在了椅子上,和医生面对面说话。
他莫名地有点怕这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他脑袋里有种模模糊糊的奇怪记忆。
好像每次医生来了,小羊羔都要被迫喝苦兮兮的中药,不想喝也不行,否则就会有一个很讨厌的坏人出现。
每次小羊羔都要哭好久。
想到这里,蒙羔惊奇地瞪圆了眼睛。
不对,不对,他现在是一只幼崽,还没有长大呢!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大人之间才会做的经历,这一定都是错觉,幻觉!
乖羊羔应该好好当一只幼崽。
不能想那些有的没的!
医生问:“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蒙羔点头,握紧了手指小声说:“我叫蒙羔,启蒙的蒙,小羊羔的羔。”
医生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几岁了?”
蒙羔不太确定:“大概、五六七岁了、吧?”
“…………”
这下医生也觉得有点问题了,用钢笔轻轻敲了敲蒙羔的头。
“脑袋疼吗?身上有哪里难受吗?”
“脑袋不疼,身上也不难受了,我觉得我现在壮实地能喝两大碗羊奶!”蒙羔竖起两根胖乎乎的手指。
医生并不想关心他能喝几碗羊奶。“……那除了你的名字,你还记得些什么?”
蒙羔当然不能和他说实话,小羊羔是个很聪明的幼崽,只道:“除了名字,我什么都不记得啦。”
“…………”
医生皱起眉,又问了一堆其他问题,最后甚至给蒙羔出了两道简单的加减算法。
蒙羔当然答出来了。
一加一等于几这样简单的加减法,对小羊羔来说太简单了。
蒙羔认真提议:“医生伯伯,你可以给我出更难一点的加减法,没关系的!我一定能答出来!”
医生:“…………”
曲守成忍不住插话:“医生,这孩子脑袋没烧坏吧?”
医生笑着摇头:“没烧坏,聪明着呢!”
曲守成和曲大山同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却听医生继续道:“但是他应该忘了不少事情,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不过幸好这孩子年纪小,忘了也没事,不影响以后的生活。”
曲守成顿时有点头疼。
医生又道:“你们也知道这孩子昨晚发高烧有多凶险,普通的退烧药起效慢,幸好医院里还有进口药。他脑子没烧坏就算你们烧高香了,聪明着呢。你们记得送他去上学,以后绝对能给你们拿回来两个双百分。”
曲守成关心的是这一点吗?
他关心的是怎么样才找到这个孩子的家人!
为今之计,看来只能回了村再仔细问问三叔公了。
中午十二点,雨后天晴,太阳高高挂在天上。
天边出现一道彩虹,引得孩童争相跑出来追赶玩闹。
1958年的街道,灰蒙蒙的一片,落在蒙羔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就好像——好像他在这儿生活了好多年。
街上人来人往,穿着破旧,裤脚上大都打着补丁。
蒙羔站在驴车上,几乎能一眼把整条街望到头,他下意识左右看了一圈,没有找到梦里的那张脸,不由露出几分失望。
他真想见一见梦里的那个男人。
一想起那张脸,小羊羔的心脏砰砰砰的跳动,像极了晴天暴雨。
可惜他现在还是一只幼崽,没到成年期呢,乖羊羔不应该早恋!
蒙羔发愁地看着自己的小胖手,不得不把心底羞耻的想法甩了出去。
驴车很快离开市区,在山路上曲折前行。颠颠簸簸将近两小时,三人终于回到了曲南沟生产大队。
“大队长。” 路上有人打招呼。
“队长,你和大山去县里干啥了?”
“这谁家的孩子?”
“长得怪好看的,白白胖胖的……”
曲守成没心思和大爷大妈解释,他饿坏了,只想快点回家吃饭。
“叔,回头再和你们说,赶着回家呢。”
看见队长始终守口如瓶,曲大山有样学样,也没多说,“走了啊,婶子,妞妞在家等着我呢。”
“去吧去吧。”
曲大山松口气,连忙牵引着驴车走进院落。
蒙羔还没下去,就被大队长曲守城拎回家去了。
刚走进家门,王春燕便迎了上来,笑着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家里有饭没?” 曲守成摸着肚子问。
“有!灶台上温着呢。”王春燕看见了他怀里的蒙羔,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目光怯怯的,看样子已经恢复了精神气。
“不是发烧了吗?怎么一晚上就好了?”
