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八回 灾异

建始二年七月间,一场遮天蔽日的黄雾笼罩了整座长安城,更有数以万计的青蝇盘踞于未央宫上空,其声薨薨,令人闻之悚然。九月间,太常寺观测到长约四五丈的流星曳尾划过象征天帝的紫微垣,次日狂风大作,将甘泉宫内粗比十围的数棵老木连根拔起。灾异屡现令新帝十分惶恐,颁诏罢去长安郊外林宫池馆希御幸者二十五处,并令三辅内郡向朝廷举荐贤良。但这些改良举措似乎不足以抚平上苍的震怒,建始三年甫一开春,关内便遇上了旷日持久的大旱,直至三月间滴雨未下。

这几日天气稍微阴沉了一些,太常寺忙择定了吉期,是日由皇帝携公卿百官步行前往长安北郊的后土祠祈雨。皇帝走后,班恬亦在殿中焚香祝祷。至暮色初降时分,她令宫人备好晚膳,望一眼天色,但见宫城的彩槛朱楼上阴云翻卷,并无晚霞氛氲,心中方微舒了一口气。

不多时便听得廊下脚步声传来,内寝的帘幕呼地一声掀开,刘骜连天子冕服都未曾换下,亦不让宫人进殿服侍。他一手解了冠缨,将那至尊高贵的十二旒冕冠随意搁在案上,软绵绵地躺倒在班恬的卧榻之上。班恬替他褪下赤舄,将冕冠佩绶整理好,轻嗔道:“怪不得陛下不让外头人侍候,谁知道堂堂的天子竟是这副做派。”

她见刘骜一路风尘劳顿之色尚未消减,微蹙的眉间潜藏着深重的忧虑,不由地缓和了几分埋怨的语气,令宫人打来热水,亲自拧了毛巾为他擦脸和脖颈。刘骜一动不动地躺在松软的卧榻之上,似一个毫无生气的木偶一般随班恬摆弄。擦拭完脸颊,他却握住了班恬的手腕,目光在她未施脂粉的脸上游移。班恬觉得他今日举止分外古怪,轻柔地唤了一声“陛下”。刘骜终于放开她,将头在玉枕上微微偏过去,阖目开口道:“朕为政不过二载,上天就降下种种灾异之兆。朕即便要自省,也总得有一二施政方针有不当之处。可如今起用一个臣僚都需旁人同意,还让朕如何理政。”

班恬心知刘骜是在埋怨大司马王凤把持权柄,令他无法施展政见,但此事牵扯到皇太后,她也不便多言,只能好言劝道:“陛下今日来回跋涉六十余里,必定是累了。不如在妾这里用过晚膳,早些休息罢。大汉江山皆系于陛下一人,明日又有堆积如山的奏牍等待陛下批阅。”

刘骜偏过头,斜睨了她一眼,不悦道:“殿中只有你我二人,便是议论朝政又能如何,朕的婕妤未免太恪守妇道了。”班恬本不欲激怒他,忙笑而言其它:“世人唯恐妇人逾规越矩,哪有夫君嫌妾太守妇道之理?”刘骜听她语带戏谑,这才翻身坐起,用手指在她唇上一点,笑道:“这才是朕熟悉的阿恬。”转而拥她入怀,唏嘘道:“朕即位以来,许多人和事都不似当初了。先帝在位时,母后一直温顺寡言,可驱逐定陶太后时手段多么凌厉。朕少时还与舅父十分亲昵,可谁料如今他竟成了朕在朝堂上最大的敌手。阿恬,你答应朕,永远都不要变。”

班恬心下想“有谁不会变呢”,但此刻刘骜微带甘涩的气息包围着她,她便静静依偎在他怀中,听窗外掠过草木偃服的浩荡风声,不去思虑那许多的以后了。

天子的祈雨在三天后奏效,关内干涸的土地迎来了建始三年后的第一场甘霖,农夫终于可以开始春耕播种。但事与愿违的是,这场雨一连下了半个月,直至四月初都不见放晴迹象。长安通往各地的驰道均泥泞无法成行,渭河的水位一路高涨,甚而淹没了长陵邑中的低洼村落和千顷良田,真是无雨成忧,有雨亦成忧。

