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花落梦深处》第四章

第四章 春愁漫解丁香结

春尽天长,邬墨夕醒来时,天已透亮,晴空一碧如洗,院子里牡丹含露,越发娇艳。

难得一夜好眠,虽忆不起梦境几许,却记得梦里一直回荡着那段“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待把俺玉山推倒,便日暖玉生烟……”

她红了脸,甩了甩头,却总也赶不走脑中盘旋的唱段,直到洗漱饭毕,拾掇停当,脑中依稀还跟唱着,“……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

邬墨夕有些嗔恼地叹了口气,把摊在桌上的《同梦记》放到书架里,铺好雪宣静心作画,期望借此赶走脑里的纷芜,只可惜收效不大。

伴着脑子里的来回翻覆的那曲《豆叶黄》,笔下的牡丹并蒂图方成了一半,就听见院外的叩门声。

邬墨夕心跳又开始快了,匆忙搁笔,出去打开大门,正迎上那张灿若春阳的笑颜。

“墨夕……”上束歉望着她一身绀青色的衣裙,微微怔了,又望了望自己同样颜色的衣裳,随即挠头傻笑起来。

邬墨夕有些羞赧地笑了,侧身让客:“进来吧。”

上束歉跟着她走进,院落不大,石径连着房厅也不过十来步远,两旁栽了牡丹,红粉银霜,在翠竹掩映下,格外清幽雅致。厅门敞着,迎门摆着几案,花瓶里插着一支白雪塔。

“请坐。”

“谢谢。”上束歉坐下来,又被几案上摆的茶点吸引了注意。

“嗯……我正好没吃早饭……”说着他一边拿起糕点,有点期待地望着邬墨夕,正巧肚子传来应景的咕噜声。

见他不好意思地傻笑,邬墨夕忍俊不禁,点了点头,紧接着就看他三口并两口吃完手中的那块,又伸手拿了一块,想来他是赶着来墨园,连早饭也没顾上吃。

心里暗生欣喜,再看他吃得两腮一鼓一鼓,她又忍不住要笑了。

“我去拿曲谱。”邬墨夕起身道。

“嗯。”上束歉边吃边应。

又是一块糕点下肚,他总算没再拿了,环顾四周,只见书架上都是昆曲相关的书籍。

“看来你的生活中真的是只有昆曲呀……”上束歉轻声感慨。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边细看那些书籍,忽然发现边上横放着一部残破的书本,上面的绣像有些似曾相识,却残破了小半,又被污迹糊了大半,一时难以分辨,他有些疑惑,正要拿起来细看。

“上束歉!”

突然一声惊得上束歉一震,转头见到邬墨夕一脸严肃。

邬墨夕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厉声阻止他,只是见他注意到这半本《同梦记》,自己会莫名心惊,仿佛又将会失去什么。

然而,自己还能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

邬墨夕掩饰地笑笑:“你过来看曲谱吧。”

“哦,哦……”上束歉应承着过来坐下,接过曲谱。

“我要唱《牡丹亭》里《离魂》这一出。”

“嗯,这出我挺熟悉的,我练习一下。”上束歉说完,便拿出洞箫准备练习。

邬墨夕趁着他执箫吹奏,心里终究放不下,找了个时机起身,把那半本《同梦记》藏进抽屉里。

她回身落座,望着上束歉垂下双目认真练箫的样子,不安的心终于缓和了下来。

墨园亭中白纱舞逸,上束歉按箫吹奏,眼前有些恍惚,邬墨夕并未着妆,只是身形随着唱腔婉转,便生生化为了杜丽娘,而眉间一颦一簇,却似有着比戏中人更刻骨的悲愁。

上束歉甚至觉得不忍再听,一曲终了便堪堪停了箫声:“我们休息一下吧……”

邬墨夕点了点头,像是还未出戏,又像是沉入回忆,眉头仍然不得开解。

上束歉递去茶水:“我觉得柳梦梅真的好幸福,有杜丽娘可以不顾一切、穿越生死来爱他。”

邬墨夕接过杯子,茶水的温度暖在掌心,她轻轻道:“杜丽娘才幸福……”

“你也可以像她一样幸福。”上束歉凝望着她。

目光相对,邬墨夕似看到了什么希冀,却终究又渐渐黯下去:“穿越生死才能得到的幸福……杜丽娘死了可以复生,我也可以吗……”

幸福是怎样的,她似乎都已忘记了,或者说,她曾有过幸福吗……

上束歉心里痛起来,却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她,一时间两人无话,过了许久,终于想到转开话题。

