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偶然之间心似缱
院外莲池幽静,使君子花藤绕了一窗的暗香。
上束歉倚着轩窗,掌中戏本的绣像早已烙在心里,回想今日所见之人,仿佛笔墨勾勒的剪影终于眉目生动起来,梦中的背影也终于转了身,鲜明了容颜。
第一次听完牡丹亭故事的时候,他只有五岁,对于情之一字他毫无概念,当时他问祖父:“我也会和梦见的女孩子结婚吗?”
祖父笑着对他说:“那你可要看清楚那女孩子的样子啊。”
后来,他真的梦见了那个女孩子,一身妃色,戴了点翠的头面,他追寻着她的背影,仿佛触手可及,却又经年隔世般遥远。
那时他已是十多岁的少年,却依然难以理解“情不知所起”,他又问祖父:“爷爷,你相信人真的会爱上梦中人吗?”
“那只是部戏罢了。”
上束歉听到这答案的时候有些失望,在他看来,祖父这样一个爱昆曲成痴的人,原来也只是把那些故事当作是戏而已吗。
他有些不甘心地说:“可是有人相信,不然又怎么会有《同梦记》呢?”
“……若人生真如戏,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那该多好……”
忽然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上束歉的回忆,他接起电话,另一头正是祖父略显疏离的声音。
“你到了?”
“是的。”
“戏本还了吗?”
“还没有找到……”
“怎么还没找到。”责问的语义,却并没有责问的语气。
“对不起。”
“这个古镇不大,你尽快找,找到就尽快把戏本还给他们。”
“我知道了。”
“那么,我挂电话了,一定要找到啊。”
“是。”
等待祖父挂断电话,上束歉轻抚手中残缺的《同梦记》,叹了口气,回忆让人心中烦闷,窗外日头西渐,他打算再去顾园看看能不能打听到那人的下落。
顾园之行仍然不顺利,偌大个顾家戏班,竟然没有一个人在。上束歉再次无功而返,一时间倒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夕阳西沉,古镇转瞬便披上夜色,家家户户次第亮起灯火,上束歉忽然感受到强烈的孤独。尽管从记事起,昆曲和中国的种种就一直伴着自己长大,可此时他却真切地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忽然一阵隐约的曲声入耳,上束歉抬起头,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又走到白天遇见那个少女的院子,此时大门紧闭,门牌上写着墨园两个字。
上束歉心下一动,忍不住要去叩门,转念想到白天被嫌弃的情景,又不禁灰了心,他转身离去,可走来走去,却是鬼使神差地在绕着这院子转圈,这样一来却让他发现,在院子的后墙,那唱曲声听得更清晰了。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
唱曲儿声腔韵婉转,如溪回曲涧,如浅风慢吟,如镂月裁云。上束歉立在墙边静静听完这段“江儿水”,心驰神往,却又莫名觉得那样熟悉。
一曲终了,他站了好一会儿,等了许久也再不见她唱了,才终于朝着自己住所的方向走去。
古镇夜色寂静,上束歉望了望天空,月色如水水如天,纵然此刻此身孤独,他的魂魄却忽然像找到了安放之处。
一夜安眠,上束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只觉得似乎梦里有乾坤,却怎么也记不起来。等收拾完毕,他也不急着吃早点,便出门去寻些当地小吃填填肚子。
这一次不着急寻人,只当是路过顾园,却没想到反而有人应门了。
一个化了戏妆的小姑娘开了门:“你找谁呀?”
“请问顾纪顾老先生在吗?”
小姑娘朝门里喊着:“爱平姐姐!”
“谁呀!”声音有些不耐烦,一个打扮中性,眉宇英伟的短发女孩走出来,却在看见上束歉的时候怔了一下,来人正是顾爱平。
镇上的人九成九顾爱平都认得,可眼前的这个人她却从未见过,此刻站在门外的年轻男子,身量高大却生着一副秀气的孩儿面,眉眼弯弯自带笑意,眸子清亮澄澈,整个人都干净得没有半点杂质。
顾爱平抖开折扇,有些玩味地望着他,连说话也轻柔了七分:“你是谁呀?”
“哦,我叫上束歉,”他欠身行礼,“请问顾纪顾老先生在吗?”
顾爱平略迟疑了一下,还是把他领进门:“跟我来。”
“哦。”上束歉躬身行礼,跟着进去。
只见天井纵深约莫十多米,此时里面分列着学戏的孩子。
学身段的小姑娘轻舞着水袖,已经很有些袅娜的意蕴;另一边的孩子们则端正坐好,跟着先生念着“不可高,不可低,不可重,不可轻”。
上束歉既好奇又欣喜,眼神一会儿追着踩着莲步走圆场的孩子,一会儿又忍不住摸摸课桌上的魏良辅《南词引正》。
忽然面前被一道壮硕的身影挡住,上束歉愣了一下,随即习惯性地欠身行礼。
可拦路的人仍然没什么好声气:“你谁呀?”
