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五年春,皇室中发生了几件大事。刘康的封地从济阳徙自定陶。皇三子刘兴封中山王,合欢殿冯氏册立为昭仪。此外便是皇太子刘骜与车骑将军之妹许氏的议婚,这桩号称天子嫁女、皇后娶妇的隆重婚仪很快冲淡了皇太子和贱奴私通这件陈年旧事在人们脑海中留下的阴影,人们所议论的唯有纳征时皇家遣送至车骑将军宅第的万斤黄金、玉璋珍玩、金碧辉煌的軿辎、鬃细膘肥的玉骢和轻软绚丽的束帛。国朝嫁娶重奢靡厚聘之风,皇室更不能免俗。
政君知道儿子对于婚事的不满,正如从前他对她说的那样,他认为许谨缺乏与他心意相通的特质,她于他可以是姑侄,可以是朋友,却惟独不能成为爱侣。何为心意相通?你与贱奴才能交心么?刘骜听她提起银欢,气得登时一跃而起,狠狠地盯着她道:别在我面前提她!
刘康倒能隐约猜到兄长抗婚的缘由,皇后不过是想用婚姻做枷锁,将他这位兄长束缚在储君应奉守的道德操行上,可这只会令兄长偏激地憎恶一切与成规相关的东西。政君对许谨这位懂事的未来新妇不乏歉疚,当她含蓄地试探她对婚事的态度,许谨并没有因为太子与贱奴的丑闻而生出犹豫。她面晕红霞地垂首道:太子对一位女子那样倾心,其实阿谨很羡慕她。
皇帝对此事有另外一番考量,如果嫡长子的议婚发生在建昭三年以前,他会毋庸置疑地答应。可当嫡长子在群臣心目中的地位产生动摇,而他的身体日渐沉疴,他便在犹豫是否还要将母族许氏的命运与儿子绑在一起。可惜他低估了表妹许谨对于婚事的决心,在她鼓起勇气面圣陈情后,受其感动的皇帝终于颁旨赐婚,同时拔擢贤达的史氏子弟充任太子庶子。
皇太子先加冠后立妃,随后便可搬至太子宫居住,因而上元过后政君便先至博望苑打点。水榭画廊、花树山石皆修葺一新,似乎仍是十五年前她离开时的情状,只有她乌发遭风霜侵染,红颜亦改换了模样。人言道花可重开、鬓无再绿,正是这个道理。她似探望故友一样细致地巡察过博望苑中的每一座宫室,直至驻足在南面一间长门紧锁的凋敝池馆前。她为太子宫主母时便知馆中无人居住,因而甚少来此。她一时好奇心大起,对太子宫詹事道:“孤想进去瞧瞧。”
詹事踌躇片刻,上前一步轻声道:“此阁不祥,殿下宜应慎重。”她见詹事眼神讳莫如深,不由地更为奇异,问道:“为何?”詹事支吾道:“此乃已故司马良娣之居所,传言她受姬妾嫉妒诅咒而死。今上即位后,此阁夜半常闻女子泣涕哀号之音,森然可怖,数年间无人敢入。”
馆阁花窗上的碧纱和窓纸已经脱落,露出的几根肋骨似的窗棂蒙上了蛛网,户牖曾经锁住的佳人于无意中决定了她的命运,而锁住佳人的池馆最终却是交由她来处置。她滞塞半晌,叹气道:“太子成婚,此处终得拾掇干净。无妨,待孤先进去看看。”
詹事勉强答应,唤来数名内侍将阁内地砖上和梁柱上的蛛网尘泥迅速清扫出来,供皇后进内查看。政君整裳屏息,带着莫名的不安缓缓走进了这被春光遗落的宫苑一隅。
