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宁元年,太子宫又多了一位女主人。皇后三番两次暗示将班恬纳为良娣,许谨哪能有不尊的道理。她经此一事,方才有几分体味到“忍”字的寒意。即使是一把刀横在心上,即使心被剜得百孔千疮,面上依然要笑如春风,光鲜依旧。
不过,大概是太子对她的“贤德”生出了愧疚,竟主动在她阁中逗留了两次。每回鲛绡帐里春风渡,鸳鸯枕上红泪湿。她曲意承欢、婉转迎合。他却并无热情似火,轻怜蜜意。
刘骜其他时间或在承明殿,或与班恬一起,作画,赏景,论赋,弄琴,谈笑。刘骜不在太子宫的时候,班恬就忙碌在膳食间里,褪去锦衣华服,洗手做羹汤。刘骜晚归,神色凝重,双眉紧锁时,班恬妙语解颐,排遣悒郁,满足得宛如寻常人家的妻。连皇后都赞道:“古有樊姬,今有班恬。”
这样的生活何尝不是她闺阁中的梦想,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班恬对她甚是恭敬客气,但是许谨每每想起刘骜将她护在身后的情景,心里就发毛。她渐渐从太子宫内侍和女御口中听说一些流言蜚语,刘骜之所以到她这边来,竟是班恬劝解的缘故。许谨又气又恼,自己好歹也是侯府艳质,将门千金,怎被视若蒲柳?
给班恬送过一两次滋补药膳,里面用了麝香。左思右想,夜不成寐,班恬信任的笑容和刘骜贪恋她的眼神交错闪回在脑海,最终还是痛下决心,打消了这个念头。
闲来无事,还是去长乐宫或者椒房殿坐坐,无花可赏,无话可说,皇帝的病情渐渐加重,皇后并不是每回都在椒房殿,但她也能空坐大半天。回到太子宫,就有一些不愿面对的事要面对,在永巷倒是短暂的逃避。
她的心思仿佛能被政君看透。一日,在核对少府账簿之时,她又在神情恍惚地发呆。
政君见状,笑问:“太子宫近日都好?”
“甚好。新良娣颇得太子欢心。”许谨尽量笑得淡然,无意中还是流露出了不平之色。
“以后你就会渐渐发现,只要身边亲人平安无事,你还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就已是莫大的福气了。”政君眼角的皱纹在阳光下似乎加深了不少,面上露出疲惫之色,“况且,班良娣并不难相处。以后若是太子有了其他姬妾,只怕现在的生活更是奢求。”
许谨温顺地回道:“谢母后教诲,新妇谨记。”
公孙夫人突然推门进来,俯身在政君耳畔轻语一阵。政君蓦地脸色一变,腾地站起,匆匆向宣室方向行去。许谨从未见过皇后神色如此慌张,心中起疑,只料是皇帝病情加重,也未多想。静坐片刻,才踱回太子宫。
政君到达的时候,傅瑶已经焦急地徘徊在宣室殿门口。不一会儿,冯媛也匆匆赶到。但是苏良说什么也不让进。
皇帝呕血不足让人惊慌,但是此次却召见了丞相匡衡,太傅萧育,侍中史丹,中书令弘恭一干人亲密大臣,大有嘱托遗诏之势。太子对许妃的疏离态度注定无法换来许氏的倾力支持,而皇帝对定陶王的器重更加使得易储成了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议题。
史丹之父史高与萧望之素有嫌隙,只是史丹身为太子庶子,虽对萧氏不满,但仍死心塌地支持刘骜。弘恭与石显本是一党,石显失势后,弘恭惧怕萧望之门生报复,转而投靠定陶王刘康。匡衡则是墙头草,那边风顺往哪边倒。
苏良笑道:“皇后殿下,各位夫人,陛下吩咐了,不想被人打扰,谁都不见。”郑长御凑到傅瑶跟前耳语一阵,傅瑶颔首,而后辞别了政君打道回漪兰殿。
殿内,皇帝的床榻被一层纱幔遮住,大臣只隐隐感觉皇帝骨瘦如柴,咳喘不止。
一个黄门进入后殿,向皇帝哆嗦着禀报道:“陛下,皇后求见。”
皇帝恼怒地瞥了一眼跪倒在地的小黄门,看到他浑身抖筛糠般地战栗,又无奈地挥挥手让他下去。想必是受过皇后大恩的,否则不敢冒着丧命之险绕过苏良前来通报。
萧育沉吟道:“陛下不妨见见殿下。”
“她以为朕不知道她来是为什么?咳咳……不过是怕朕废了她儿子的储君之位而已。”皇帝目光涣散,似在回应萧育又似喃喃自语。
“皇后殿下必定是担心陛下的安危,所以才冒死求见。”
皇帝冷冷地瞥了萧育一眼,眼神看似无力,却让人感受到冻彻心扉的寒意。他咳了两声,冷笑道:“哦?爱卿何以得知皇后担心朕的安危啊?”
