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花

光瀑从玻璃幕墙扑进中空的筒楼,迎头泻下。任深眯起眼,望向模糊不清的一片白。小憩片刻。

助理送来一个冒着热气的纸杯:“玫瑰花茶。

道具还没来,大概会等上十来分钟。”

任深捧着纸杯,工作人员正在调整拍摄布景。

“……《御前街谋杀案》?天哪,这个故事好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太有趣了。我记得当时是一口气看完的,一个下午屁股黏在椅子上,哈哈……”

“确实确实,不过我向来抵不住诱惑,先看了结局……嗯,怎么说呢……感觉这本书可能就是为了对付像我这样的读者特地写的,哈哈,悬念留得恰到好处,反而让故事显得更圆满完整了。看完相当满足,回味悠长。后来再读也不腻,而是神清气爽的。”

“对对对,我刚开始读,只觉得这个故事混杂了各种各样的元素,不容易写好。但结果却是用一种巧妙的方式轻盈又不失深度地给写了出来,绝对算得上是白马的集大成之作了。”

“得益于他一贯精妙的构思吧……大概也和他深厚的学养很有关系,这一点越仔细读,越能感觉出来。真的很佩服。”

“说起来,大学的时候……我们那一片几个大学的戏剧社还联合起来排过一出白马的戏,就是那部比御前街早些年的《添岁》,主旨是严肃的社会问题,不过写得带点喜剧感,又有点反现实的荒谬味道,妙不可言的是那段儿童视角的运用,不好排也不好演,但是……”

“社会问题,严肃与否?”

“烫!”任深咬着嘴皮,脸皱起来。化妆师走过来打理妆容,助理赶紧接过纸杯。有人提着水桶小跑过来: “花来了,花来了!”

“头仰一下。”

任深目光划过高处,又投向那片白。

突然间芳香扑鼻,鲜花推至眼前,一水儿红玫瑰挂着水晶泪,迷离双眼。任深歪着脖子,僵立着欣赏那束花。

“可以啦。”化妆师调笑着走开,任深从花束中小心抽出一支,举至眼前,又转身迎着光看。身影隐隐绰绰,笑声盈盈又朗朗。

这是真的吗,我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还是我已经在梦里待得太久,现在要落下铡刀似的幕布?

可是没有人能拒绝这种芳香的诱惑,不如挺起胸膛做个勇士。

几道闪电惊醒了沉思中的勇士。

“哈哈,抱歉。”摄影师看任深盯着自己,从镜头后露出脸来,“我看刚才那架势很不错,而且光线正好,所以就忍不住拍了几张看看。”他低头摆弄摆弄相机,“我觉得效果真不错,你一会儿拍的时候就保持这状态……”

任深好奇地凑过去看。

“你看,有点成熟的深沉味道,又带点青春的恋爱中的忧郁的感觉,”摄影师砸吧砸吧嘴,“我觉得这种感觉蛮好。”

任深盯着相机上那张有点陌生的人脸,不置可否。

“小昀,你怎么也?”给任深叫住的助理正提着两桶玫瑰经过:“看来下午拍的是什么‘花儿与少年’,还是‘夜莺与玫瑰’什么的,后头还有一车呢。”

任深摇头笑起来:“别打趣。要真下了这本钱,那我拍完只管要一些过来,省得浪费了。”

“这主意好。”助理看了看玫瑰,犹疑了一下,“就是摆家里是不是有点太过?”

“你小子一看就是单身!”摄影师嘿然。

“她说我若送她红玫瑰,便与我跳舞。但我整个花园里没有一朵红玫瑰。”

英晴咯咯笑起来:

“可你知道我的心是你的,你不用带玫瑰给我,我也会和你跳舞。”

“我的爱人,世上再没有比你更艳的玫瑰!”

她一把抓过那束花,捧起来转了个圈,然后笑着跑进了屋子。任深呆立在门廊下,宛如隔世。

“罗勒鸡肉螺旋意面,金枪鱼沙拉,桂花糕,这个是蓝莓布丁……”英晴很快摆好了盘,又抓起冰桶里镇好的酒要开瓶。任深坐在餐桌旁,看看东看看西,像个初次做客别家的好奇孩子。

“还和以前一样?”英晴举杯,“我猜对了,你想说这个对吧?”她得意地笑笑,“主要是我刚回来,压根没收拾。”

任深盯着她亮闪闪的眼睛,挪不开目光:“你说了我要说的话,我现在无话可说了。”

“那就吃饭吧,看看我的手艺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好。”英晴给任深的盘子里分餐,“当然,你最好说我的手艺又精进了。要是你的口味没变的话……”

“你看,你又抢了别人的话头。”任深无奈地摇头,“我要是说不好,岂不是要给扫地出门?”

