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入五月,白天的永巷已经暑气逼人。杨柳上的知了聒噪个不停,沧池的蛙更是不饶人,呱呱嗡嗡没有半刻消停,让人觉得空气中都多了丝丝黏稠的液体。
长日下午,政君在长乐宫庭院的紫藤花架下打着盹儿,蓦地感觉有人摇她手臂,嘴角便勾上了一抹笑,仍像旧时一样迷迷糊糊地用手拍道:“阿媛,别胡闹。”
“殿下,快醒醒。”摇她的手臂却并没有松开。政君倏然从梦中清醒过来,才发觉出了满满一额头汗,拿出帕子拭去汗水,见公孙夫人神色凝重,忙问:“出什么事了?”
“皇后殿下她……小产了。”公孙夫人眉头紧锁,语气焦急。
政君心被猛地一揪,从藤椅上一跃而起,步履匆匆向更衣轩行去。
“步辇和衣裳已经备好,只等着太后殿下过去。早晨皇后到班婕妤一处聊了半个时辰家常,正好陛下退了朝到漪兰殿歇息,皇后便回了椒房殿。午膳时分还好好的,结果午睡起来腹痛不止,好像是要生了,梁长御立即传了太医来。谁料产下来的是……死婴。太可惜了,是位小皇子。”政君边走公孙夫人边急匆匆地向她禀报,木屐一声声急急叩在穿山廊的青砖上,政君一路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为何不早些来报?”
“实在是太快了,谁都没有料到,椒房那边也是乱成一团。梁长御是太后跟前出去的人,自是极稳妥的,只是要照顾皇后也分不开身,所以方才遣了人来通传。”
“皇帝呢?通报了吗?”
“午膳后陛下同班婕妤夫人去了关内侯府。”
政君心中十分不是滋味,“快让他回来!自己妻子都照顾不好,去人家凑什么热闹?”
政君赶到椒房殿时,内寝正被太医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诸人都在窃窃私语。见政君来了,纷纷低着头主动让出一条道。许谨一动不动躺在刚刚换过的卧榻上,双目安详地闭着,面色苍白如纸,唇边却含着满足的笑。政君看了一眼死婴,命人用金丝被包起来悄悄递出宫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政君拍案质问个个低垂双眸的太医。
公孙夫人在一边好言劝道:“殿下,皇后只是昏睡过去尚未醒来。情况必定是稳住了。”
政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退到外殿,命公孙夫人将伺候待产的太医、医女、女御、内侍全部召集起来,一一审问。
为首的李太医颤颤巍巍伏地请罪道:“都是臣等照顾不周。”
公孙夫人道:“李太医无需多礼了,皇太后知道你医术精湛,只想听听你的真话。”
李太医拧着眉毛踌躇了一会儿,似有为难之色,半晌方道:“皇后今日只饮了些班婕妤煮的花茶,进了一小碗龙须粥与安胎药,婕妤花茶的配方老臣看过,粥饭药汁的残羹老臣也验过,平日里的膳食更是经人验毒才敢上呈,并无问题。依老臣诊断,皇后殿下腹痛的确是因即将生产所致,而不是因为饮食的缘故。皇后她……恐怕是怀孕之时思虑过度,积劳于外,忧惧于中,因而才会导致胎位不正,脉象不稳。”
政君紧闭着眼点点头,让传下一个太医进来。所说情形与李太医并无二致。下一个……
思虑过度,忧惧于中?永巷之内,谁会让她心心念念,抑郁成疾?