萧育发觉方才一时情急,话语多有不恭,只好住口,不再多言。
天边惊雷乍响。政君这才发现自己已痴痴等了半晌,环视四周只剩公孙夫人。这才强打精神回椒房殿。
乌云沉沉。漪兰殿中,傅瑶摆出满案山珍海味,焚起袅袅百合香,殷勤地给弘恭敬酒。“这么说,陛下除了让诸位大臣讨论孝景皇帝立胶东王一事外,并无它意?”傅瑶为了试探弘恭,明知故问。
弘恭抿了一口酒,笑道:“这其中的意味就足够多了。当初,景帝废栗太子刘荣为临江王,而改立胶东王刘彻。圣上让我等议论此事,正说明定陶王大有如孝武皇帝般的前程。”
弘恭一表人才,论样貌气韵堪比萧育。只是傅瑶对着他,还是不由得感到有些恶心。
傅瑶亲自给弘恭斟了一爵酒,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弘恭倒也不推辞。“今日特意请中贵人来,就是想有劳中贵人。”
“不敢,别人都好说,只是那个萧育颇难应付。”弘恭沉吟片刻,将爵中酒一饮而尽。
傅瑶心中涌起一股酸涩和恨意,转而问道:“敢问中贵人,现在陛下是否各宫都不召见?”
“是。陛下称,没心思。”弘恭摩挲着傅瑶递过来的一柄黄玉如意,忽的又记起了什么,道:“似乎昨晚冯昭仪,进过后殿。”
政君步履匆匆地赶到承明殿。已经不记得自他娶亲之后,多久没有见过他。但看到窗边袖摆飞扬的背影时,还是觉得空落落的心突然有了着落。
萧育听到脚步声,忙回头向政君作揖道:“事出突然,臣比不得弘恭是宦官,可以出入永巷。无奈之下,只能作此打算。”政君示意萧育免礼,急切地问道:“陛下情况如何?”萧育蹙眉摇头,犹豫着说:“陛下怕是动了另立太子的心思。”
此事舆论已久,只是一直像冰川下的暗流涌动一般冲激着,一旦开闸直泄而下,政君还是一时接受不了现实。她觉得头晕,狂跳的心似乎要冲胸而出,憋闷得透不过气来,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两步。
“我早就想过陛下会动这个心思。现在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我只希望陛下赶快好起来,他好了,就什么都好了。”政君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了下来,眼前一片黑暗,只能喃喃自语。
萧育见政君此情此状,不由得焦从心生。冷笑道:“臣没有想到殿下竟如此泰然。永巷即将起轩然大波,皇后殿下还想置身事外吗?有人已经有所动作了。”
政君无奈地撇过头,“我知道大人所指,可是骜儿自己不争气。陛下一旦打定了主意,岂是你我二人能够撼动的?”
