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上元记事》第三章

有赭杉军带路,到达浮云观省了很多脚程和麻烦。浮云观建在浮云峰上,常年为云气笼罩,恍惚中总让人觉得这青瓦粉墙的道观是被云气托着的,虽是仙境梦幻般的胜景,但总给人那么点绝尘的疏离和压力。

观主是个六十来岁的花白胡子老者,属玄宗传道的苦境一脉,论起辈分和四奇平辈,论起年纪,便该称墨尘音一声师弟,称赭杉军一声师兄。

观主望着赭杉军笑道:“赭师兄,数十年不见,你仍是当年来到浮云观时的模样。”

由孩童到老者,其中变化甚大,赭杉军想了很久依然没有辨认出来这是前任观主众弟子中的哪一个。

观主倒也不执于让对方记起自己,只看了看墨尘音的信物,便点头笑道:“观内一切自由,余下十日墨师弟就当是休假吧。”

“那么……”赭杉军犹豫了一下道,“吾就先回玄宗了。”

人已安全送至,他确实没有留下来的必要,更何况浮云观对外的形象是个想尽办法敛财的主儿……

“无妨,”观主微笑,“一别就是数十年,赭师兄留下来也就当休个假重游故地吧。”

“留下来吧,赭杉。”墨尘音道,“否则我怕会耐不住无聊,待不住十天哦。”

回想起墨尘音在玄宗常常偷摸下山的前科,赭杉军忽略了自己私自到苦境的种种后果,决定留下来。

浮云观客房设于山谷中的竹林里,此时谷外风雪连天,而谷内此刻却因特殊地气四季如春,林中深处更有一方温泉,水汽蒸腾成雾岚,弥漫在竹林间。

客房中物事一应俱全,赭杉军只略略整理了行李,午餐用毕,就被墨尘音拉出来闲逛。

“那幅画和牌位你如何处理了?”墨尘音直截了当的问道。

“嗯……”赭杉军很想回避这个问题。

“再怎样说,那也是故人的手迹呢。”墨尘音忍住笑。

“吾将它们掩埋了。”

“掩埋?”

墨尘音望向那张正直无欺的脸,想象着赭杉军找寻秘密地点刨坑埋东西的场景,忍笑忍得嘴角开始抽动。

忽然一阵箫声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只听箫声婉若流泉却不拖沓,逸如飘风却不轻薄,厚重沉着却又流彩变幻。

“好个箫曲!可却透着目下无尘的味道,只怕曲高和寡。”墨尘音轻声赞道,“走,看看去。”

于是拉着赭杉军寻箫声而去。

未走几步,又听见有琴声相和,清离出尘,旷达而不羁,却又透着兼济天下的情怀,偏偏本来目下无尘的箫声与之相和后竟也去了凉薄。

墨尘音暗暗称奇,赭杉军也不禁把这琴声与两位好友的在心下作比较,墨尘音的琴澄澈,苍的琴高逸,倒说不上谁的技艺更胜一筹。

忽然琴声戛然而止,箫声也停了下来,墨尘音笑笑:“偷听琴的通常都听不了完整的曲子吗”说着便向被偷听的对象走去。

只见转过竹林,正是温泉所在。热雾缥弥下,见得两人正坐于泉边青石上。

抱琴的人一身白得彻底,连琴也是白玉质地;而手执紫金箫的人,则身着淡紫的衣袍,虽素净却偏偏给人华丽的错觉,和他简单束起的淡紫发丝相得益彰。

“听得琴箫妙曲,一时失神,失礼了。”

墨尘音挥了挥拂尘略作一揖。抬眼正望见紫衣人的面容,竟然姣若春花,嘴角微微含笑便印出两个梨涡,却偏偏又透着逼人威严。

“哎呀剑子,早知道是这般雅客,汝即使不停下琴声,想来琴弦也是不会断的。”紫衣人开口便是浓重的儒音。

“我这是为好友你着想啊,”白衣人眉发皆白,面容却似不及而立之年,“试想华丽如斯的龙宿一袭素衣见客成何体统?”