至黄昏时分,一弯白月已经悬在了树梢,天色却还亮堂堂的没有半点要落下夜幕的迹象,空气沉闷得仿佛凝滞在一起。政君早已焦头烂额,屏退了众医官,独自撑着胳膊肘想心事。
“还是打开窗扇透透气吧。”公孙夫人放下手中的湘妃团扇。
政君听见竹窗“吱呀”一声打开,但透进来的不是习习凉风,而是公孙夫人一声略带惊讶的轻呼“梁长御”。
梁妁显然在门外踟蹰良久,因而被公孙夫人发现时才分外窘迫。但见到政君的那一刻,又似乎鼓足了勇气,迈步进殿向政君行了稽首大礼。满脸悲愤地仰起头道:“太后,奴婢有实情不得不禀。”顿了一顿又道:“漪兰殿与小皇子的事绝脱不了干系。”
“你说什么?”政君的右眼皮跳了一下。
梁妁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嗓音仍然颤抖不已,想必做这样一个决定也令她挣扎许久。“今日殿下确实是在班夫人那里饮了一杯花茶,回来之后才察觉身体不适。但只以为是平常的妊娠反应,没有多在意。粥药均是奴婢亲自熬煎的,奴婢敢以性命担保,一定是那花茶出了问题。班夫人贤良淑德永巷中人有目共睹,奴婢不敢信口雌黄说是班夫人下的手,但漪兰殿内必定出了奸人。”眼泪已经扑棱棱顺着脸颊滑落,梁妁哽咽道:“太医们都道皇后情志不舒,奴婢瞅着皇后寻常的确不苟言笑,有什么事也都闷在心里。但是为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快要生产的时候在皇后面前恩恩爱爱?班夫人固然是陛下的婕妤,但皇后她……她是陛下的发妻啊!”说着伏地恸哭不已。
政君一时心乱如麻,看梁妁并不是演戏的架势,又想着班恬并不是歹毒之人,半晌只能苦笑道:“孤不会让皇后白吃苦头,定会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梁妁一听,便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忍住哭声道:“奴婢恳请皇太后一定要为殿下做主!”
公孙夫人扶起哭得瘫软的梁妁,劝慰道:“梁长御言重了,小皇子是皇后的骨血,更是皇太后的孙儿啊。还是打起精神回去伺候皇后吧,皇后殿下没准快要醒了,她怕是还不知道小皇子夭折的消息,醒来看到你这一副泪眼,可让她怎么办才好。”
此时刘骜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了进来,后面跟着班恬和一堆惊慌失措的内侍宫人,看见政君在此处,一时嘴唇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梁妁见状忙收起眼泪。政君瞥了一眼刘骜,无力地说道:“看看她去吧,可怜的孩子怕是还什么都不知道。阿恬不用进去了,让他们夫妻俩说说体己话。”
刘骜回眸看了班恬一眼,便由梁妁领着往内寝去了。屋内剩下政君、公孙夫人与班恬三人,此刻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窗外却不知为何刮来一阵阴风,梅树的枝叶都被吹得猛烈颤动起来。
班恬也是面上功夫极好的人,方才政君特意留下了自己,还加重了“夫妻”二字的语气,却一点也没有显出心怀忿怒的神色来。
“孤累了,想去你漪兰殿坐坐,你也陪陪孤。”政君沉声道。
“诺。”班恬忙上前去扶了政君伸出的冰凉手腕。
二人行至椒房外,一片血红的夕阳正漫天晕染开来,像一匹剪碎的绸缎,蔓延着连到深蓝色的天际。突然,寝殿方向传出一声高亢凄厉带着哭腔的吼叫,和着晚风直刺到人心里去,让人不寒而栗。班恬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政君,一丝不祥的预感随即掠过心头。
入夜以后,长乐宫树影婆娑,冷月中天,寂寂无声。
公孙夫人端着一盆水,推开寝殿门,道:“太后,先洗漱吧。”说罢将银盆搁在架子上,将毛巾浸湿再绞干,递给政君。水漏中“扑通”一声,掉下一颗水滴,激起层层涟漪。
政君用毛巾敷了敷双眼,长长呼出一口气,问:“多少年了,永巷一直是这个样子么?”