“我一早先去了顾园,想看一下老戏台,才知道顾老先生今早出殡,顾家人都不在戏班。”

邬墨夕神色有些犹豫,仿佛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你可以等下午再过去祭拜顾老先生,那时候顾家人应该都已经回去了。”

邬墨夕望着上束歉,惊讶于他完全明白自己的所忧所想所愿。

上束歉笑了,如晴空的云絮,柔和、干净:“我陪你去。”

日头偏西,新坟边还留着烧过纸钱的余烬。

邬墨夕在墓碑前恭恭敬敬地叩首,跟着顾纪学戏的那段日子,或许是她记忆里唯一的亮色,那时她在顾纪和顾家兄妹那里,第一次享受到被呵护和有玩伴的感觉,而顾园也是她唯一可以逃离现实的地方……

直到这一切被母亲发现,她凄厉的哭声还在耳边回荡着:

“他们杀了我母亲,杀了你的外婆,抢走了《同梦记》……不准学戏!不准登台!”

上束歉在一旁安静的等待,直到她走出那段长久的回忆。

“我们走吧。”邬墨夕起身道。

“好。”

一路上两人无话,邬墨夕不愿走人多的路,上束歉便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邬墨夕觉得心里很静,不是过往的空寂,而是平和安宁,春末的微风拂面,温柔得仿佛他的目光。

她忍不住去寻那道温柔,正撞上了交汇而来的视线。

“墨夕。”上束歉忽然开口。

“嗯?”

“在梦境外相遇时,杜丽娘和柳梦梅已是生死相隔,现在我们都还好好的活着,”上束歉微笑着,伸出手,“未来,无论生死我都陪着你……墨夕,我爱你。”

万籁俱静,只余微风拂过烟柳的细响。

邬墨夕望着他,怔住了,无法用言语回应,却鬼使神差地把手递过去,与他交握。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握着她的手时,温柔却又坚定有力。

忽然一阵雀鸣,邬墨夕终于醒过神来,慌忙放开他的手,心跳和呼吸一齐乱套。

“我……我快到了,你回去吧。”

“墨夕。”

身后的轻唤停住了她的脚步。

“明天我再来找你练习。”

邬墨夕没有回头也能感受得到那个声音里的温暖笑意,她点了点头,几乎落荒而逃。

清早,顾爱平是被人叫醒的,她一向是要睡到晌午的,即使是轮到她值守顾家戏园的时候。

此时她正想要发作,却听说是一个叫做“上束歉”的人有急事相求,火气立刻消去了一半。

等到匆匆梳洗,打开门见到那个形容干净的年轻人时,余下的另一半火气也烟消云散了。

“那么早来找我,”顾爱平歪着头故意调笑,“想我啦?”

上束歉有些羞涩的傻笑:“呃……我有事拜托你。”

顾爱平挑了挑眉:“你已经欠我一次了。”

“那……”上束歉笑得有些为难,“那我就再加一顿。”

顾爱平笑了:“好吧,什么事?”

“谢谢,”上束歉躬身行礼,“我是想看一下演出的老戏台。”

顾爱平爽快应道:“这有什么,走吧。”

玉茗古镇得名于汤显祖的玉茗堂,而传说这老戏台,正是汤显祖建造的,此时历经数百年,它早已梁柱斑驳、尽显沧桑。

“这老戏台上曾发生过很多事情,还经历过战争,不过至今保存完好,”顾爱平像个导游似的介绍着,“最有特色的就是它的屋顶。”

上束歉也正抬头观察着老戏台和四周建筑的屋顶,终于像是寻到了要找的东西,一拍手,他笑了:“谢谢!我有事,先走一步!”还没说完,转身就跑。

“哎!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的吗,怎么走啦?”顾爱平追上去几步,见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终于还是放弃了。

“哎,这人真是……”顾爱平插着腰,没好气地自言自语,“不会是去找邬墨夕那个死丫头了吧……”

难得又是一个晴天,时间近午,暖阳照得人略带困意。

练习告一段落,第二次的排演格外顺利,两人的默契,仿佛早已把这出戏合演过千百次。

从院子里的凉亭回到房厅,邬墨夕沏了茶,院里微风轻送,绿香散逸,时光也仿佛慢了起来。

上束歉捧着茶,置身在这画面中,他有些沉醉,直到转眼望见偏厅一角。

第一次来时他便注意到,这里的墙边挂着一套戏服。

“墨夕,你穿过这件戏服吗?”