刘骜发下谕令,长安官吏上至京兆尹、下至都官令必须参与堵住渭河决口的救灾,命治粟内史向百姓开仓放粮,并从京畿周围灾情稍减的郡县调米粮菜蔬进京。虽有大司马辅助,他仍在温室殿不眠不休两宿才完成调度事宜,累得唇角都起了泡,焦头烂额之际唯一令他宽慰的就是班恬有孕的消息。

下朝后,连绵的雨线在天地间织成了珠帘一般的雨幕。刘骜乘肩舆欲往漪兰殿来,大袖未及多久便被雨水沾湿,地上积水已没至抬舆的几位内侍脚踝处。未央宫地基高于长安街巷,如此便不难想象坊间闾里已成泽国。他想了想,还是命内侍转道去宣室,并传京兆尹觐见。

京兆尹欲对灾情瞒天过海,言辞不甚含糊,但在刘骜申斥之下终于说出了令人震惊不已的真相。长安街衢传闻长陵、阳陵等近郊城邑的水已深至齐胸,积水中漂浮着树枝家畜、甚而是溺死之人的尸首,大水不日将漫进长安。城中百姓无法辨别传闻真假,为防不测,纷纷整顿家业资财,准备举家外迁避难。为此,马市上的普通骡马价格翻了数倍不止,眼下正是百金难求。

刘骜盛怒之下将京兆尹撤去官职,交廷尉府收押。次日未央前殿议事,大司马王凤认为传言宁可信其有,谏议皇帝携太后宗室登船避难,长安城墙高三丈,可让百姓登城墙暂避水灾。邛成太皇太后之侄、左将军王商坚决反对此议,进言道:“自古即便是无道之国也未曾有大水淹没城郭这样的灾难,而今政治平和、上下相安,大水暴至之语必定为讹言,令百姓登城墙只会加剧讹传。”转而将话锋对准王凤,陈述此次涝灾乃阴盛侵阳气之故,高祖曾约非功臣不封侯,王凤兄弟无功而侯在外戚中亦属罕见,因而上天降下诸多异兆。御史大夫萧育语未涉外戚,但赞成皇帝镇守京师之举,暗含对抗王凤之意。看不惯王凤高居大司马的兰台诸御史亦附从王商,指责是王氏外戚引起了阴阳错谬的灾异。

政君听闻未央前殿发生的群臣争论后,沉默不语良久,着单衣伫于廊下观风雨雷电交加之势,顿觉肩上一暖。原是公孙夫人为她披上裘衣,和言道:“风雨凄凄,天气寒凉与深秋无异,请殿下保重千金之躯。”语声未毕,公孙夫人已连咳数声。政君忙扶她到一旁坐下,望着她鬓边银丝与眼角皱纹,想到自己终有一日也会像她一样老去,眸中便如雨丝一样笼上了一层迷蒙,“群臣皆以我王氏有负先帝厚恩、有负天下百姓,来日怕是无人会这样扶我了。”

公孙夫人道:“当日大司马迎立陛下登基的确是首功之臣,加官进爵、太后兄弟五人封侯亦是秉承陛下所降谕旨。太后从未向陛下主动要求过什么,群臣却归罪于太后,何其谬也。”

政君望向阴沉天际的如麻雨脚,声声敲在丹墀石阶上,叹息道:“孤也有错处,错在见识浅陋。早知有今日之议,陛下赐爵之日孤就应当替这几个兄弟极力推辞,让他们几个买宅置地安享富贵也就罢了。只盼老天尽快终止这场灾难,如此也算我王氏对亿兆黎民的交代。”

黄昏时分刘骜来到漪兰殿,见一袭黛色宽松襦裙的班恬正靠在美人榻上绣婴儿穿的肚兜。她自有孕之后便常寝食难安,从前如玉一般莹润细腻的脸颊如今就如未上釉彩的陶胚一样,苍白底色上泛着一抹虚浮的绯红。可她嘴角却噙了一丝甜蜜柔和的笑意,眉目间有书卷气,穿针引线的动作从容轻柔,姿态娴静端庄俨然如帛画中的仕女。她抬头见刘骜盯着她看,神情并不似前几日那样冷冽,便笑问:“看来陛下今日心情不错,应是水灾有所疏解了吧。”

刘骜走上前看班恬绣的福寿纹样,嘴角微扬道:“阿恬猜错了。朕只是下定决心要留在长安,以天子的身份与子民们一道渡过难关。朝会上朕已命钦差前往近郊城邑视察,相信长安将遭大水淹城的谣言不日即可不攻自破。”

班恬搁置手中针线,起身向他轻轻一福,粲然笑道:“陛下圣裁,妾亦觉危难之际人主当与子民共患难,而非苟且偷安。可是除此之外,陛下难道真的无他事要告诉妾了么?”