公孙夫人提着水壶,将热水缓缓注入另一个银盆中,水柱碰到金属的一刹那发出汩汩的流淌声。“是啊,先帝的母亲正是这般薨逝的,但我瞅着班婕妤绝对不是当年的霍成君。”
“我也愿意相信她是清白的,所以才特意让她亲自煮茶给我喝,一是想看看她用的是什么方子,二是想看看她煮茶的时候是不是做贼心虚。结果她的确是心怀坦荡,可是梁妁忠心护主,也不能怪罪她。”政君将双脚放入热水中,泡了一泡,道:“我恨的只是那些太医,个个见风使舵,只因班恬受宠,谁都不愿意提及那花茶的事。即使花茶真的没问题,他们这样护着反而会惹人生疑。可怜了阿谨,没了那孩子,不知道还能与骜儿怎样呢。”
公孙夫人沉吟道:“产房里一向是九死一生,有多少人可以像殿下一样安然无恙地产下子嗣?不过殿下是否想过定陶那边派人做了手脚?”
政君颔首,“我已经让定陶那边的人去查了。若真是她害了孤的孙儿还嫁祸于人,我定不会再心慈手软。”
“说起来永巷之中也并不太平,过年时家宴上做那道‘泪眼送春’的曹氏,她这算什么?卫思后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一番能引起孝武皇帝的注意,她莫非还想效法卫思后?为了博取皇帝的垂青,哪怕希望只有一点点,也要像飞蛾扑火一样奋力一搏。唉,当真是自轻自贱!”
公孙夫人又递上青盐和玫瑰露,道:“殿下还是早些歇息吧,皇后之事恐怕明天仍需操心。”
班恬独自伫立在莲叶田田的沧池旁,静静看着碧绿的叶盘下嬉闹的红鳞金鱼,不时地丢一些鱼食下去,斗得鱼儿在水中摇来摆去地抢食,偶尔跃出水面,搅得水波光影浮动。
身后有力地环过一双手臂,他温热的气息缓缓拂过颈后。班恬将鱼食置于一边,身子温顺地往后靠了靠,头枕在刘骜的肩膀上,道:“陛下应当多陪陪皇后殿下才是。”
“怎么了?朕陪你不好吗?”
“告诉朕,昨日母后去漪兰殿跟你说了什么?” 见班恬不答话,刘骜便将班恬的身子扳了过来面朝自己。
班恬低垂眼眸,“没什么,不过是让阿恬煮了茶跟她唠着家常。”
刘骜轻哼一声:“煮茶?你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吗?梁妁那个贱婢,一口咬定是你的茶有问题,母后此番前去,乃是探听虚实。”
“那陛下呢?相不相信是阿恬做的手脚?”班恬仰面盯着刘骜,乌黑的双眸盈盈生辉。
刘骜怔怔地望着她的脸庞与眼眸,将她揽入怀中,话语中含着无限怜惜:“朕不会信。”
班恬满足地将脸熨帖在他的玄色长衫上,粲然微笑,“那就好,阿恬可以不在乎皇太后的怀疑,可以不在乎永巷中人的流言,只要夫君相信就好。”
刘骜环着班恬久久不语,半晌,有些歉疚地说:“说句实在话,小皇子夭折朕固然觉得可惜,但又似乎觉得这个儿子跟朕没有什么牵绊。朕没有丝毫欣喜,糊里糊涂地就做了父亲,他又这样无声无息走了,倒好像不是朕的骨肉,好像从来都没有来过。”
班恬叹了一口气,道:“父亲和母亲不一样,父亲是等孩子出生后,见到了孩子,才开始真正意识到自己做父亲了。可女人却是天生的母亲,她们从怀胎时,就已经和孩子心心相连。小产后,男人也会为失去孩子难受,可他们依旧可以上朝,依旧可以做事,难受一段时间后,一切也就淡了,毕竟他们对孩子没有任何具体的记忆。女人的难受却是一生,即使以后有了别的孩子,她依旧会记得失去的孩子。”
刘骜蓦地想起许久之前的那个女子,声音变得飘忽朦胧起来,“你呢?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朕再做一次父亲?”