内里的装饰极为平常,不过漆案茵席、铜镜妆台、围屏琴桌、美人榻、香炉等家居用物,因长久缺乏纤纤素手的触碰和抚摸而变得陈旧晦暗,毫无光泽,但毕竟不至于显出幽诡可怖之状。陪她入内的宦官却个个惴栗,十分警觉地四处打量。蓦地从衣橱中传来轻微响动,一名宦者吓得险些将手中掸子落在地上。政君心中亦砰砰乱跳,强自镇定地斥道:“定是蟑鼠之物,竟将你们唬成这样。”随即命另外两人砸开已经锈蚀的衣橱壁门,以细长木棍伸入其中搅捣。
堆叠的绫罗衣衫中的确寄生着一些蛾虫,极快地自衣橱中飞出,飞扬轻烟一般转眼即散,隐隐预示着尘封的历史下埋藏的鲜活隐秘。一卷黄綾立轴因这轻微的响动而伸出了半个天杆。政君惊诧于衣橱中竟藏有卷轴,思量片刻后将卷轴取出,又命周遭侍从退下,这才放心展开卷轴。画无落款题跋,可那画中美人却令她浑身为之一颤,封存的记忆如决堤潮水一般涌出,淹得她几近窒息。
画心是一株老槐,苍干虬枝上点缀着半树冰雪素洁的未盛放的花,伸向暮春微带湖水蓝色的淡青天空。画中少女正值豆蔻年华,一袭绛色襦裙,头梳双鬟,别无簪珥,眉间和两靥细心地描了翠钿,双颊晕着娇艳胭脂色。不是云鬓金钗、凤目朱眉的严妆仕女,却别有素服少女的清灵姿态,此刻她正伸出玉笋似的素手,要去够槐树上一根被繁花压垂的花枝。画中人是司马良娣无疑,但政君脑中反复闪现的却是她初次见今上于含丙殿的场景。如果她没有记混,彼时今上开口所说的话是“留那位穿绛色烟罗的宫人”,他在雨夜声声唤着“昭兰”,终结了她的清白身世。她霎时彻悟,四个字翻来覆去,如千钧重地压在她心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如同窥破了自身最耻于为外人道的秘辛,落荒而逃般地仓惶逃出馆阁,令宦官将整座庭院封死,再不许任何人进出。
太常寺避开大凶五月,经卜筮认为六月十二为天地交泰之吉日,并择定该日为皇太子婚期。因新婿具储君之尊,不便亲往新妇宅中迎娶,所以皇帝派遣大司马史高、左将军冯奉世、关内侯萧育奉车舆,迎太子妃于车骑将军宅第。许氏亦以婢僮百名、铜钱千万的巨资为嫁妆。
黄昏前两个时辰,太子妃着纯色纁缘深衣婚服、佩白玉组绶、披黑纱御尘罩衣登车,高举步障的陪嫁婢仆与近百抬资财迤逦其后,由宣平门附近的戚里款款地驶向太子宫。京兆尹早已将绣球灯笼等讨彩之物分发给沿途住户,道路两旁围观人群堵得水泄不通。护送迎亲队伍的宫中侍卫从马上的钱囊中抓出铜钱向围观的人群抛洒,盛装的宫人们则将系了彩绡的饼饵沿途发放。太子头戴爵弁,白玉充耳,身披玄衣纁裳,棕红蔽膝下露出赤舃,衬得年轻的面孔朗如冠玉、仪表堂堂,此刻正立于博望苑宫门口迎接。在宽大锦衣的遮蔽下,无人留意到他紧抿的薄唇和大袖中握成拳后泛白的指节。
许谨抵达宫门后,在媵人扶持下握一红球下车,仰起一张精心妆饰的脸,端庄而不乏羞怯地向刘骜微笑,侍者则将维系红球另一端的红绫交到刘骜手中。她认为即便刘骜不爱她,至少会对她心存感念,因为她的婚姻为他的储君之位带去了许史两大家族的支持。因此她的笑容于谦卑中隐约透出了一丝骄傲,刘骜看在眼中,似是被银针扎了一般,垂下眼睑,不再与她对视。新人沿朱色龙凤共翔地毡缓缓而行,肩并肩地迈进轧金为丝、雕玉为饰的含丙殿,赞者高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新人于礼乐声**行同牢之礼,国朝饮宴推崇分食,夫妻同牢却需从同一道盘中取牛羊肉食之。