“可殿下不能这么坐以待毙!若是漪兰殿入主长乐宫,不知随她的脾性,是否会重现吕后‘人彘’的悲剧。”
政君只觉得脑袋乱得慌,想着皇帝病重,又想着刘骜储位,看见萧育蹙眉进言,却什么都听不真切,忙示意萧育不要再说。“太傅让我静一静吧。我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说罢欲转身离去。
萧育眸中眼神复杂,带着几分苦涩几分坚定地说:“臣,一定帮殿下,尽所有的人事。”
政君不敢再回头,想仰天长叹一声,仰面之后却只让泪水干涸,镇定住颤抖的嗓音道:“谢太傅。”想方设法去偿还,时至今日终于发觉,自己的债,今生今世,难再还清了。
冯媛行至清凉殿,正巧撞上了傅瑶。傅瑶上前与冯媛寒暄着,硬要冯媛到漪兰殿坐坐,尝尝新做的饼饵。
冯媛不由得佩服傅瑶消息灵通,清凉殿是合欢殿至宣室殿的必经之路,傅瑶竟有耐心守在这里堵自己的路。自己得进宣室的事也不好声张,只好向徐长御使了个眼色,徐长御会意,接过冯媛手中的药罐去了宣室。然后自己随着傅瑶往漪兰殿来。
冯媛与傅瑶原本分了主客坐定,傅瑶却硬把冯媛拉至自己身边坐了,亲热地端茶递糕点。
闲话过后,冯媛问道:“姐姐今日让我来,恐怕不止是想让我赞姐姐饼饵做得好吧?”
傅瑶花枝乱颤地笑了一阵,让周身伺候的侍女都退下,道:“妹妹果然是爽快人。我也就不瞒了。听说现在各宫都不得亲近陛下,唯独妹妹是个例外。我只想问一句,陛下身体究竟如何?”
冯媛淡笑道:“姐姐放心,陛下病情已有所好转。”
“哦?可是本宫听太医署的几个下人说,陛下昨日高烧不退,满口胡话。真是令人焦心。”傅瑶边说边偷觑冯媛的脸色。
“没……没有的事。”冯媛初现一丝慌张,但很快就被遮掩过去。
傅瑶见如此问不出什么,话锋一转,故弄玄虚地问道:“那妹妹可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冯媛不解。
“妹妹你傻呀!”傅瑶蹙着眉头,似笑非笑,“我听说陛下动了废太子的心思。你想啊,陛下现在身边最信任的人是谁啊?还不是妹妹你嘛!如果妹妹不把握住机会,将来万一陛下百年归天了,妹妹可就要跟随兴儿,前往中山了。”
冯媛叹道:“封王就国乃是大汉祖制,我也乐得做一位诸侯国的王太后,逍遥自在的有什么不好?就算陛下真想另立太子,中意的也未必是兴儿。”说罢意味深长地看向傅瑶。
傅瑶避开冯媛视线,低头欲泣,“妹妹胸襟果然令人佩服。我只想求妹妹,如果哪一天,妹妹成了永巷之主的话,就给康儿另封一片土地吧!定陶虽然是山东要塞,但是离长安太远了,湿气又重,这种地方,怎么能呆一辈子呢?”
“姐姐言重了,陛下春秋鼎盛,现在言之尚早。”
“不说这个了,来,尝尝姐姐做的马蹄糕。”傅瑶转悲为喜。
冯媛表面上不为所动,其实心里也起了自己的打算。把事情前前后后连起来想了一遍,想到偶然在宣室殿撞到萧育时他凝重的神情,想到皇帝近日不见皇后与太子,傅瑶所言应当非虚。
这日皇帝高烧退了,神智也清醒了不少,只是依旧有气无力。
白天听一帮大臣争执不下,史丹无非是要“立嫡以长,祖制不可违”,弘恭无非是要“立储以贤,皇子的品行才学更为重要”,一方指责刘骜私通贱奴,一方指责刘康柔仁寡断,你也是为江山社稷考虑,他也是为大汉国本思量。说的都冠冕堂皇,一片赤诚。
冯媛细心给皇帝喂了汤药,用绢替他擦了嘴,服侍他舒舒服服地躺在卧榻上,高兴地说:“陛下恢复得真快,依臣妾看,过不了几天,就可以照常上朝了。”
皇帝着一身银白色丝绸织就的宽大睡袍,越发显得消瘦。白天烦扰不堪,只有在冯媛的陪伴下,才能获得一丝安慰。此刻他什么都不愿想,细细摩挲着冯媛的纤手,放在自己心口,闭着眼睛轻声道:“阿媛为了朕,受累了。”
“妾不累。”冯媛温顺地靠在皇帝胸口,嗅着他身上因为针灸而带着的艾草药味,道:“只愿陛下长乐未央。”
皇帝嘴角牵动了几下,心事往事一时涌上心头,自己也割舍不下千丝万缕。可是长乐未央,终究只是一句每一位帝王都爱听的谎言。
想到此处,皇帝眼角微微泛酸,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兴儿近日如何?”