赭杉军和墨尘音默默的望着这两人互相吐槽,发现他们有一种自然屏蔽外人的气场。

“哎呀剑子,龙宿即使素衣薄冠也比不过汝之寒酸哪。”

“各人风格不同,正如在此浮云观一餐五百两一宿一千两仍要待足十天,奢靡浮华铺张浪费便是你龙宿的风格。”

“哈,所以吾是该像剑子汝,出外游历的时候,餐宿皆以劳力换得么?”

“耶,龙宿,即是出外游历修行,便该把握机会一试修为呀。”

“一试吗?”龙宿从身侧拿起儒扇,“数年来,吾与汝的比试已经够多了。”

“那又何妨再试一次?”剑子把白玉琴置于青石上,“想来无事不精的龙宿一样精于术数吧?”

“嗯?”龙宿挑眉,“剑子汝想说什么?”

“昨日我听见观里的小道士说起一个鬼故事,便占了一卦,岂料这耸人听闻的故事竟是真的。所以现在便用这事情发生的地方来一试龙宿的易数了。”

“剑子,”龙宿以扇掩面,“汝在打算什么,当吾不知道么?”

“哎呀龙宿,莫非数年来的比试要以今日你的避战而告终了吗?”

“好你个剑子……”龙宿暗暗咬牙,一挥扇便落下数片竹叶,组成四阴两阳,正是地水师卦,“西北方四百四十八里。”

“果真是龙宿出马谁与争锋啊,”剑子拊掌道,“所谓送佛送到西,既然卜出来那就一并解决收拾如何?”

“剑子,吾就知道汝的打算,正是汝不入地狱却让吾入地狱呀。”

“耶,小小的鬼邪又如何为难的了华丽无双的疏楼龙宿呢?”

“师卦一出必牵兵祸,坤居上位不利君子,坎居其下陷身淤潭。这地下藏水的卦象……哈,汝休想拖吾下水。”

“方才二位所言鬼邪之事,请问其详。”赭杉军听到这里,终于上前一步打断了两人谈话。

现在跑出去不就接了自愿下水的话茬吗……墨尘音望向赭杉军默默想。

“啊,”剑子站起身来,面容因忽略别人太久而略带歉意,“既然如此,我就说说昨天听来的鬼故事吧。”

众人都望向剑子,只听他继续道:

“据说西北有个叫做百水城的地方,前朝作为驻军要地,但是后来驻扎在此的军队在短短七天里全部消失,不留痕迹。有人流传是有女鬼作祟,七日之内化肉销骨,把方圆百里的生人阳气全部吸尽。之后再去的调查者也都一去不复返,于是现在这城几乎成了被人遗忘之地,因为没有生人从里面出来过,而去过这座城的人都不见了。”

“果真是骇人听闻的故事。”墨尘音叹道。

“嗯,”赭杉军略作沉吟,“西北方四百四十八里吗……”

“你真的要去?”墨尘音惊道。

“既然遇见邪魔乱世,玄宗门人怎能袖手旁观?”

“唉,看来吾也不得不去了。”

“不用,你须在浮云观修行十天,不可私自下山,吾一人前往便可。”

“哈,”墨尘音甩了甩拂尘,“赭杉,你此次也是私自入苦境的吧。不用多言了,要去便趁早。”

见到一红一篮咻的一声化光就走,轮到剑子和龙宿沉默了。

“龙宿,或许他们这就叫做行动派吧。”许久,剑子终于开口。

“是啊,行动得连姓名都没互相通报。”龙宿摇了摇儒扇。

百水城确实已是座死城,荒壁残垣却偏偏寸草不生,整座城里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赭杉军望着城门微微皱了眉,他并没有发现魔气,但是却能感到这城的不对劲。

