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花落梦深处》第三章

第三章 晴丝袅袅春如线

邬墨夕不知道自己这几天是怎么了,明明一个陌生人,为何会让自己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觉得如此熟悉。仿佛那个总在梦中出现的模糊身影,忽然映入了现实,眉目清晰地幻化成一个名叫上束歉的男子,还总是问着让她难以忽视的问题。

“明明那样喜欢昆曲,为什么不愿登台?”

邬墨夕拿出书架上的戏本,封面撰着“同梦记”三个字,封底却是数张被扯破的残页,她翻开残本,轻轻抚摸上面的女子绣像。

绣像旁书着:“花落梦深处,情系戏真实。”

对昆曲她何止是喜欢。孑然一身,十年孤独,若无昆曲,她甚至都无法感知自己是否还活着,可是……

邬墨夕有些痛苦的合上戏本,记忆里母亲疯癫的样子,仿佛就在昨日。

“不准学戏!不准登台!”

她永远记得那天,平日里柔弱沉默的母亲,居然那样近乎癫狂地抓着自己小小的身体,红着眼睛歇斯底里地吼着,分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

“……不准学戏!不准登台!”

忽然一阵敲门声把她拽出回忆。

邬墨夕走到院门边,略有些犹豫:难道还是……他?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跳加快。

大门打开,只见敲门的是镇上做工艺品的店主。

“墨夕姑娘,”店主讨好地笑着,“说好今天来拿扇面的。”

邬墨夕面容回归冷然:“等等。”

说罢大门被关上,等再打开时,邬墨夕拿着几幅扇面递给店主。

店主推了推眼镜,仔细瞧着扇面上的牡丹图,啧啧称赞:“我这店里就属墨夕姑娘画的牡丹扇面卖得最好……”

一抬眼对上邬墨夕一脸赶客的表情,店主后续的赞词只好硬生生憋回去,他赶紧把钞票递上。

“墨夕姑娘,过几天再给画个牡丹图吧,昨天那幅冷月牡丹图让个外来客买走了,还连带着买了好几把扇子呢。”

“再见。”

大门又被关上。

店主尴尬地笑笑:这姑娘还是老样子,冷得很呢,只不过,方才刚开门的时候,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同,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

他这么想着,一低头,正好看见手里展开的那幅扇面,寒江融雪,牡丹含春。

“啧啧,画得真是好。”

时间过午,上束歉心情低落,旅店里待不住,便又在古镇里漫无目的地四处闲晃。

天气阴沉着,不多会儿飘起若有若无的雨丝,路上行人匆匆。上束歉没带伞,担心待会儿雨会下大,便有些着急着回去,却一时间不记得身在哪条小巷,转了半天也没转到大路上。忽然一转身,跟个从他背后经过的老人撞了个满怀。

上束歉下意识的伸手一捞,却还是没来及抓住对方,等再看时,老人已经摔倒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上束歉慌忙去扶那老人起来,一边习惯性地用着日语道歉。

只见老人衣衫褴褛,脸上沟壑纵横,此时却满眼惊恐地盯着他。

上束歉一边扶他一边又用中文道歉:“实在对不起!您怎样了?我带您去医院吧!”

“日本……杀……不,不唱,不唱,我不唱……”老人浑身发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您说什么?”

“我不唱啊!我不唱!”老人突然一把推开上束歉,疯狂地叫喊着跑掉。

“哎,老人家……”

上束歉一头雾水,又有些担心他有没有被自己撞伤,稍稍犹豫便追上去,可这一会儿的功夫,老人早已不知跑进了哪条窄巷。

上束歉一直跑到了水巷边,也没有找到他的踪迹,迷茫的站了会儿,仔细回忆方才老人含糊的话语,隐隐觉得似乎是自己日本人的身份惹起了别人的不快。

他心情更加低落,叹了口气,沿着水边往自己住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他。

“年轻人,过来。”

上束歉寻声望去,只见是那位老船夫在招呼自己,他走过去,挨着水边的台阶坐下。

“你为什么要找沈云天啊?”

上束歉却沉浸在自己的烦恼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反问道:“老船夫,你讨厌日本人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就是觉得……”上束歉摇摇头,似乎想描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墨夕,她很讨厌我。”

“墨夕是那个住在墨园的丫头吗?”

“对,”上束歉苦笑,“她很讨厌我,连话都不跟我说。”

“哦,那个丫头是比较孤僻,”老船夫说道,“她的身世很是可怜,十多年前,她们母女两人来到我们镇上,买了我们镇上最偏僻的宅子,平时也很少见她们出门。据说她的母亲是个疯子,没有几年就去世了,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上束歉泛起一阵心疼,眉间皱了起来。

老船夫继续说道:“顾老爷子觉得她是块学昆曲的好料子,教过她一阵子,但是后来不知怎么,她再也不肯跟着学了。”

“那她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没有咯,所以才养成她这么冷的性子。”

“那她为什么这么讨厌我呢?”