其后由许谨长姊许谒奉上乘了匏瓜的漆盘,匏瓜一剖两半,刘骜与许谨各取一半,先饮一半匏中玄酒,交换酒器,再将剩余的一半酒饮尽。许谒喜笑颜开地祝贺新人“同甘共苦”,随后以红丝绦将两半匏瓜系在一处,此为合卺。女御剪下新婿脑后的一束头发,女媵则剪下新妇的一束鬓发,两股头发相缠,放入赤色锦囊中,是为结发。
礼成之后天色已昏,新人即被送入寝殿,宾客酬唱宴饮正式开始。女御替新人除去外袍,并由刘骜亲自解下系于新妇腰间的缡带。两人对坐半晌无话。当宾客的喧嚣模糊为长安钟鼓楼子夜的钟声,月影缓缓移到了纱窗之上,在寝殿外女御的低声提醒下,刘骜终于起身,用铁质烛捻将烛火逐一碾灭。许谨虽然端坐,但随着殿内光线越来越暗,自己也越来越局促不安。最后只剩下一对红烛,屋内陷入一片柔靡暧昧的昏暗之中。
许谨垂首,一缕秀发在指尖绕了百匝,纤指都微微打着颤。刘骜侧坐于床沿上,用手指托起她柔和的下颔,只见她酡颜如丹,粉面含春,一双美目如春雨一般朦胧而带有怯意。他想起许久之前被他压于身下的那个奴婢,她瑟缩在汤池一隅时颊上起落的红云,她在烟柳池塘边对他展露的安心笑容,她因珠胎暗结而埋首于他怀中娇弱的低泣,这些到底是真是假,是幻是真?他为她夜跪宣室风露中宵的时候,她是否已悄无声息地离去?她若知道他此刻正对着期盼他温存绸缪的娇妻,她是否会生出半分的醋意,抑或她从头至尾都在编织谎言?如果那样,至少他们的肌肤之亲是真实的。
仲夏夜半微风吹拂,自殿内带出靡丽的气息,守夜的女御在熏人的暖风中打了一个哈欠,却蓦地听到殿内清脆的裂帛声和女子极为压抑难受的哭声,心中就如被猫抓了一般睡意顿消。不由地与同伴对视一眼,慨叹太子殿下心急如焚,未免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与此同时,十七岁的班恬正随她父亲的车队沿着官道前往长安,拜访身为朝中要臣的姑父。她撩开车幔,望向车窗外幽蓝夜空下蕙草起伏的原野和骊山逐渐逼近的巨大青灰色侧影,车轱辘咔嗒咔嗒地滚在暑气退尽的蜿蜒黄土地上,她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将如隐在群山后的那座锦绣城池一样徐徐展开。
整夜的折腾令许谨累得好似成了散了架的傀儡,当她被人叫醒时,她只觉身痛又是心痛。睁开惺忪睡眼,刘骜早已不知去向,却是长姊许谒守在她床前,叨叨地催促她起身去椒房向皇后行子妇礼。成婚第二日,新妇需带礼物拜见并馈食于舅姑,方能算得礼成。她急急起身,丝被从身上滑落时露出胸前大片雪肤,有暧昧的红色吻痕蜿蜒其上,许谨羞得满面通红,轻声道:“阿姐,你先出去片刻。”许谒笑道:“这有什么?阿姐又不会取笑你。”说着便为她披上中单,系结腋下衣带,郑重对她道:“事关重大,阿姐不得不啰嗦几句。你可要记住,许氏的荣华富贵从今往后便系于你一身了,你只有早日诞下嗣子,才能永保无虞。”
许谨年纪尚轻,听此一言,不由地微微红了脸,嗔道:“阿姐,真是的,你说这个做甚?”