“最近承明殿不开课,但兴儿每日在合欢殿里诵《论语》,《大学》,丝毫不敢荒废。今日妾来时,他还嘱托妾向陛下问安。”刘兴喜好《老子》,但冯媛也不知自己怎的,尽拣皇帝喜欢的说。
皇帝抚过冯媛的头发,颔首道:“兴儿憨厚耿直,以后,你要好好教导他。”
冯媛见无意中竟触及了刘兴,一时私心作怪,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妾有一事想问。不知……当讲不当讲。”
“阿媛当着朕的面,有什么忌讳着不能讲呢?”
冯媛听皇帝语气并没有不高兴,便壮着胆子说:“妾听说……陛下想……另立太子。”
缠绕在冯媛发间的手指停住,皇帝眯着眼睛问:“听谁说的?”
冯媛骤感气氛不对,忙笑着掩饰:“没……妾听几个美人瞎议论的……”
一阵死寂。皇帝的呼吸声越来越重,仿佛在卯足了力量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为什么在永巷之中,总有人在搬弄是非呢?”皇帝边说边敲击着床沿,越说越气,一口痰堵到胸口,他一阵猛咳。
冯媛惊慌失措地跪倒了地上,眼中闪烁着泪花,哭求道:“陛下,是妾错了,是妾错了。您万万不可伤身,万万不可……”
皇帝费力地转过身去,背对冯媛,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挥着示意她回去。
冯媛有冤无处诉,追悔莫及也无用,只能一个劲地说:“好好好,妾这就走,这就走。陛下千万保重……”
皇帝侧躺着,又气又急又累,想到自己病重,各宫只想着争权夺利。冯媛善良敦厚,居然也受人挑唆,不由又是一阵猛咳。
当晚,皇帝的病情忽然加重。被软禁在飞翔殿久无动静的董萱也长跪宣室前殿,只求陛下见一眼自打出生就从未见过的小公主。
漪兰殿内,傅瑶焦急地踱来踱去,见弘恭来了,忙上前问道:“中贵人,这下连董美人也长跪不起了。陛下那边还没有更改旨意的消息。我与康儿是否也应长跪不起?”
弘恭急忙摆手道:“陛下最近连冯昭仪都不见,摆明了就是厌恶各宫争斗不休。夫人此时出击,岂非自乱阵脚?”