说到这个,曲守成又有点气了。
花了八块钱买的进口退烧药,那可不是白买的!
他瞥了蒙羔一眼,没把这件事说出去,说了反而要给小崽子带来不少麻烦。
蒙羔眼巴巴看着曲守成在那埋头扒饭,努力忍着口水,他也饿呀。
小羊羔一天没吃东西了。
他想回羊圈,羊妈妈们肯定给他留了很多羊奶。
曲守成哪能没注意到蒙羔渴望的眼神,故意和他道:“想吃是吧?你坐在一边看着,没你的份。”
……蒙羔默默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坐在小板凳上。
王春燕笑了笑:“你逗这孩子干什么?乖啊,等着,婶婶去厨房给你舀碗稀粥。”
蒙羔喜得嗯嗯点头,有些意外。
曲守成正好也吃完了,端起空碗跟着媳妇儿进了厨房。
他小声道:“蒸碗鸡蛋羹吧,这崽儿年纪小,那糙米粥拉嗓子,他应该喝不惯。”
鸡蛋是好东西,自家孩子都不够吃呢,王春燕有点舍不得。
她能拿出旧衣裳给蒙羔穿,说明心肠不坏,只是这年月,家家户户都穷,缺的就是那一口饭。
即便大队长家的家境条件还算不错的,也不能放开了肚皮吃鸡蛋,他们家也缺油水呢。
曲守成见状,直接从橱柜里拿出了两颗鸡蛋塞过去。
“……”王春燕无奈,“行了,别在这杵着了,我这就蒸碗鸡蛋羹!”
等了许久,蒙羔才等来了自己的碗,满含期盼地低头一看。
“???”
鸡蛋羹?
不行不行,他吃素的。
王春燕压根没等蒙羔张嘴拒绝,哪个孩子不喜欢吃嫩嫩的鸡蛋羹,麻利地舀了一勺鸡蛋羹,稍微吹了吹凉,直接喂了过去。
蒙羔心里是很想拒绝的,奈何啊呜张开的嘴巴很诚实,一大口鸡蛋羹毫不犹豫吞了下去。
“嗷。”
太好吃了!
比羊奶好吃多了!
说实话,这几个月天天喝羊奶,蒙羔确实有点喝腻了……
小羊羔被鸡蛋羹的美味一秒征服,毫不犹豫把从前吃素的理念团吧团吧扔到脑后。
蒙羔红着脸:“婶婶,我会自己拿着勺子吃饭。”
“哦,会自己吃饭呀?”
王春燕被蒙羔一声婶婶叫的心花怒放,把勺子递给他,“小心点,里面的鸡蛋羹很烫,得吹凉了再吃。”
“嗯嗯,我知道。”
蒙羔一口接一口吃完了鸡蛋羹。
吃完饭,曲老头便赶了过来。
隔壁的曲大山也想听听具体情况,秦卫红抱着妞妞好奇地跟了过去。
……
曲老头磕了磕烟袋,道:“事情就是这样,我在羊圈里发现了这个孩子,我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谁家的。”
蒙羔默默牵紧了曲老头的手,眼神孺慕。
有些话不适合他这个年纪的幼崽说出来。但小羊羔很感激曲老头,多亏了曲老头,他才能被送到医院,打了针,成功退了烧。
曲老头猜测:“可能是这孩子调皮,自己跑出来玩,结果误打误撞进了羊圈,说不定他爹妈也在着急地四处找呢。他至少记得自己的名字,这姓蒙的人家也挺少见的。”
曲守成附和:“对,所以找起来应该不难,咱们曲南沟肯定没有姓蒙的人家。”
王春燕插话:“妈,王家村那边也没有姓蒙的吧?”
她和婆婆两人都是从王家村出来的。
王招睇摇头:“肯定没有。”
事情有点麻烦。
曲守成把蒙羔拉了过来,“你再好好想想,真的不记得你家住在哪了吗?”
蒙羔失落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曲守成安慰他:“没事,叔叔帮你打听打听。”
打听不到的。蒙羔沮丧地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呢。
现在已经是九月份,马上就要进入寒冷的冬季了。
如果下了雪,温度再降下来,山洞里会非常冷。他不能再像之前一样继续躲在山洞里住了。
作为一只幼崽,他太小了,没有办法独立生存。
可是,会有人类愿意收养一只不是自己生的幼崽吗?
蒙羔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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