“阿姐是过来人了,”许谒轻叹道:“就如陛下盛宠冯昭仪,也是儿子受诸侯爵位时才晋封的昭仪。若傅昭仪的第二胎是皇子而不是平都公主,或许还能与冯昭仪平分秋色,可惜……”
许谒唠叨时,许谨也已梳洗穿戴完毕,带领女御前往椒房殿来。政君唇角含笑地看着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新妇,娉娉袅袅地行至茵席前行稽首大礼,奉上枣栗腶脩等礼物,不由得想起了当年的自己。那时正是楚腰卫鬓、羡煞旁人的锦瑟年华……怎能不感慨岁月催人老呢?
皇后外甥淳于长恰好在殿中,也恭敬地向许谨行礼如仪,口中道:“太子妃殿下安乐。”许谨见他广袖高冠,肤色明净,便对他颔首莞尔。其后又向皇后献上鸡豚和蘋藻等肉蔬,新妇赠礼物以表德行,馈食于姑以示孝养。但许谨毕竟不可能亲手做羹汤,于是皇后取箸各品少许,女御便将食物撤去。皇后赐澧酒作为回礼,许谨饮尽酒,政君教诲了“勉之敬之,夙夜无愆”之类的套话,许谨则回拜以“敢不承命”之语。
子妇礼成后,许谨坐于政君下首。政君随意打趣道:“怎么未见太子陪同新妇前来?”
许谨惯性的笑容顿时有些黯淡,半晌才强笑道:“殿下一大早便出去了。”语中不乏委屈。
政君的一丝喜悦也冻结在心里,只是面上依旧温和微笑。未想到,自己的随口一问竟触及了新婚夫妇之间不为人知的隔阂与嫌隙。
“孤刚成为太子妃之时,邛成太后曾告诫孤,正妻生存的道理,不过在于一个忍字。现在,孤也将这个道理告诉你。至于修行,便要看你自己了。”政君起身,公孙夫人已先一步进入更衣轩。“今日天气很好,一丝云彩也没有。孤带你去长乐宫看望邛成太后罢。”
承明殿。大殿中烛光摇曳,窗外又遍植参天大树,盛夏过后,已有木叶萧萧而下。婚后的皇储跟随太傅学习文章经义的时间可以缩短,转而处理一些政务。
“东平王刘云骄奢淫逸,不守法度,绞杀妻妾,前任傅相频繁因其获罪……”刘骜棱角分明的脸上浮现认真的神情,嘴角却抿起一丝笑意,在奏折下方附上批阅的竹简。“涿郡高阳王尊,尝以造狱之法斫不孝子,手段凌厉,堪为东平王相。”今东平王效法昔时孝武齐王,亦有酷吏如王尊效法主父偃治理。万物之道,相生相克。
下一道是丞相匡衡上的奏章。他认为皇帝缠绵病榻,并非永光四年废郡国宗庙一事所致。因而谏阻复庙。儒生行事总是陈腐。皇帝梦见祖宗谴责他罢绝祭祀,这才下诏群臣参议修复宗庙一事,自然是有复庙的意思。刘骜皱眉思忖,批复道“古制天子有七庙,当复太上皇、惠帝、景帝、昭灵后、昭哀后寝庙园祭祀。”
少府召信臣谏议削减乐府中的倡优杂戏,同时,太官的园圃中终日燃烧微火以种植冬天稀缺的葱韭菜茹,害人耗材,应当废除。据说当年召信臣任南阳太守时,因崇尚节俭,省訾财以发展灌溉而被百姓奉为“召父”,看来所言非虚。刘骜奋笔写下一个“准”字。
下面又是一桩公案。诸葛丰弹劾侍中许章纵容宾客犯法,横行长安街道。想到许章,刘骜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许谨的样貌,他轻轻地蹙眉。许章有错,但皇帝宠信许家。诸葛丰虽通明经术,但当街持节拦人未免失于变通。“侍中许章罚两月薪俸,收司隶校尉诸葛丰符节。”