刘骜受她这番恭维自是满心愉悦,便从袖中取出一卷奏牍,道:“这是散朝后大司马呈上的奏疏。”班恬与他对视一晌,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展开一看,奏牍上只有寥寥数语:“陛下即位,思慕谅暗,故诏臣凤典领尚书事,上无以明圣德,下无以益政治。今有暴雨泛滥、天地失序之异,咎在臣凤,当伏显戮,以谢天下。”班恬疑惑道:“大司马这是向陛下乞骸骨之意么?”

刘骜自她手中取回奏牍,道:“不然还能如何?”于是将朝堂上群臣之辩细说与她听。

班恬摇头道:“大司马任职以来在朝中苦心经营,眼下根基虽不是十分稳固,但也不至于因御史言官的指责就引咎辞职。他这一招以退为进,是在试探陛下对王氏五侯的态度呢。”

刘骜眼中欢愉渐渐散去,冷笑一声道:“他既做出了致仕的姿态,朕也不会假意挽留他。他的官职和爵位均是朕给的,朕正好借此以告知天下,天子可以给予一人权势,亦可以收回。”

班恬听他踌躇满志,心下反倒涌起微微担忧,但方才论及朝政已属不敬,便缄口不语。

霏霏霪雨在此之后依旧肆虐了长安四五日,仲春原本应当焕发晶莹碧绿的城池都笼在一片泥浆的暗黄和腥臭中。因多日不见阳光,宫中诸人亦是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每日无事守在廊下,听风雨声声入耳,都不自觉地牵出一丝对久别故里幽深而沉静的怀想。政君于夜阑风疾时读史,读到陈胜滞留在大泽乡时“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顿觉凄风冷雨侵衣,遍体生寒。霪雨阴风连日不开,天降异兆人心思变,她不敢去想今时的情景与历史何其相似。

公孙夫人前几日受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业已病倒。政君便在长信詹事的服侍下睡下,怎奈心头惶然,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夜半时分闻得长信殿外的簌簌夜雨中似夹杂了兵戈遁甲碰撞的清脆响声,远处火把的红光映在寝殿内壁上,如鬼魅的血红幽影一般。政君日有所思,生怕宫中夜里起了变故,只觉心脏砰砰乱跳,急急在中单外罩了一件直裾衣就出了寝殿,问门外值夜的侍女道:“到底发生何事?”侍女唬得浑身打颤,俯身拜道:“奴婢不知,似乎是西边少府传来的动静。孔詹事已经带着一批内侍去瞧了。”

政君即刻命人持门籍前往未央宫通报皇帝,同时召集所有内侍、禁卫候命于长乐宫正殿。殿外风声呜咽,暗雨扑窗,殿中诸人皆面色凝重地等待未知危险的降临。待倾盆雨势缠绵流转之际,宫殿檐下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原是詹事孔惠平自少府返回,脸上仍带着惊恐甫定的神情,向政君禀报道:“让太后受惊了,长乐卫尉已经拦截下夜闯宫禁之人。”

政君心头蓦地一松,这才发觉手心已尽是一片潮濡冷汗,她问道:“可查问来者是何人?”

孔詹事见殿中严阵以待的戒备状态,再念及闯宫之人,顿时颇为尴尬,含糊地回道:“是一名女子,长乐卫尉将她押送掖庭诏狱,经审讯之后才能知晓其身份。”

四更天的雨夜仍罩着无垠的墨色,刘骜冒夜雨赶到长乐宫向皇太后请安谢罪。政君饮了压惊的汤药,仍觉心有余悸。再次问及闯宫女子的情形,刘骜犹豫了半晌方抬眼看她,自责道:“是一名不谙世事的平常少女,据她说乃渭水虒上人,名叫陈持弓。来到长安投奔亲戚时与家人走散,迷路之后误入皇宫,但竟然一路走到少府勾盾署时才惊动了宫卫。”

政君脸色十分难看。横城门和尚方掖门均有禁卫看守,手无寸铁的女子居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破这两道关卡行至勾盾署。好在她只是一名迷途少女,若真是图谋不轨之人,后果不堪设想。刘骜又道:“连日大雨令南军将士军纪涣散,才出现这样严重的纰漏。臣方才已命宫禁加强戒备,日夜巡逻。”