傅瑶定了定神道:“中贵人有理。只是此时我应当怎么做呢?还请中贵人指点。”
弘恭唇角微翘,笑容阴翳,“夫人久居深宫,不会不深谙欲擒故纵的本事吧?现在最好的行动就是按兵不动。我会趁合适的机会,在陛下那边为定陶王进言的。”
次日清晨,宣室殿旨意,命定陶王刘康进后殿弹琴。
傅瑶心内暗暗高兴,知道弘恭必是趁机向皇帝进言了,面上却仍然是为皇帝之病悲痛欲绝的情状。帮儿子梳洗整齐,叮嘱了百遍只许谈论音律,不谈其他,才送儿子出殿门。
天边曙色将开,而此刻还是凉风习习。他已经病得弄不清楚时辰了。傅瑶轻叹一声。
渐渐地,东边泛出了朝霞,虽只是几抹,却绚烂无比,天地顿时因它们而生色。傅瑶被霞光刺得有些晕眩,这才记起,自己也已几夜未眠。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迷迷糊糊地往御花园这边走来。
昨夜显然下过一场透雨,明渠畔落满了边缘发黑的落叶落花。起早的宫人已在扫撒枯枝败叶,见了她,都恭敬地俯身行礼,道“傅昭仪长乐无极”。
记得还是做家人子的时候,每一个暴雨初晴的清晨,也要这样来明渠扫落叶,见到张婕妤等夫人就要像方才的侍女一样,跪在污水淤泥里,忍受她们高高在上的目光。
而今,自己变成了那个可以高贵地站着,高昂着头走过的人,过去与现在重叠在一起,竟有几分不真切。
不,这远远不够。傅瑶相信自己的运气会比张婕妤好,因为自己有个更出色的儿子。
转过小亭,几个宫人显然没有看到她,聚在一起偷偷地议论。
一个年纪稍大,身着茜色深衣的侍女颇为得意地炫耀:“你们知道吗?苏良公公夸我姐姐伺候得好,近日调她到了宣室。她告诉我说——”那侍女故意停了一下吊足人的胃口,周围的宫女都迫不及待地催促她说下去。
她压低声音道:“飞翔殿的董美人昨晚到宣室前殿长跪,半夜自己又巴巴地跑回去了。”
“为什么呀?”小宫人们异口同声地问。
那稍大的侍女忙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虚张声势地左顾右盼了一阵,埋怨道:“隔墙有耳!你们小声点。”然后继续说道:“因为呀,正在她带着小公主罚跪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小公主淋了雨,地气又重,就晕倒了!”
“那赶紧请太医啊!”一位宫人着急得好似自己是那个粗心的母亲一样。
“所有的太医都在为陛下诊脉,有余力的还被分到椒房去治疗皇后殿下的头痛。陛下又不理她,哪有好管闲事的太医给一个失了势的美人治病呀?”侍女绘声绘色地讲着。
“我看,那董美人是想趁陛下病重,给小公主拼一座汤沐邑,让自己的下半生也能有个依靠。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周围的宫女都被讲得笑起来。
傅瑶听着这笑声,竟觉得分外刺耳。
一个宫人又问道:“董美人为什么得罪了陛下?让陛下气得有了女儿都不见她?”
大侍女想了一阵,摇头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是建昭元年进来的,那时候,董美人已经被软禁在飞翔殿里了。更早的事,我得问我姐姐去。”
“不过啊,有可能是她得势的时候坏事做了太多,有损阴德!”
周围宫人一听,也都啧啧叹道有理。
这句话倒是触动了傅瑶的心弦。她缓步而出,静静站立,一帮宫人虽不知是哪一宫的夫人,看她锦衣华服,也知来历不凡,忙唬得跪下磕头。
她掏出漪兰殿的腰牌,塞给方才讲故事的侍女,吩咐道:“去请太医署的太医,就说我说的,让他们腾一个人手出来,到飞翔殿给小公主看病。”
为首的大侍女接了腰牌,一看上面的镂字,忙叩头道:“早就听说漪兰殿的傅昭仪一副仁善心肠,今日见了才算知道。奴婢替董美人谢过夫人。”
傅瑶见这个侍女很是机灵,问道:“你姐姐是谁?”
那侍女也不认生,仰起头有板有眼地回道:“回夫人,奴婢姐姐叫秋慧,原先服侍太子妃的。近日宣室殿缺人手,姐姐就被调过去了。宣室殿人多,夫人不知道姐姐也是稀松平常的。”
傅瑶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确实不曾听过这个人,自顾笑了一回,点头道:“本宫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明儿起到漪兰殿做事吧。”
侍女忙欢天喜地地谢了恩。
傅瑶转身欲走,却发现不知何时,半边天都密布了云霞,如火一般喷涌燃烧着。一轮滚圆的红日从火海中冉冉升起,不一会就把笼罩着整个天地的黑暗驱除一空。一时心内感慨,又回过头说道:“记住,即使不能雪中送炭,也不要落井下石。不给别人留后路也就是把自己逼上绝路。听明白了吗?”
一帮宫人似懂非懂地齐声回道:“奴婢铭记于心。”
身后却传来一阵扺掌而笑之声,冯媛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傅瑶身后,巧笑道:“姐姐好雅兴,这么早就来明渠了。”
傅瑶也一收方才郑重其事的语气,热情地迎了上去,道:“妹妹也早啊!”