宗室、外戚、财政、祭祀……样样都得亲力亲为。刘骜倒是有一两分体会到了皇帝积劳成疾的缘由。那个高位其实是一副千斤重担,挑起了就要辛苦一生,挑不起就要为之压垮。令他自己颇感意外的是,作为刘姓子孙,他骨子里充斥着对于权利的热衷。看大汉的荣辱兴衰就这样系于自己笔下,自己的决定影响着国家大势的走向与升斗小民的命运,他第一次体会到置于权力巅峰时的快感。
虚弱的皇帝靠在卧榻上,费力地眯着眼翻阅臣僚的奏折与刘骜的批复。自他身体日渐萎靡后,每逢处理朝政便觉头疼,索性将政事交由皇子,自己则沉浸于少时钟爱的音律之中。
刘康少有才艺,习知音律,更有以铜丸弹击鼙鼓奏乐的绝技,因而时常能得到皇帝召见。他一遍编钟敲完,便放下铜槌,行至榻前,侍奉皇帝进药膳。
皇帝扫了一眼编钟的曲尺形彩绘横梁,问道:“今日为何选择奏这曲《有所思》?”
刘康笑答:“《礼记》有云:‘王者饮食,必道须四时五味,故有食举之乐,所以顺天地,养神明,求福应也。’ 陛下用药膳,本就该奏举食乐。臣看陛下若有所思,故而演奏此曲。”
皇帝静静回味着方才的乐声,又将几份竹简递给刘康,示意他看。刘康接过竹简翻阅,时而颔首,时而蹙眉,时而轻笑。皇帝轻咳一声,问道:“中书省拟定的对策如何?”
“臣以为其他均可行,只是东平王相与西域都护两事犹待商榷。”
皇帝点头示意他说下去,刘康方道:“刘云生性刚猛,桀骜不驯,用王尊无异于针尖对麦芒,陛下岂不知主父偃被宗室奏请腰斩一事?臣建议用韩延寿,实行德政教化,至诚待人,辅助刘云改邪归正。至于西域都护,自羌降后数十年,西夷宾服,边塞无事。用段玄宗固然使西域诸国心悦臣服,只是此人自矜名节,下属有错不纠。所以臣建议收回西域都护对戊己校尉的统领权,防其下属擅自用兵。”刘康不缓不急,音色清亮,说完后静静听着皇帝裁决。
皇帝沉思片刻,心中多了一分凝重。刘康对答井然有序,顾虑周全。相较之下,太子仁慈宽厚、心思缜密并不如其弟。半晌后只能道:“有理。”
建昭五年的秋天波澜不惊,刘骜每日忙于政事,早出晚归。许谨在太子宫仍像未嫁时那样操持女红,闲来陪皇后游园赏景,斗茶听曲,两下里倒也过得舒适安心。
刘骜一日从承明殿下学,恰巧有几件政务要向萧育请教,未进午膳,便径直往侯府过来。与萧育论政完毕,已至未申交接时分,他许久不曾与萧绍赌棋,便欲经花园去往萧绍读书的书房。绕至一处假山石,只见绿藤萝铺青叠翠,一眼小泉汩汩有声,清新幽雅与沿路争妍斗艳的花草不同。其间隐隐传来琴声,虽含闺闱的哀怨怅惘,却更如明月在松涛间渗出的皎洁。
天下除刘康外,原来还有人可以奏出如此超凡脱俗的清越之音。刘骜不由得停住脚步。
“应该是表姑娘在弹琴。”为刘骜领路的家仆察言观色,在一旁小声补充。
“哦?太傅不是只有一位过世的兄长萧伋吗?”“殿下,表姑娘是夫人的侄女,班恬。”
刘骜颔首,示意家仆停在原地,自己则掀起垂于山石前的藤萝,沿石子路缓缓走了进去。这些天来,他埋首于政务,的确比以往充实忙碌,可总觉心中有一种空泛的疼痛,似是缺失了一块。
“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琴弦又被丁冬地拨弄了几声。
班恬早闻得身后有人声,只以为是姑父侧立在旁。不动声色地弹完一曲,方巧笑回眸。未料身后之人竟不是姑父!班恬讶异之外,毕竟有大家闺秀的气度,她细想一番,能进入姑父花园的,不是至交便是至尊,于是敛衽为礼。
刘骜微笑颔首,“长门赋?”