班恬飞霞扑面,轻笑道:“阿恬喜欢女孩儿,想生一个跟萧珏妹妹一样灵秀的女孩儿。”
刘骜朗声大笑起来,扶住班恬的肩膀,道:“好!那就生一位公主,跟她母亲一样美丽聪慧。”又执了班恬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朕知道一处荷花开得比沧池更好。”
到了上林苑,刘骜弃了随从,与班恬举步踏过半人高的青色莎草,铺陈在眼前的便是一望无际的荷叶。太阳尚未西沉,湖中荷花一茎四叶,形如骈盖,叶片低垂,金碧交加,紫光潋滟。一朵朵碗口大的荷花,或洁白,或淡粉,三三两两地直铺叠到天际。风过时,光影变幻,色彩流离。清香袭来,凉意沁人。
班恬只觉心胸开阔,神清气爽,情不自禁地吟道:“清素景兮泛洪波,挥纤手兮折芰荷。凉风凄凄扬棹歌,云光曙开月低河。”刘骜有些失神地接了最后一句:“万岁为乐岂云多。”
班恬转身回望刘骜,刘骜站在光影暗处,淡淡地笑着,仿佛方才什么也没说,指着满湖的荷花高声道:“去年就想带你过来,但先帝身体欠佳,朝内一时谣言四起,朕处在漩涡中央,无心赏荷。待到登基,又俗事缠身。清闲下来,已经是红藕香残,不来看也罢。”
班恬感激地看了刘骜一眼,道:“阿恬明白陛下的难处。阿恬不羡黄金罍,也不羡白玉杯,最羡慕的只是姑姑。因为她可以得到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但是阿恬更明白,陛下跟姑父是不一样的。姑父是社稷之臣,陛下是苍生之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想到方才那句“万岁为乐岂云多”,他是无意识地责怪自己让他为难了么?班恬有些苦涩地说:“阿恬不求陛下时时陪在身边,只愿陛下相信阿恬决不会做出对不起陛下的事。”
刘骜上前拥住班恬,轻声责备道:“怎么又提起这件事来?朕早说过,一定会相信你。”抬头对着满湖荷花,笑着说:“朕不羡慕老师,因为我们年轻,来日方长。”
夜阑人静,一弯残月透过枇杷叶的缝隙照到了寝阁中,床榻上映照出镂窗曲折的暗影。合德翻了个身,用手肘轻触宜主,轻轻唤道:“姐姐,你睡了吗?”
宜主 “嘤咛”一声,睡眼惺忪地问道:“怎么还不睡?明日仍要早起练琴。”
“你不觉得有些蹊跷吗?最近来监督我们练琴的人为何不是柳氏?”合德侧过身,朦胧的月光恰好洒在她洁白如玉的脸颊上,轻声道,“我听说她与长安那边互通消息,难不成她是安插在定陶太后身边的细作?”
“妹妹啊,你还是没学会怎么明哲保身。”宜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嘴里含糊地说:“教化我们两个一直是定陶太后的秘密,秘密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如果办这种机密差事的奴婢一下子消失了,那么只有可能是她犯了什么大过错不再受主子信任。对于犯了事的奴婢,我们还是不要打听的好。”
“可是此事关乎我们的切身命运,如果长安与定陶之间互通细作,那定陶太后让我们每日学习琴棋书画宫廷礼仪,莫非是想让我们将来成为细作?”
宜主顿觉浑身一个激灵,勉强镇定地拍着合德的脊背:“别多想了,想也无益。”歇了半晌,仍无睡意,便迟疑着问道:“今日你在梨花丛中有没有看到定陶王未来的良娣?她可真是漂亮,是我见过的除母亲以外最美的女子。”
合德也清醒得很,不以为然地回答:“不过是丞相的外甥女,竟如此骄矜。你看她扭伤了脚,就忸怩着不肯前行,泪珠儿一串一串的。论风姿绰约,她及不上姐姐你半分。”
宜主微微羞红了脸,啐道:“别胡说。咱们这样的私生儿,怎能与相府千金相提并论?”