“妹妹听说,康儿一大早就被召进了后殿,妹妹恭喜姐姐!”
“陛下不过是听腻了乐师的演奏,所以想起了康儿,妹妹可千万别多心。”
“可不是,看姐姐心情好的。妹妹方才也有幸聆听姐姐教诲,只是有一点不敢苟同。永巷之中,雪中送炭是成功者的惺惺作态,哪一个还在拼命向上爬的人不会用点落井下石的手段?”冯媛边笑边细看傅瑶的反应。
傅瑶不动声色地笑着,佯装没有听懂冯媛的弦外之音,道:“天气这般热,咱们回吧,何苦杵在这大太阳底下。”
冯媛从明渠回到合欢殿,想的事情太多,头脑一直昏昏沉沉,刚喝了一碗玫瑰玉露,徐长御便急匆匆进来禀报道:“夫人,陛下宣召!”
冯媛如闻惊雷,一跃而起,衣都没更就往宣室殿赶来。
他要见自己?他没有生气?他现在怎么样?边想,泪水一边恣肆地滑过脸颊。她又忙把眼泪擦去,强迫自己展露笑颜。
进了宣室,却出乎她意料的安静。所有的大臣都不在,太医不在,侍女和宦者也不在。白色的纱帐翻飞,只听得心脏扑腾扑腾的跳动。冯媛迟疑着掀开帷帐,皇帝虽然面色苍白,却精神矍铄,见了她被胭脂弄糊的花脸,眼睛闪了一下,想笑又笑不动,轻喘了几声,然后和气地示意:“阿媛,坐。”
冯媛听得娘亲说过回光返照,心内隐隐不安,连大礼也忘了行,温顺地依照命令在皇帝床沿上坐了,仍旧像从前一样伸出手去握住皇帝的手。看到皇帝手上青筋暴突,皮包骨头,眼泪又不争气地滴在皇帝的手背上。
皇帝用绢帕轻轻帮冯媛擦去泪水。这方绢帕,是上次自己掉在这里的,他一直保存着!
冯媛握住皇帝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泪意滚滚,嗫嚅道:“陛下没有生我的气?真的没有生阿媛的气吗?”
皇帝苍白的嘴唇微启,宠溺地笑道:“如何不气?朕听说你那日回宫后……咳咳,杖责了一个奉茶的侍女,不像是宽厚温仁的冯昭仪所为啊!”
冯媛破涕为笑,嗔道:“陛下真是!居然一直派人盯着阿媛。”
皇帝又咳了两声,费力地伸手去捞枕边的一个檀香木盒。冯媛凑上前去帮他捞了,递给皇帝。皇帝却不接,点头示意道:“打开瞧瞧。”见冯媛迟疑,又重复了一遍。
木盒里安放的是一道圣旨。冯媛大惊失色,再次看向皇帝。皇帝微笑着点头。
冯媛颤抖着展开黑色的布帛,看完书写的内容,诧异得楞在原地,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朕知道阿媛爱闯祸,所以这道帛书能保你日后平安无虞。”
皇帝将手放到木盒上,掰着冯媛的手指阖上盖子,将头扭过,平静地说:“兴儿活泼有余,庄重不足,难当大任。即使推上帝位也……朕不立他,是想保他一生富贵。之前不再召见你,也是因为不想你心存侥幸……咳咳……”说着又用宠溺的眼神看向冯媛,温柔地道:“朕一直记得,永光元年,阿媛救过朕一命,所以朕也要还阿媛一命。当然,朕希望阿媛永远都用不到这道帛书。”
冯媛一直有个问题憋在心里,但是此刻却觉得再也没有必要相问,到底除了感激之外是否有真心,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死后都会默然守护着她。
她的视线早已被清泪模糊,此刻更是在皇帝榻前泣不成声,连谢恩都忘了说。
皇帝拍打着冯媛抽搐的脊背哄道:“好了好了,朕要休息了,你先回去吧。”
不知何时苏良已经站在门口。冯媛留恋地看了一眼皇帝,将木盒藏于袖中,踉踉跄跄向门口走去。
行至殿外忽又转身痴看,看着宣室殿的朱门缓缓关闭,皇帝的床榻越来越窄,直至不见。
苏良弯着身子走到冯媛身侧,低声催促道:“夫人。”一抬眼看到冯媛满脸是泪,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黯然,静静退了回去。至少现在,他还在她身边。但这一道门,已是天堑。
政君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椒房殿里,看着青铜兽炉里的青烟或聚拢,或飘散。
她一个人都不想见,公孙夫人连着其他人都被喝退了。
主治的王太医推开门进来,政君的眼睛忽的起了亮色,扑上去询问:“陛下怎么样啊?”