“是。公子好耳力。”班恬见来人能一语道破所奏之曲,颇感惊奇。
“宫中此曲早禁,孤……我也是略有耳闻。姑娘芳华正茂,为何弹此悲戚哀怨之曲?”
班恬笑意清朗,颊畔露出浅浅笑靥,“久闻司马相如有屈宋之才,只是子虚上林二赋未免歌功颂德,华而不实。偶得此赋,方觉此中意蕴百转千回,荡气回肠。所以无关风月,只为真心。兴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让公子见笑。”
刘骜心中好奇,思量再三,终于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对武帝与陈皇后之婚姻作何见解?”
班恬蹙眉,神情颇为不屑,“孝武皇帝少时许下金屋藏娇之诺,及长却背信弃义,将陈皇后贬居长门宫。天下最是多情又最是无情者,莫过于帝王。”
刘骜冷笑道:“恕我无法苟同姑娘所言。孝武皇帝娶陈皇后完全是政治联姻,若是没有窦翁主支持,帝位难以稳固。”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岂不闻倾国倾城李夫人,孝武皇帝对之念念不忘。即使夫人去后多年,昭阳殿依旧纤尘不染。帝王风月之外,亦有真心。”
“哦?那为何卫氏侍奉孝武皇帝三十七年,一昔谗言,竟让卫氏一族满门覆灭?为何河间钩弋赵氏颇得孝武皇帝欢心,一念之差,竟被赐得三尺白绫?为何李夫人病中宁可长发披面,也不让武帝见其容貌?宫中红颜三千,终究躲不过色衰爱弛一理。”班恬亦不卑不亢。
“卫氏覆灭,只因佞臣挑拨;赵氏赐死,只因母壮子幼。并非所有的帝王都如孝武,也并非每朝均有江充苏文,帝王之情岂能一概而论?至于李夫人,她为何不相信孝武对她的感情?根本没有经过考验,就妄下定论。在下亦想问,李夫人对孝武皇帝是否有过信任和真心?”刘骜剑眉高扬,一身淡蓝薄衫在风中显得英姿飒爽,说完只觉胸中郁结一扫而空,似乎已许久未曾这样恣肆张扬地发表过见解。
班恬无言以对,但也并不愠恼,只点头道:“公子心得与众不同,其中必有常人未历之艰辛。”
刘骜听此一句,心中百感交集,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寻。苦闷心酸,所念所思,今日终有一人可以读懂。刘骜贪恋地凝视着她的脸庞,终于隐隐想起自己缺失的是什么。他笑道:“班恬姑娘,与你说话我很高兴。”
“与殿下说话,我也很高兴。”班恬没有半点惊讶和忸怩,转身抱琴,温和地看着刘骜。
刘骜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诧异,随后带着得觅知己的快意大笑起来。班恬也心照不宣地爽朗而笑。两人的笑声在黄昏后镀上金色的绿藤萝清香中倍显清越悠扬。
她能把自己的心思看透,身份又怎会猜不出呢。即使知道自己是太子,她也没有谄媚逢迎之态,从容自如,翩然有先秦文士仪度。在许谨这样的高门淑媛身上寻不到的,不就是这一点么?