“留神。”赭杉军转头向墨尘音。

墨尘音把拂尘甩到肩上:“进入吧。”

踏出脚步的一霎那,意识随着时空一起混乱迷蒙……

月光,一树繁花。

男子紧紧抱住新娘,望着那张带着甜蜜娇羞的面容,再一次在她耳边许下誓言。这一刻似乎一切都已凝滞,时间在这里也变得不再有意义……

新娘如花瓣般的唇轻启:“我会一直着等你……”

男子望着那唇瓣,心神微漾,忍不住要亲吻下去……忽然间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太极光影立时升至半空,周围景象急速变幻。

“尘音!”

墨尘音猛然醒过神来,望向贴在眼前的面孔:“怎么?”

“方才吾们误入了结界,而且还有奇怪的蛊心幻术。”赭杉军道。

“原来如此……”墨尘音忽然低声道,“赭杉……”

“嗯?”

“先放开吾吧。”墨尘音向后仰头,避开赭杉军近得不能再近脸孔。

“抱歉。”赭杉军放开怀抱,微微有些尴尬。

两人一时无话。

“嗯?有人来到。”墨尘音望向另一侧。

只见一袭白色身影从远处瞬息而至,来的正是剑子。

“是剑子先生,”墨尘音道,“你怎么也来了?”

“唉唉,见两位许久未回便来看看,总不能把人拉落水就不管了吧,”剑子笑笑,“只可惜本来要拉的人没下水。”

“哈,”墨尘音笑了笑,“只是此处当真奇怪,感应不到魔气,结界破了之后也不见任何妖邪魔氛。”

“嗯,”剑子点了点头,“应该是怨念。”

“怨念?”墨尘音微微惊讶,“典藏有载,怨念为鬼灵身前强烈的积怨和执念所成,无形无相,却可影响生灵万物心智,甚至周遭时空也会扭曲。”

“然也,”赭杉军点头道,“在道境从未遇到此种情况,是以方才你吾不察。”

“想来失踪的人应该都葬身于结界幻境中了吧。”墨尘音道。

“幻象中的情景应是怨念的来源,”赭杉军从袖中拿出一柄长笛,“既然知晓是怨念,便有应对之法了。”

“嗯,那就来看看近日来吾的琴艺可有精进吧。”墨尘音解下身后之琴。

琴曲笛音相和,空灵渺然却又正气浩空,只见周遭空间再变,昏晃不清的死城中渐渐升腾起无数魂灵,烁烁如星光。

“好一曲净世之音……”剑子感叹。

渐渐的,星光集聚成图景,由模糊逐渐清晰。那些欢乐的、苦恼的、伤感的、琐碎的片段一一展现在眼前,然后是幸福的月下盟誓、不舍的离别、漫长的等待,紧接着画面急转,破城、屠杀……寂灭。画面再次模糊,散为星尘,最终消弭于夜空里。

“这是属于她的回忆……”赭杉军早已停下笛声。

墨尘音也住了琴弦,看着眼前的悲欢离合,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浮云山脚下的时候已将近三更了,剑子抬头望望山门,却正好看到那个紫色的华丽身影从山门里慢慢走近。

“龙宿,这么晚去哪?”剑子迎上去。

龙宿摇了摇扇子:“许久未归,莫非当真如卦象所示,女祸缠身不利君子么?”

“哈,”剑子笑笑,“起因确实是位女子……”

“哦?”龙宿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应该说本是一对人人羡慕的璧人,男子是英挺的将军,女子是秀美的闺秀,却偏偏在新婚之夜将军急召出征,临行前,女子许下诺言,会一直等他回来,若在阳世等候不到,便在奈何桥上相候。”

“后来呢?”龙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好奇这种小儿女的故事。

“后来将军一去不归,百水城破,敌军于城中奸淫掳掠大肆屠杀,女子终是没有等到丈夫回来,于是自绝于梁……”