王太医哆嗦着跪下,痛哭流涕:“臣等无能……”
政君不顾仪态,摇晃着王太医厉声问道:“到底怎么样啊?”
“陛下昏迷不醒,汤药……汤药已经灌不下去了……恐怕就在这一两天了!”
政君身体在风中晃了晃,恍惚间未及倒下,早有王凤从殿外冲进来一把扶住政君,道:“皇后殿下,弘恭已经集结了城门校尉军,把守住未央城的四个城门,陛下一归天,他们就要造反啊!”
政君见王凤竟敢擅闯永巷内廷,更不敢想象皇帝已经病到了什么程度。只摇摇晃晃地站起,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喃喃道:“我要见陛下。”四肢酸软又不自觉地倒了下来。
王凤见她毫无反应,忙一个箭步过去挡在她身前,蹲下扶住政君的肩膀,双目圆瞪道:“妹妹!快下懿旨命各路兵马勤王。否则他们就要逼太子退位啊!”
王凤实在没有其他办法,只好腾地站起,吼道:“王政君,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政君只觉得自己跋涉在烈日炙烤的荒漠之中,怎么走也看不到绿色和尽头。很累很累,不想前行,只想软软地倒在原地,等着太阳的温度一点一点把自己烤干。
王凤扫了眼地上的政君,满脸的愤怒、伤心和哀求都化作毅然的平静,决绝地说:“若是皇后殿下不下懿旨,末将将假传懿旨。期门仆射和光禄勋都是末将的人,末将将调期门军与羽林军誓死护卫皇后与太子殿下!待到扶殿下登上太后之位,末将再去向陛下请罪!”
政君看着王凤一身黑色戎装,披坚执锐的高大背影,竟有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一声撕心裂肺的“不”冲破胸腔。
王凤回头,淡然地看着政君的眼睛,“哥哥的职责就是保护妹妹。”他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挤出一丝微笑,然后转身大步离去,麾衣的一抹血红飘扬在微风中。
政君的五脏六腑仿佛都在被噬咬,痛得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有眼泪无力地掉落在地板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揪住太医,奋力喊道:“快!你快去把卫尉追回来!别让他干傻事!”
王太医结结巴巴地应道:“诺……诺!”然后屁滚尿流地逃出了椒房殿。
偌大的椒房殿,只剩下她一个人,时不时传来啜泣。
萧育静静听完王凤部将的禀报,走至书桌前提笔写了一份东西。然后折起布帛交给来人,关切地叮嘱道:“一定要亲手交给卫尉。”来人作了个军礼,斩钉截铁地回道:“诺!”
萧育又命管家备车。令玥则转入内室替他更衣整冠,一切妥当之后,她望着他,眼神中不乏忧虑。眼前之人一身素袍,发冠上垂下朱色缨带,俊逸挺秀,丰神超拔,还多了一分淡然从容。阳光投过茜纱窗照在令玥脸上,泛着微红。
“期门羽林的兵力加起来与城门校尉军相当,京城之内,唯一可动的兵力就只剩下执金吾的北军。我已让王凤尽量拖延时间,我会去游说执金吾张猛发兵。”
明明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萧育却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令玥郑重颔首道:“我在家中等你,一路小心。”
金马门外,两大阵营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宣室殿内也是一片寂静,一片树叶掉落的声音都能听见。
“……因此三罪,废,太子刘骜,贬为……”尚书笔录着皇帝气若游丝的口述。
门外一阵吵嚷响起,皇帝未问何事,史丹已经闯了进来,跪倒在青蒲上磕头。苏良跟在后面慌慌张张跑进来,叫道:“侍中,您不能……”
“史丹……朕没召你……你擅自闯宫……意欲何为?”