“班姑娘钟爱绿意?” 刘骜环顾四周问道。“阿恬当然喜欢姹紫嫣红,只是雨横风狂后,无计留春住。因而在秋日里能寻得一丝绿荫便是好的。”班恬享受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孤知道有一个地方秋日里仍是姹紫嫣红,不知班姑娘可否赏光偕同一游?”班恬笑答:“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恕班恬不能与殿下同乘一车。”
漫天晚霞中,班恬的笑容如同迎风涉水而来的睡莲,醉人晚风撩动着她额前的青丝。她凝望着刘骜被霞光勾勒出的侧脸和微翘的唇角,感受着他浑身散发出的男子气息,抱琴静立不语。多年以后,当守在延陵的班婕妤想起这一幕,甜蜜之余总会无端生出怅惘。她后悔当时没有伸出手去,同乘一车,花前月下。两两相依,才是最亲密无间的时刻。
原来刘骜所说的地方是未央宫后御景园中的小山。当别处早已芳菲落尽的时候,山中的野花方才开得如锦似团。一丛丛藤萝在溪水瀑布的冲刷下,有的青翠欲滴,有的深幽沉静。有一树淡紫色的钟形花朵,密密麻麻一穗一穗倒垂下来,结满枝头。地上铺陈的黄、墨、紫、素各色菊花,或昂首吐蕊,或羞藏叶下。从如茵的花丛中,时而飞出小小的蝶,绕人几匝,便没入天际斑斓的晚霞中。
班恬如入画境,自顾徜徉于花海,见花朵开得甚好,便驻足细细观赏,竟忘了刘骜所在。
蓦地从山路上传来笑语,班恬只当是同有兴致之人,因此也未回避。忽闻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身后道:“你是哪一宫的?难道不知皇后殿下与太子妃酉时惯常来此么?”
班恬转身望去,见方才发问的女官年近花甲,穿戴不凡,谦逊中透着高贵的气度。其后两人,年纪稍大的雍容端庄,观之可亲,年轻的少妇虽非国色天香,但也称得上灵秀温婉,应当就是女官口中的皇后与太子妃了,想不到也有如此雅兴,黄昏来此赏花。
班恬忙举手加额,拜服于地,祝祷两位殿下长乐无极。
女官继续问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话语不算责问,神情却已带上几许凌厉。
班恬正不知如何解释,刘骜已绕了出来,护在班恬身前,手中握着一束秋菊。“是臣带她来的,母后要怪罪就怪罪臣吧。”刘骜冷意澹澹,目光越过公孙夫人直直盯向政君。
政君见眼前女子一袭鹅黄锦绣深衣,头上玳瑁簪,耳中明珠珰,定是世族闺秀,因此也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班恬听到刘骜话语,看着刘骜手中深深浅浅的紫色花束,一股暖暖的感动涌入心田。
许谨见此情状,只觉心掉进了冰窟,脸色变为惨白。只是无人注意到。
沉默了半晌,政君缓步上前,绕过刘骜,扶起班恬,温和地问道:“不知姑娘芳讳几何?”
“不敢,小女闺名班恬。”班恬见刘骜戒备重重,话语中也带上了客套和谨慎。
“人如其名。太子,招待好你的客人罢。”政君一面称赞一面回头,执起许谨冰凉的手,往回走去。班恬目送皇后的身影渐行渐远,晚风吹动她略显宽大的衣袍,心中竟莫名升起苍凉。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母子之间有化解不开的隔阂?
刘骜想起许谨也在场,顿觉兴致索然。“不用管她,我们走。”刘骜将花束递给班恬,因为不自觉的紧张,花的嫩茎上有些潮湿。
班恬微微笑着接过花束,却猜不到刘骜话中的这个“她”,指的究竟是谁。
后一半文章是三年前写的,可能人物情节承接有不太自然之处,今后再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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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三回 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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