“皇帝,”政君眉间现出疲惫神色,“这恐怕不能归咎于南军军纪的疏漏。长安近郊大水,宫中人心浮动才是根源。如若不能及时稳定人心,下次恐怕还会有考工室会有兵器□□失窃,太医署会因药材混淆而治死病患。你已澄清长安将遭大水淹城的谣传,可大雨一日不停,群臣百姓的猜测怨望便一日不会终止。你身为皇帝,应当再次祭祀招贤,祈求上天宽宥怜悯。”

长信殿阶前亮着一盏宫灯,风吹得它来回摇摆,黯淡灯光映出了斜织的雨线。刘骜心中亦如殿外雨幕那样迷茫,天降大雨真的是在惩罚帝王的失德么?他自问即位以来勤政爱民,谁能告诉他到底何处德行有亏呢?他再度前往北郊祭祀,上天就真的能听到他的祷告么?他想起他那不断罢园林、遣宫人、克己奉礼的父亲,似乎也未能以一己修身之力换来天下太平。但是他极快地否认了自己大胆的猜疑,他怎能怀疑连武帝都信奉的天人合一之说呢?

次日朝会时刘骜提及祭祀神灵和赐民财物之议,立即有大臣反对道:“臣闻得昨夜有女陈氏持弓误入长乐宫之讯,此番灾异已显现缘由,并不是陛下过错,因而也无须再次祭神。”

刘骜辨认出那持笏青绶的官员是御史丞薛宣,令他继续说。薛宣昂首道:“此女名曰持弓,普通女子的姓名却带有兵气,十分令人费解。臣读《易》,《易》中说‘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周朝时也有‘檿弧箕服,实亡周国’的预言,这才想到上天示警应是后宫女宠之故。”

周幽王为之烽火戏诸侯的褒姒正是弓矢匠的女儿,因而秦汉皆将与弓矢有关的女人视为祸乱朝纲的人,君主尤其避而远之。“檿弧”典故一出,群臣颔首,深以为是。刘骜迟疑道:“御史丞之意是要朕诛杀这名女子,以绝女祸?”

薛宣深深一揖,郑重答道:“此女并非后宫御嫔,更未承蒙陛下宠爱,与她无攸。陛下后宫中,只有许皇后具有权势滔天的外家。陛下应撤去许氏族人的官职,以防内宠之患。”

刘骜以为薛宣要劝阻他对班恬宠爱太过,未料却与许后有关。从持弓这个姓名说到许后,矛头暗中指向车骑将军许嘉,这些儒臣真是煞费苦心,刘骜心中不由地一哂。他迟早要对付许氏,但他才刚刚允了大司马的辞呈,再罢去许嘉,朝中一时缺了肱骨之臣。

薛宣进言时,许嘉脸色已转作苍白,双手拢在袖中紧握成拳。可惜谶纬之说就如挣脱不开的锁链,王凤就是因阴阳失和之说而被迫上表乞骸骨,他更加无法辩解这不是许氏的罪过。刘骜久久不语,好几名御史附薛宣所议,许氏的亲信则指责薛宣牵强附会,可亦无法提出终止暴雨的建议。许嘉知道此刻刘骜是在给他留出主动请辞的余地,便忍住满心愤懑,出列再拜道:“臣不敢因一己私利而毁坏国家命途,若灾异果真与后宫内宠有关,臣自当引咎辞官。”随即目视薛宣,道:“可若这只是某些臣子党同伐异的借口,臣安能受此不白之冤?”

薛宣冷笑道:“大司马王凤也是因天象有异而辞官。不似君侯,为君国分忧是假,贪恋权位是真。”反对薛宣主张的大臣一跃而起,与他争论。一些投机者提议以五日为期,若许嘉被免五日之内仍不能放晴,则非许氏之过。另外一些臣子则议论是否应将大司马征召回朝。

刘骜被吵得头痛,只得无奈道:“暴雨已下了两旬,家国生民皆遭受此患,朕贵为天子却无法给天下一个交代。还请车骑将军与许氏宗亲暂耐委曲,在家中休养五日为苍生祈福罢。”