“这你就说错了,咱们身份虽卑贱了些,但论才智容貌未必不如她们。姐姐,你知道《史记》里有一句话讲的就是这个意思么?”
“什么话?”窗外一阵凉风拂过,青竹窗棂与枇杷叶清脆地漱漱作响。宜主按了按背角。
合德长长呼出胸中气息,一板一眼地说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转眼间夏至已过,长乐宫中纱布帷幔都撤换成了珠帘,软席也换置成白象牙簟。宫人自凌室凿来冰块盛在青铜簋中降温,但仍觉暑气逼人。
皇后的身子已经大好,只是精神不济。辰时来政君处请安,稍微坐了一会儿便开始打瞌睡。政君对这个新妇颇为歉疚,小产一事查到最后也并无结果。许谨嘴上不说,心中对班恬却更添了猜忌。
公孙夫人用勾连云纹青白玉盏盛了黄连百合汤递给政君,政君抿了一口便皱眉放下,吩咐道:“还是再搁点蜂蜜才好。”正说着,便有侍女来禀报大司马求见。政君颔首,紧接着王凤便迈了进来。行礼赐座家长里短过后,王凤开始对朝堂之事长吁短叹。
公孙夫人将加蜜的汁水奉于政君面前的案几上,王凤颇有忧色地问道:“这是——”
政君用银勺拨弄着青白玉盏中的百合根,道:“中暑了,不妨事。哥哥在我面前大可不必拘束,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说无妨。”
王凤讪讪地笑道:“暑气熏蒸,太后应当注意身子才是。前阵子淄川郡守来报,官宦子嗣强占农耕田地千亩有余,淄川民怨沸腾千户动乱。若是先帝遇此事,必会首先调整分配土地给那些流离失所的农民,其次整顿吏治。但陛下震怒,一心要罢免淄川所有仕宦,还打算颁布旨意,减免天下赋税。”说到此,王凤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那些仕宦大多是自宣帝一朝遗留下的功臣世族,岂是说罢免就能罢免的?况且减税一事关乎社稷,国家的水利漕运,宗室的日常开销,对西域和匈奴的征伐赏赐,哪一样不要大把大把的铜钱?稍有不慎,只怕动摇国本。”
政君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些世宦子弟中,有多少是大司马的人?”
王凤一听,急忙离席跪拜道:“太后明察,臣绝对没有一毫私心。即使非要说有,也是因为淄川乃定陶封地,定陶王就国没有多久就要撤换大批官吏,只怕会给居心叵测的小人可趁之机,暗中安插党羽。请太后一定要劝阻陛下冲动之举。”
“大司马起来吧,只怕孤劝了,陛下也未必会听,孤尽力而为。只是大司马也要好好约束手下人的举动,知道的自然不会多有怨言,不知道的还怨怪我们王家骄横跋扈呢。我朝的外戚,不用说骄狂如前朝霍家,就算恭敬谨慎如卫氏,也未必可以朝堂纷争中全身而退。”
王凤虽心有不平,但还是作了揖,随后一言不发地在象牙簟上跽坐。政君蹙着眉饮完了一盏汤水,示意道:“哥哥也用一杯绿豆羹消消暑吧。孤累了,先去歇会儿。”王凤闻言忙起身告退。
政君至后殿榻上躺下,翻来覆去间只觉头脑胀痛。待到红日西斜之时,她终于翻身坐起,对公孙夫人道:“传御史大夫来长乐宫,孤有要事相商。”
公孙夫人面带忧色地劝道:“殿下,黄昏时分长乐宫门将要下钥……”
政君摆手打断她未出口的话,落寞地道:“我知道夫人的忧虑。可此刻,我实在是缺一个拿主意的人。皇帝不向我开口,兄长希望我偏袒,满朝上下,除了他,我再也无人可问了。”
公孙夫人望向她略带恳求的眼神,心中亦微微自责,终是颔首答应,掀开珠帘出去了。