然而饭菜有模有样,味道确实令人不敢恭维:鸡肉煎过了头,布丁少了糖,蛤蜊汤似乎将味精当作了盐,只有糕团店买的桂花糕还是原来的味道,或者改进了配方,甜糯正合适。显然烹饪者已很久不下厨房,不然便是情绪和健康状态十分不佳,导致水准失常。

然而从英晴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就像平常一样吃喝,似乎毫无异常,任深觉得她简直是在演戏,而且演得毫无破绽。不管吃的是空气、毒药或珍馐,她都是这般吃。事实是,食物在她口中失了味道,只有酒的冷冽刺激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用餐过半,他们已经谈了很多,谈了近况,也谈了从前。英晴比上次见面时多说了很多话,上回因为任深在重逢的时刻表现得过于震惊,似乎反而吓到了英晴,以致于后来她全然试图安抚任深的情绪,自然也就来不及叙旧了。

可是对他们而言,似乎只要相逢,时间就像水合流,看不出流逝的痕迹。对此他们心知肚明。

“你休整一段时间,这对你有帮助。说明你又积累到了一个程度,马上就要有新的突破啦。”

“你怎么这么肯定是突破,不是卡住了呢?”

英晴这时顿了一下,然后说,“我看了你那部……中文应该是《小城之秋》吧。”

任深吃惊不已:“这部应该还没有……”

“我是在电影节看的,”英晴笑笑,“夏天我正好在加尼斯的朋友那里度假。

“我觉得你演得足够复杂,就是还有点心不定的感觉……我可能表达得不够好,也许你能理解我的意思。我觉得还有点演的痕迹,可能是你头一次演这么阴暗的人物,有点用力过猛,或者是你有点害怕……受到影响?”

“我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拍完这部戏之后觉得特别累,简直像被掏空了,走路都轻飘飘的。”任深叹气,“晓军,就是我工作室的秘书,建议我休息一段时间,我就从那时候开始休息了。”

英晴从鼻子里冒出两声哼笑,任深看出她已有些醉意了。

“我当初生完小荻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她把那头浓密滑亮的发卷捋到脑后,手抵在桌面上,支着下巴,眯起眼看着任深。“说明你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事,这件事把你到现在的毕生精力都吸干了,然后结出了个漂亮的果子。”

没想到英晴会主动提起她的孩子,任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沉默地转着叉子,叉中一段面,又叠上一段。英晴这时深深低下了头,好像要把脸埋到面前的盘子里去。任深这时才看出,她醉得不轻。印象中英晴的酒量很好,看来这点也是时过境迁了。她这时突然又仰起头,已经有些神志朦胧,看到任深伸长手臂,要挪走自己面前的盘子。

“你自己的那份还没吃完,也想尝尝我的盘子里是什么味道吗?”她咯咯笑起来,“你也长不大呀。”

任深轻轻撩起英晴快浸入酱汁的碎头发,将她面前的餐盘挪开。英晴歪着头靠在椅背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任深深深地叹气,绕着餐桌缓缓地踱步,然而大脑一片空白。唱机已经轮过一遍歌单,这时又放起了刚进门时听到的曲子。任深靠着桌子听了一会儿,认出是西蒙和加芬克尔的《老朋友》。

谁要是耽于梦幻,就该看得更真实。

我倒愿意将自己隐藏,说得反而比我知道的更真;

我想坦诚,讲的故事却拙劣得叫我自己发慌。或者说,真实本来就模模糊糊,毕竟总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毛毛糙糙不值一提,想要原本地叙述,淡忘或者压根不存在的细节只好凭空捏造。小题大做,是荒诞的手段。可是事情不必反着看,这不是什么反言的修辞,而是正着说,“对啦,就是如此。”

英晴半梦半醒中瞥见任深收拾餐桌的忙碌身影,“哎呀,你不吃了吗?这桌菜是花了心思做的,不合你的口味吗?”

任深正扶着英晴,要把她转移到二楼的卧室去。英晴似乎不乐意挪动,或是那间餐室里有什么使她流连,然而任深执意地握着她的手臂,她最后笑了笑,便任由他半拉半扶着走,任深觉得英晴似乎走不动了,全身的重量都落到了自己身上。她还在断续地低声说些什么,气息钻入任深的领口。

刹那间任深觉得英晴的嘴唇触到了自己的脖子,不由地激灵,停住了。

“你说什么?”他勉强地低头,看一眼英晴,只看到她黑黑的头发靠在自己肩上。她的声音几乎化在微凉的空气里了。

“我说……永远……小深……永远……”

任深推开房门的瞬间,馨香倒海似的袭来,冲得他立时头昏脑胀,倏忽又醒然轻松,这时觉出是英晴惯用的香水味道。梳妆台前,碎玻璃片在月色下熠熠闪光。窗沿上摆着一丛玫瑰。任深架着英晴,小心地避开散在毛绒地毯里的碎碴,然后轻轻地将她卸到床上。他想去把窗户开大些透透气再关上,这时脚碰到床沿一阵乒呤乓啷作响,这才看到床边的瓶瓶罐罐,空酒瓶和保健药品散乱地摆在一起。一瓶酒尚余小半,任深将它拿起来放到梳妆台上。他突然意识到,在他来之前,英晴很可能已经喝了不少酒。

安置完英晴,任深乏累异常,梦游似地下了楼,在客厅的台阶上坐了好一会儿,听着音乐发呆。后来觉得冷且困,于是关掉唱机,去找沙发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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