许谨不久亦听闻了刘骜旨意,她自小产后便愈发不得刘骜亲近,周遭的人也极少能帮她出主意,只能暗自泪垂。许谒道:“不如去向长乐宫皇太后哭诉。”班恬急急阻拦道:“大司马如今也困于灾异之说无法自救,皇太后正为此事心忧呢。现下朝中指责后宫以阴侵阳,皇后殿下更应体察君意、摆出俯就姿态,带领掖庭各级妃嫔酌情削减用度,妾必定从旁响应。”

许谒埋怨道:“裁减后宫衣食用度一向吃力不讨好,况且皇后一向以红参、阿胶滋补……”

许谨示意许谒勿要多言,思虑再三,握住班恬双手道:“掖庭之中只有你一位婕妤,周少使她们的品级与你是差远了的,除妹妹之外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帮衬孤,所以此次就请妹妹助我拟定缩减开支的具体章程。若能助我许氏渡过难关,许氏族人必将对你感恩戴德。”

班恬垂下眼睫,右手轻柔地抚在小腹上,似有疑虑。许谨看在眼里,如同刚结痂的伤疤又被揭开,勉强笑道:“我明白妹妹的顾虑,这样吧,你好生养胎,莫要像我一样,辜负了陛下期许。”

班恬回宫后,许谒不屑道:“背地谋划时理直气壮,真要当面委以重任却加以推脱。以阴侵阳、弧矢之利讲的怎会是皇后殿下?掖庭中谁人不知最受陛下宠信的女人是她班婕妤?”

许谨叹道:“她在外朝唯一的依靠不过就是御史大夫,可我许氏却是三朝显贵,树大招风啊。”

许谨在掖庭崇尚勤俭之风的整顿措施为她赢得了皇帝的赞赏与嘉奖,却未能如愿地使兄长官复原职。在她颁下缩减用度旨意的第三日,阴霾了二十几日的天空倏地放晴,宫殿穿廊、帘幔熏炉上洒满了茫茫白光。人们布满愁云惨雾的脸颊上重新展开了愉悦的笑容,透着健康莹润的粉红。可这青天的颜色透亮得让她绝望,让她耳畔都在嗡嗡作响,这意味着这场灾异的确是上苍对她许家权势太盛的惩罚。皇帝也在面临同样的难题,他已经接到数十份奏牍,皆是请他恢复大司马王凤的官职。

众意难违,刘骜最终归还大司马印绶,降旨令王凤“专心固意辅朕之不逮,毋有所疑”,但同时只将许嘉贬到了卫将军的位置上,依旧能统领京师部分兵马。在这一番围绕灾异的角力中他虽然未占上风,但毕竟享受了贬斥重臣的快意,加之天气晴好,心情倒算不上沉郁。

暮春午后,班恬怀孕嗜睡,他便独自转到漪兰殿的花苑中散步,半夏、菖蒲和木槿几株植物都在雨后倾吐出清润的香气。因端午在即,假山后亭中坐了数位梳垂髻的宫人,正在编织用以驱邪避害的系臂五彩丝。为首一名穿丝裙戴华胜的宫人看着她们理丝线,膝上放了一把琴,左手持一卷琴谱,右手不时地拨过琴弦,眉心微蹙,若有所思。

刘骜唇角轻挑,默默忆起他与班恬初见时的情景,只是眼前这位宫人指法生疏,甚至未用左手按弦,想是习琴不久。听她弹奏时断时续,刘骜忍不住出声道:“右手弹弦时应用手指半甲半肉向琴面俯冲,音色方能沉厚凝实、余韵绵长,总是上挑难免使琴音轻浮飘忽。”

几名宫人听见人声俱是一惊,看清来人后皆放下手中针线拜伏于地。为首宫人急忙向他叩首:“漪兰殿长御李平谢陛下指点。”刘骜见众人面带惊恐地泱泱跪了一地,顿觉意兴阑珊,欲提步离开,蓦地又转过身,对着满苑随风起伏的香花兰草道:“你错过了好时候。从前先帝的傅昭仪是弄琴好手,朕的兄弟定陶王更是个中翘楚,而且性情宽和,向来愿意教导底下人。若是他还在长安,得他言传身教,进益自是不同。”

或许是这一月来应对灾异的疲惫,或许是诸侯三年一次的朝觐将在秋季举行,刘骜在这个阳光煦暖的春日突然想起了刘康。不知他去岁纳的良娣是否合他的心意,不知他在封地是否也需为政务操劳,锦瑟无端,年华似水,他竟已三年未听他抚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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