“这你就要去问她了。”老船夫磕了磕烟斗灰,看了看天,“雨好像要下大了,走咯。”

说着便起了身,嘴里又哼着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回到住所时,上束歉衣衫半湿,等他换洗完毕,外面的雨声也已渐停。他坐在窗边,再次翻看那半本《同梦记》,虽然故事的结局早已烂熟于心,可开端却一直是个谜题。

残页上的绣像安静不言,斜插菱花,彩云迤丽,明明是写意剪影,却偏偏那样生动起来。

上束歉有些困倦,睡眼朦胧里,眼前的妃色背影隐入白纱帐中。他轻轻撩开纱帐,追寻而去,少女一身戏妆,正安静地站在亭中等待着他,仿佛已经等了他三生。

没来由的悸动,上束歉从身后拥抱着她,鼻间被清幽却又极尽冶艳的气息吸引着,他情不自禁地吻着她,从额头到颈项。

少女仰起白皙的颈子,任他留下樱色。她吐息如兰,在他耳畔轻诉情衷。低语缥缈如幻,却又仿佛千百年前的烙痕,不可抗拒的**从耳边蔓延开来。

上束歉如坠迷雾,身上的束缚不知怎样已被抛开,一时间玉山倾倒,肌肤相触的温度令人迷醉。

他拥着少女枕入牡丹,俯下身子,与她发丝纠缠,把灵与肉都交付于她两相契合。

阑外牡丹含春,浅风吹来晴丝袅,摇漾春如线。亭中纱帷翻涌,巫山雨香云片。

铃声突然惊碎梦迷,上束歉猛然坐起,一时间辨不清是梦是醒。

此时窗外早已夜色满园,虫鸣喓喓。上束歉擦了擦额上汗珠,梦回莺啭,那一段行来春色,睡去巫山,如此真实,甚至那些芬芳与温存还萦绕在唇边、指尖。

电话铃声继续不解风情地吵着,上束歉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赶紧接通电话。

“祖父,对不起,我睡着了。”

电话那头是祖父略显冷漠的声音:“戏本还给他们了吗?”

“顾老先生已经去世了,我还没有找到其他线索。”

“那试试看找寻沈云天的后人吧。”

“是。”

“务必要归还这半本《同梦记》。”

“是……”上束歉有些犹豫,欲言又止,直到电话那头传来准备挂断的动静。

“祖父!”上束歉抢先开口,“您当时……除了拿走戏本,还对他们做过什么吗?”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安静了很久,仿佛对方正陷入一场长久的回忆。

“祖父?”

像是被上束歉打断了思绪,电话终于传来挂断的忙音。

上束歉放下手机,没有得到回答,他心中的疑虑越发重了。

在上束歉的记忆里,祖父曾是个风趣的人,就像所有受孙儿喜欢的爷爷一样,然而从祖母病逝那天起,他就变得越来越沉默。

直到那一天,祖父喝醉了酒,有些情绪奔溃地告诉上束歉,那本《同梦记》并不是“中国友人所赠”,而是他强行夺来的……

当时上束歉不可置信地望着祖父,那样一个优雅谦和、令人尊敬的人,怎么可能做出和盗贼一样抢夺别人东西的事情呢?

“那么……您拿了戏本之后呢?那位沈云天先生……他怎样了?”

上束歉望着祖父,那副面容隐藏在背光处,神情让人难以捉摸,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仿佛祖父身上忽然被附体了什么邪恶的东西,那样陌生,令人恐惧。

“沈云天……应该还在古镇上。”许久,祖父终于回答。

上束歉松了口气,暗笑自己一时间的胡思乱想。是啊,他的祖父,一位令人尊敬的文化学者,怎么可能会杀人呢……

“歉啊,”祖父的声音苍老了许多,“你的名字是我起的,这名字寄托了我对沈云天的歉意……你可以替我去中国找到他,归还这半本《同梦记》吗?”