史丹痛哭流涕:“臣有几句肺腑之言要上奏,若是陛下不听,臣只有一死。”
皇帝仰天长叹一声。让苏良和尚书令退下。
“陛下,校尉军和羽林军此刻正在金马门外对峙,中书令弘恭拥护定陶王刘康,卫尉王凤则保卫太子刘骜。陛下一旦更改遗诏,双方就会展开死战,血流成河!”
皇帝还想挣扎着起来,却无半点力气使得上。他奋力睁开双眼,气息微弱地斥道:“朕……还没死呢!他们就想造反……你……去传朕旨意……命他们……全部退下!”
事情发展到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除非皇帝亲临,否则岂会因为自己一句话而扭转乾坤?看来皇帝已是不行了……
史丹抹去眼泪,心一横,对皇帝道:“恕臣直言,造成今日这一局面的正是陛下您啊!皇太子以嫡长子而立。已经十几年了,四海臣民,无不归心。而陛下一直宠爱定陶王刘康,才会让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心怀侥幸,趁机作乱。”
皇帝无力生气,静静思考一番,也觉得有些道理。“朕也一直左右为难……骜儿和康儿都是朕之爱子。可是……无论是才学还是品行……始终都是康儿略胜一筹。大汉交到他手中……定能更加稳固。”
史丹见这条理由已被驳回,便道:“皇后循礼守法,而傅昭仪工于心计,若是皇后被废,是否会重现吕后人彘的悲剧?”
“朝堂归朝堂……后宫归后宫。朕不可能因为女人之间的恩怨……拿江山开玩笑。”
史丹又无话可说,只得采用萧育信函中的建议。缓缓问道:“陛下可还记得淮阳王?”
皇帝阖上的双目忽然又痛苦地眯开了一条缝,似乎触及了他心底埋藏得最深的角落。
“当年孝宣皇帝偏爱淮阳王,一心想用他取代陛下。现在太子面临的情况不正与陛下当年一模一样吗?如果陛下自认为是个比淮阳王更合适的治国之才,为什么不相信太子是个比定陶王更有作为的一国之君?”
史丹陈述完毕,见皇帝一言不发,心里倏地松了一口气。
萧育啊萧育,论对陛下的了解,果然没有人可以超过你。
金马门外,双方仍然是虎视眈眈,严阵以待,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一声“圣旨到——”打破了僵局,吸引了众多将士的视线,他们齐刷刷地跪下,一致地把目光投向奉为神灵的帛书。
史丹展开诏书,中气十足地念道:“竟宁元年大皇帝诏,皇太子刘骜已届成年,聪慧敏捷,事朕笃孝,天意所属,当即皇帝位,钦此。”
此时王凤扶着邛成太后出现在御阶上。校尉军中开始出现骚动和质疑。
校尉勒着长嘶的骏马,高声叫道:“兄弟们,陛下和太后已被叛军劫持,身陷险境!他们手中的诏书是假的!千万不要听信他们的谎言!”
校尉拔出寒气沁人的宝剑,喝道:“勇士们,准备好你们手中的刀剑□□……”
话音未落,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执金吾张猛率领的北军已经把我们重重包围了!”
四周果真杀声震天,为首一员猛将,怒目圆瞪,策马奔驰而来。几个见过他的士卒都惊慌地叫道:“是张猛!是他的北军!”
城门校尉军已经开始溃散。
弘恭斩杀了一名叛逃的军士,厉声说道:“我看谁敢逃走?”
“弟兄们,我们参军为的是保家卫国,不是受宦官驱使!”一名士卒高喊着,旁边几声应和,更多军士闻此号召,纷纷反戈一击,把弘恭拉下了马。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