龙宿兀自摇着扇子没有说话。

“唉,弱女何辜。”剑子微微叹道。

“那两人呢?”龙宿沉默许久,问道。

剑子笑笑:“他们觉得此时已晚,不想惊动浮云观上下,所以打算明日再回。”

“哦?那么好友汝倒不怕惊动别人。”龙宿笑道。

“唉唉,”剑子望了望龙宿背在身后的白玉琴,“有白玉琴作抵押,我当然着急来取回,这不也是你龙宿的用意吗?怎样?现在该还给我了吧。”

“哈。”龙宿并不解下白玉琴,反倒拿出紫金箫,“吾改了主意,汝的琴声确实不凡,但是箫曲却差强人意。不如此刻吾将紫金箫借于你练习。”

“哈?”剑子稍稍犹豫,却还是接过了箫,“所以还是要用我的琴做抵押吗?”

龙宿笑而不语,却见剑子拿过紫金箫便转身走下山阶,不禁问道:“汝去何处?”

“我也不想打搅浮云观人的休息,如今取琴的目的完成,正好离开这个浪费银钱的所在。”剑子边走边答,转头见龙宿已经跟了上来,“好友你又要去哪?”

“吾待得腻了,”龙宿摇扇笑道,“觉得与汝同行或许能遇到不少有趣的事情。”

“那你预付的一百万银两呢?”剑子停下步子。

“哈,浮云观中一切当如浮云,好友汝说是不是呢?”龙宿继续摇扇悠然前行,“紫金箫,白玉琴,共饮逍遥一世悠然。”

败家呀……剑子摇了摇头跟上去。

平旦时分,雪花又开始徐徐飘落。

墨尘音站在崖边,望着崖下远方的百水城慢慢被覆上一层白纱,忽然觉得其实下雪并不恼人,反而还很美。

“觉得冷么?”赭杉军拍去墨尘音衣袍上的落雪。

“嗯,”墨尘音忽然叹了口气,“吾是在想,是否那女子在奈何桥上依然没有等到她的丈夫。”

赭杉军不知道如何作答,幻境里的月下相拥清晰得仿佛是自己的记忆。

忽然有吱呀的木轮声由远及近,只见一位花甲妇人推着一名老者慢慢走上山崖,见到赭杉军和墨尘音只略略点了点头。

“大哥,崖下的那边是百水城,听闻那里去不得,我们就在这儿看看吧。”老妇人给老者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厚毯。

老者却不言不动,面上也毫无表情。

“这位老者是患了什么病?”赭杉军上前问道。

老妇人摇了摇头:“他是受伤,五十年前我从战场上救回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不能动不能言。”

“战场……”赭杉军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嗯,大夫说让他看到最挂念的人和事物,或许就能让他恢复,”老妇人笑容慈祥,“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所以只能带他一个城镇一个村落的四处游历。”

“这,天下之大,何时才能找到?”墨尘音心里被什么触动了,“而且即使找到了,你又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他的家呢?”

“不要紧,”老妇人望着轮椅上的老者,“我想,总能等到他恢复的时候的。”

“几条杨柳,沾来多少啼痕,三叠阳关,唱尽古今离恨……”赭杉军念道。

“赭杉,这句诗似乎不该用在这吧。”

“世上真情皆是相通。”赭杉军认真说道。

“道长说的是呀,”老妇人笑了笑,“大哥,你说呢?”

老者依旧寂然,忽然一行热泪竟从滞然无神的眼中流出,滴在毯子上凝成一朵霜花。

“看来大哥也赞同。”老妇人推转了轮椅,“天冷,我们下山去吧。”

轮椅的吱呀声渐渐远去,直至不能辨明,墨尘音转回了视线,他本想确认老者是不是那位一去不返的将军,但是终究还是放下了,是也好不是也罢,只要相信,他们都会有等到的那一天。

“吾们也走吧,不会冷么?”

“赭杉,”墨尘音摇了摇头,“吾忽然觉得你方才的那句诗用得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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