在萧育抵达长乐宫之前,政君在香薰中燃了沉水香,一边想应当以何种面目见他,是主母的持重还是朋友的亲和。他在拥立新帝时不惜性命的举动令她羞惭,她欠了他这许多,却始终不敢深究他内心想法,恍如他心中埋藏的隐秘亦存于她心中。而今她为主母他为臣属,加之她生性从容平淡,他们年少时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情缘早就尽了,可他种种维护之举却令她牵起了无法斩断的感念。这份感念是否掺杂了旁的东西政君不敢去想,但已注定再也无法忘却他。她在困惑为难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她深陷险境时最信赖和倚重的人也是他。
隔着珠帘,衣冠整肃的萧育向她下拜行礼。他刚过不惑之年,面庞轮廓刚硬,唇上留了髭须,虽不似少年时高挑俊逸,但对男人而言仍是仪容美好的年龄。她尚未至四十,却明显地感觉到了下颔皮肤的松弛和芳华凋谢的迅速,因而有些感激那晃眼的珍珠帘,让他看不清她的脸色。
政君望着萧育的面容,道:“其实孤今日请君侯前来,实则有事令孤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处置。”她甫一开口便蓦然惊觉,自己对他用了这样生涩冷漠的语气,可惜无法再收回。
萧育却并没有在意,他的声音平静悦耳,似在化解她心中烦闷,“臣对陛下与大司马之间的纷争有所耳闻。陛下欲起用刘音整顿农税法治,但大司马认为时机未到,如今海内虚耗赋税减半,应当秉承高祖无为而治之策,待百姓富足再推行改革。陛下与大司马有甥舅之谊,殿下偏袒哪一方都不合适。”
他细致的条分缕析于不经意间融化了政君的冷漠,她问道:“君侯以为刘音此人如何?”
“铁面执法,深谙田税,是个人才。只是他明知陛下与大司马有隙,却事事与大司马唱反调,自然赢得陛下注意,不可不谓之投机取巧。”
“那依君侯之见,应当如何处置呢?”
萧育看了她一晌,唇畔浮现淡淡笑容,“皇太后心中早有判断,又何必问臣。”
这句话如她方才饮下的那盏百合羹一般凉丝丝地沁到她的五脏六腑中去。她的心思这般容易地被他读懂,政君分不清是喜悦还是酸涩,身心皆是蓦地一松,颔首道:“那要多倚仗御史大夫之力了。既是人才便迟早要用,孤不如劝兄长顺从陛下的意思。只是严苛刚绝又投机钻营之人如果不加以约束,极有可能成为酷吏。”
萧育俯首拜道:“臣必会尽心尽责。还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政君点头后,萧育方缓缓说道:“这本算太后的私事,臣贸然干涉实属不敬。只是……太后兄弟已有五人封侯,日后陛下与大司马的冲突只怕会成水火之势。太后若想釜底抽薪,绝不能只是调和一两鸡毛蒜皮之事。纵观本朝外戚世族,无一不是此衰而彼兴,皇帝驾驭臣子的能力与平衡之术高低固然颇为重要,但究其根本,还是外戚背后的人要克己约束才是。”
政君听完,面色已带了几分难堪,滞钝了半晌才会转过来:“罢了,现在朝堂之上还有几人能让孤听到真话?就连皇帝,出了这么大的事,在我面前也只字不提。”政君自顾自地笑了一会儿,话语中颇为落寞:“孤前几日到长信宫向邛成太皇太后请安,她老人家肩胛骨酸痛,孤替她拿捏了一会儿,她舒心地很。但问了我一句话,‘现在我有你敲背,不知你老了,是否有人帮你敲背。’着实让人无言以对。我们这些人,都是风光无限,悲辛无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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