还未等他回答,顾爱平却走过来一把推开拦路人:“关你鸟事!”
转头再对着上束歉时,又是一派山温水暖:“走。”
拦路人顿时没了脾气,却又不甘心,只好缀着两人朝里面走去。
前厅里装潢古朴简单,里面那个身形修长,轩眉深目的男子正是顾斥军,此刻他正和身边老人商量着什么。
“你看,这儿,还有这儿,”顾斥军指着桌上的图纸,“修是来不及了,这老戏台荒废了太久,台柱都被虫蚁蛀了两根,恐怕站不了人。”
“哥,”顾爱平插话进来,指了指上束歉,“他说要找爷爷。”
“哎?怎么是你呀?”顾斥军还未说话,他身边的老人却先惊奇起来。
上束歉仔细一看,那老人正是昨日送自己来古镇的老船夫,忙躬身笑道:“老船夫,你好!”
“你们认识?”顾爱平问道。
“他坐过我的船。”
上束歉笑着点头,应和着老船夫的回答。
“你找我爷爷什么事?”顾斥军问道。
“哦,是这样,我是想请教顾老先生一些事情。”
话音未落,顾爱平便道:“想向他请教事情的人多了去了,你见不到他了。”
“我爷爷……已经去世了。”顾斥军神色哀伤。
“这……抱歉。”上束歉略欠了身。
老船夫问道:“你想向他打听什么事啊?”
“我是想向他打听一个人。”
顾斥军问道:“谁?”
“沈云天。”
顾斥军仔细回忆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个人。”
上束歉皱起了眉头,唯一的一条线索断了,又该如何完成祖父交托的事情……
顾爱平见他如此低落,一向直言快语的她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直到把他送到门口,才终于憋出一句:“下次再来哦……”
上束歉行礼道谢,正准备离开,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能向你打听另外一个人吗?”
顾爱平笑得有些狡黠:“那我有什么好处?”
“呃?好处啊……”上束歉有点不知所措,挠了挠头。
顾爱平不知道为什么喜欢看他这种很容易被捉弄到的样子,她笑了:“你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你。”
“啊?”上束歉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嗯……这……”
顾爱平却不理他磨唧,一把拉住他胳膊:“走,吃饭去!”
“啊?我……我今天还有别的事儿啊。”
“花不了多久时间,走吧!”
“我……哎呀……”
就这么半强半请的,顾爱平成功把人拉走,却丝毫不知,那个壮硕汉子正站在天井里,一脸醋意的看着这一切。
古镇上的咖啡馆也格外幽静雅致,古朴简约的桌面,放置着一瓶昙花。
“你住哪儿?”顾爱平抿了口咖啡。
“我住的地方叫小莲庄,听说以前叫做玉茗别院。”
顾爱平有些得意:“那是我的旅店。”
“你的?”上束歉有些惊讶。
“是啊,要不谁能这么有品位,开得出那么高端大气上国际档次的小镇旅店呢?”顾爱平摇着扇子自夸道。
上束歉笑了:“你不是唱昆曲的吗?”
“唱昆曲养活不了我自己,昆曲是我的专业,赚钱是我的爱好。”
上束歉摇了摇头:“可惜了,昆曲这么美的艺术,不该被束之高阁。”
顾爱平沉默了一会儿,觉得气氛不该这么严肃,便转移了话题:“说吧,问什么人?”
“哦,我是想知道,隔壁那条街有一个叫做墨园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女孩,嗯……”上束歉有点不好意思,“她叫什么名字呀?”
顾爱平见他眸子里闪着光,问的人却是让自己恼的那一个,有点没好气:“你说墨夕那个死丫头?”
“墨夕?”上束歉显然自动忽略不好的词汇,“墨园……嗯,应该就是她了。”
顾爱平冷哼道:“她啊,不用多问,八个字可以形容,无情无义无亲无故。”
“为什么这样说呢?”
顾爱平恨声道:“她从小就孤僻,冷脸冷心,以前小时候跟我爷爷学过戏,爷爷见她是学戏的好苗子,格外下功夫栽培她,可她呢,说不学就不学了。现在我爷爷去世了,想叫她跟我们一起登台送他老人家一程,可她说什么都不愿意,无情无义!”
上束歉的关注点却显然在另一方面上:“不会呀,她应该很喜欢昆曲呀。”
“你怎么知道?”