“没有,这是我外婆的戏服。”

上束歉忍不住走过去细看,那戏服浅淡妃色,精绣着缠丝牡丹,一如梦中模样。

“这次演出你会穿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穿这戏服,就必须得登台,这是规矩。”

上束歉知她黯然,不禁心疼起来,忽而似想到了什么,面色又转了喜悦。

“我也还没有演出的衣服呢,要不,一起去街上买吧。”

“去……街上,一起?”邬墨夕望着他,面色有些复杂,似有期待却又有隐忧。

“嗯,”上束歉向她伸出手,“一起。”

玉茗古镇的市集其实还算不上热闹,但对于邬墨夕来说,这种在街市上闲逛的经历实在太少。结果上束歉反倒像是本地人,拉着她一家店一家店的逛着。

正好赶着午饭的时间,上束歉更是自作主张,拉着她在饭店吃饭。古镇不大,住在镇上的人大多都互相认得,而他们两人一个是外来的游客,一个又不常见到,自然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邬墨夕不习惯被人注视着,难免局促不安起来,忽然自己的手被温暖的手掌包裹,她抬起头,只见上束歉正望着自己,澄净透澈的眼眸仿佛能望进人的心里。

心定了许多,她有些羞赧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有人在看。”

上束歉却没有放开手,他笑如春风,柔软温和,语声却坚实笃定:“我想让他们看见,墨夕,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要和你在一起。”

邬墨夕望着他,有些怔了,不远处仍然有人朝他们这里看,她却不再觉得不安。

邬墨夕终究没有抽回自己的手,甚至开始贪恋他掌心的温度。

对于衣裳样式,两人早有腹稿,购置起来并未太花功夫,倒是上束歉总被一些小玩意儿吸引,逛了许多无关的店铺,好在有邬墨夕拦阻,不然又要买回许多毫无用处的东西。

“哎,墨夕,跟我来。”上束歉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拉着她走进巷道。

邬墨夕有些无奈地笑了,以为他又看到了什么泥人、九连环之类的小玩意儿,刚想开口,却见到是一个小摊位,高粱杆扎成的短桩上插着数支糖画,摊主正熬着一锅糖浆。

“这个很有意思,日本也有,我小的时候吃过,后来很难见到了。”上束歉指着摊上的转盘,笑着说道,“不过那边没有这样的转盘来选择糖画。”

笑意浮在嘴角,邬墨夕想起小的时候也曾吃过一次糖画,那是唯一一次母亲带着她上街,经过了糖画摊子,她还记得当时转到的是蝴蝶。

“转一下,我给你们现做咯。”摊主打断了她的回忆。

邬墨夕拨动指针,看着指针飞快旋转,又慢慢停落在蝴蝶的图案上。

“看看能不能跟你转到一样的。”上束歉也去拨动指针,最后是牡丹的图案。

“嗯,这个更好。”

邬墨夕笑着摇头:“不一样啊。”

上束歉望着她,见她肩上不知何时落了一片花瓣,便轻轻将它拈起:“你落在我的心上,不是更好吗?”

两人相视微笑,却没有言语,又再各自把视线转向糖画摊主,看着他轻抖手腕,让勺中的糖浆在玉石板上笔走龙蛇,渐渐成型。

顾斥军到底还是被妹妹拽出了门,穿街过巷的,从饭店一路走到莲池附近,他终于不耐烦了,扯开妹妹的手。

“不要再闹了,还有一堆事要忙呢!”

“是是是,戏要排,行头要备好,帖子要发,老戏台要加固,”顾爱平顺着哥哥的话念叨,“马上你的心上人都要被抢走了,你还有功夫操心这些?”

“你胡说些什么呢!”

“找到了!”顾爱平扯住他,指着不远处莲池边的亭子,“看那边!”

顾斥军顺着她指的方向,视线穿过烟柳,只见自己一直爱慕的姑娘站在亭子里,而与她携手并立的正是上束歉,此刻两人对着莲池景致,不知在倾诉着什么。

顾斥军垂下眼帘,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墨夕笑了,此时她的笑靥如出水芙蓉,而这些美好的绽放,却并非是因为自己。

“啧,古月明说的没错,中午就看见他俩在一起吃饭来着,”顾爱平有些义愤填膺,“上束歉这小子,怎么就看上她了呢!墨夕这个死丫头,不知道你一直喜欢她吗?无情无义,没良心……”

“别胡说了!”顾斥军打断她,“我喜欢她,她就非得也喜欢我吗?”

顾爱平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斥军又望了眼那边,莲池里菡萏玉立,莲叶田田,映衬得那两人如一对神仙眷侣,他暗暗苦笑,却又莫名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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