……

上束歉叹了口气,思绪从那些记忆里慢慢抽离。

他取出戏本,望着《同梦记》上的绣像,旁边书着一行“花落梦深处,情系戏真实。”

那些黑白墨色的轮廓渐渐幻动起来,在眼前慢慢地添朱描翠,赋上清幽却冶艳的气息,增了柔肠百转的温度,分明成了一个鲜活的邬墨夕。

他抚摸着绣像,笑了:“我可能,已经爱上你了。”

一时间,情愫纷涌而至,上束歉望望窗外,雨后晴夜,沁人心脾,他心中一动,拿着洞箫出了门。

邬墨夕从一个缱绻的梦中醒来,梦里她与那个人相依相偎,爱恋痴缠,自己完全沉溺在他的温存里,雨香云片,情动魂消。

她抚着胸口,那里很烫,心跳得很快,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她方才枕着入眠的《同梦记》。

耳畔忽然传来幽远的箫声,隐隐绰绰,仿佛隔梦而来。

邬墨夕想了想,决定寻着这箫声而去。

玉茗古镇的夜特别安静,雨后夜空如水,空气里漂浮着湿润的草叶清香。

邬墨夕远远地望见那人站在拱桥上,临水奏箫,如芝兰玉树,披了一身月光。她慢慢走近,那人的身影、面容,在她的眼里渐渐与梦中人重合。

一曲终了,上束歉放下洞箫,两两相望,最终会心一笑。

“是我的箫声吵醒你了。”

“没有。”邬墨夕微笑道。

上束歉望着这笑容,之前所有的疑虑与烦扰再也不见,他笑了,习惯性地用日语道了声抱歉。

“你也会昆曲?”邬墨夕看着他的洞箫说道。

“嗯,”上束歉点头说道,“我爷爷从小就痴迷昆曲,后来我也跟着学了箫和笛子给他伴奏……你喜欢听吗?”

邬墨夕抬头望着他笑了。

上束歉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要不,我再吹给你听。”

他看着邬墨夕的眼睛,那双眸子里盛满星光,令人心折。不知怎么,那些星光忽然又黯了下来,邬墨夕躲闪开彼此交缠的目光,转身要走。

“我要回去了。”

“哎,墨夕。”上束歉叫住她。

邬墨夕回过头,眼神里却分明是不舍却无奈的悲哀。

上束歉似乎能感知到这些复杂情绪的缘由,心里莫名的疼痛。

“墨夕,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愿意在戏台上表演昆曲吗?”

迟疑许久,她终于开口:“我……我答应过我妈妈,不学戏,不登台。”

“她为什么这么要求你?”

邬墨夕再度陷入回忆,那些疯狂的、悲哀的、孤寂的,一幕幕一幢幢,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无法再回答,只好转身离去。

“墨夕。”上束歉却再一次留住了她,“我想知道,一定要登台才能表演吗?”

邬墨夕不明白他的意思:“不登台怎么演?”

上束歉笑了,他望着顾家戏园的方向,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笃定地对她说:“我有办法。”

邬墨夕看着他一脸孩子气的模样,自己却莫名地信赖,一时间烦忧尽散,不由得笑起来。

“我送你回去吧。”上束歉笑道。

她转过身没有说话,面上的笑意却表明了一切,上束歉赶紧跟上前去。

月明星稀,路灯的光晕映在水中,倒像繁星点点。

两人沿着水巷漫步,也不知走了多久,上束歉终于开口。

“墨夕。”

“嗯?”

上束歉问的有些犹豫:“昆曲里,你是不是最喜欢《牡丹亭》?”

邬墨夕似乎想到了什么,答得也有些迟疑:“是……也不是。”

上束歉笑着低了头,沉吟许久,终于又道:“杜丽娘爱上了梦中的柳梦梅……你相信一个人有可能会在梦中爱上另一个人吗?”

邬墨夕有些讶异,眼神交汇,梦中那些逼真的缱绻温存又一一浮现,两人有些羞怯地躲闪开彼此的注视。

“在今天以前,我觉得一切都只是一出戏,”上束歉继续说道,“但是现在,我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他停下脚步,凝望着邬墨夕:“我就是在梦里,爱上了一个人。”

邬墨夕怔住了,交还目光,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自己的心跳声。月光洒下清辉,笼着彼此的面容,似梦还真。

许久,她终于醒过神来,夜色里掩了双颊飞红,慌张地想要逃离:“我,我到了。”

“墨夕。”

她再次停留脚步。

上束歉笑得有些腼腆:“我能用洞箫给你的表演伴奏吗?”

邬墨夕轻轻点了点头。

“那演出之前我来找你排练,好吗?”

“……好。”

“那明天早上我去找你,”上束歉的语声温柔似水,“晚安。”

“晚安。”

邬墨夕心中不舍,躲躲闪闪地望了他好几眼,终于转身,向着不远处僻静的墨园走去。

路灯光影明灭,她心中忽喜忽悲,那些美好幸福的感受,似乎从来不会与自己有什么干系,爱别离、求不得,有了期望便又生起可能失去的恐惧。

她忍不住又回头去寻,灯火阑珊,只见上束歉仍站在原处,远远的,似乎见到了她回头,便又招手示意,仿佛在说,不要怕,他会就这样一直守着她。

邬墨夕心中安定了,转身微笑,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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