“我上次在她家里看到一套戏服挂在墙上,院子里还种了许多牡丹花……”
“她家?”顾爱平忽然拍案而起,“她让你进墨园了,这个死丫头,平时连我哥都不让进!”说完起身就走。
“那个……你去哪儿?”
“墨园!”
“啊?等我一下。”
顾爱平气冲冲地大声敲门,上束歉站在一边为难着,不知道该不该拦住她。
“邬墨夕!邬墨夕开门!”
原来她姓邬……邬墨夕……
一旁顾爱平还在边喊边砸门,上束歉却在为得知墨夕的姓氏而欣喜着。
“邬墨夕!你要再不开门的话,我就把你的门砸的稀巴烂啊,我有的是力气……”
听到她要使用暴力,上束歉赶紧上前把顾爱平拦下来。
“爱平,她可能不希望别人来打扰她。”
“别人?谁是别人?我是别人,你就不是别人了?我敲她门干你什么事?”顾爱平火气越来越大,一边说着又要去砸门。
忽然门开了,邬墨夕一身三青色衣裙,墨色长发披着,清扬婉兮的面容,却仍是毫无波澜的冷然。
上束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再也挪不开了,不由自主地,嘴角又弯成痴笑的弧度。
邬墨夕却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只对着顾爱平问道:“有事吗?”
“想你了。”顾爱平故作调戏的样子。
“走好不送。”
邬墨夕说着要关门,却被顾爱平一把顶住:“我要进去坐坐!”
“再见。”
“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不能。”
“我偏要进去!”顾爱平说着便要硬闯,上束歉终于醒过神来,赶紧拉住她。
“你能让他进去为什么不能让我哥进去?我哥这么多年喜欢你,你不知道吗?他对你比对我还好,你有没有良心!我今天非要进去不可!”顾爱平越说越火,又要冲上去。
见两人一直僵持,上束歉走上去一手一个,把邬墨夕和顾爱平都拉到了门外台阶下,然后直接把门带上,墨园大门用的是碰锁,只听清脆一声响,大门锁住,这下谁也别想进去了。
“别闹了!”不远处顾斥军正向这边走来。
顾爱平见到哥哥来了,只好住了嘴站到一边。
顾斥军走到跟前,责备地看了眼妹妹,再转向邬墨夕时,面上威严不见,只存包容与温柔。
“这上面的曲目,是我爷爷生前定好的,最后一个《牡丹亭》写的是你的名字。”他递给邬墨夕一个纸卷,“我爷爷要求不办葬礼、不开追悼会,就只想着,他精心培养出来的昆曲班子,能在那个安静了几十年的老戏台上再唱一遍戏。这是一个守了昆曲一辈子的老人最后的心愿,我希望你能成全。”
说完便要带着顾爱平离开,刚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步子:“不管你来不来,我都会等到最后。”
顾爱平一听,便故意冲着邬墨夕大声道:“哥,你这怎么听着有点像海誓山盟啊!你是向她表白吗?有点求婚的意思哦!”
“这几天你就不能安生点儿!”顾斥军冲了妹妹一句,“不许再胡闹了,走!”说罢便将她拉走。
一时间周围又安静下来。
上束歉走上前欠身行礼:“对不起,刚才失礼了。”
邬墨夕却皱着眉头望了望自家大门。
“哦哦,你在这等一下,我翻进去帮你开门。”上束歉这次反应比较快,赶紧走到石墙边一步步爬上去。
邬墨夕偷看着他努力爬墙的样子,有些忍俊不禁,却又很快把这份笑意藏起。
门被打开,上束歉把她让进屋里,自己走出来。
“谢谢。”
“哦,不客气,翻了两次熟悉了,还挺简单的……”上束歉憨憨地笑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哦哦,我不会再随便乱翻了。”
“再见。”
“哎,墨夕,”上束歉忍不住问,“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没有得到应允,他却继续问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表演昆曲?明明那么喜欢昆曲……”
“我不喜欢。”
“可是,我昨天在你家里看到墙上挂着杜丽娘的戏服,庭院里还种了那么多牡丹花,还有,昨晚我听到你唱了江儿水……”
明明那么美的唱腔,为什么要隐藏……上束歉很为她可惜:“你就告诉我原因吧,或许我能帮你呢?”
邬墨夕略有动容,却终究将面上的神色归于无情:“再见。”
说着她便关上了门。
“哎,墨夕!”
再一次被拒之门外了,上束歉心下黯然,即使觉得与她仿佛认识了很久,却终究对她一无所知,甚至,实际上还被她厌烦着,所以,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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