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回 永巷

新进家人子的生活异常平淡,每日卯时起身熟悉宫规礼节,午时过后则刺绣女工抑或练习乐舞,申时之后便一定要守在房中,等候教习的训诫。

一来二去,政君也渐渐摸清了永巷的大致格局。椒房殿位于未央前殿的正南方向,庄严的二出阕彰显着大汉国母的至尊威严,广庑重拱的宫室建在玄墀玉阶的高台上,束竹柱、琉璃窗,还有时刻弥散着浓郁花椒芬芳的朱色高墙,每一个靠近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为之倾倒。

现今椒房殿的主人是汉宣帝刘询的第三任皇后长陵王氏,因为恭谨柔顺在恭哀皇后许氏薨逝和霍光之女霍氏被废后入主中宫,一向深居简出。

王皇后身边的中宫史公孙夫人亦是永巷的最高女官,称大长秋。于本始元年跟随恭哀皇后入宫,形影不离侍奉左右,汉制宫人年满三十即可出宫自行嫁娶,公孙夫人却因为颇受器重的关系一直留在永巷,如今虽未至四十却已是上下尊重的老宫人了。

椒房殿后乃是永巷第二大殿漪兰殿,如果说椒房是母仪天下的象征,漪兰则可称之为永巷至宠,其间彩饰纤褥,朱绿藻绣,珠络美玉,各色器具陈设中不乏翡翠珊瑚、夜光随珠等足以同椒房一较高下的奇珍,历来由最得宠的嫔妃居住,如文帝慎夫人,景帝栗夫人,武帝李夫人。如今它属于婕妤张氏,张婕妤于十七年前产子淮阳王刘钦,从此圣眷愈隆。冯媛在明渠边见过她一面,据说果真是天生丽质,明眸玉脂,人近中年依然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漪兰殿后则分列合欢殿、鸳鸯殿、披香殿、增成殿、飞翔殿与兰林殿,统称掖庭八区,各有宫长一名,又称长御。各宫也是俱有特别之处,合欢殿拥有永巷宫室中最为华美的花苑,每逢夏秋之交,整个合欢殿更是笼罩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粉红合欢花雨中,鸳鸯殿则拥有一潭略带甘味的珍珠泉,岁寒之时仍源源不绝,绕得满殿馨香,但论宏伟庄严美仑精致则始终比椒房漪兰稍逊一筹。

而政君所在的琼芳阁,只是披香殿□□所辖的一间小院,在永巷重重叠叠的缦廊雕檐之中,不过是数以万计银汉星辰中不起眼的一颗。

政君比起在家的光阴显然闲逸了不少,下午的天气刚刚好,琼芳阁的院落里花木扶疏,寂寂无声,只有初夏的阳光透过翠竹交叉而成的绿荫棚柔软地倾泻下来,空气中粉白的柳絮与淡绿的榆荚随风曼舞,轻悠地拂过豆绿色的潭面。政君斜靠在一株紫藤萝天然弯成的躺椅上小憩,蓦地感觉鼻尖酸痒,以为是随风飘来的小虫子,便伸手去挥打。小虫不但没有飞走,反而挠得更厉害,政君皱了皱眉,将头弯向一侧,隐隐感觉耳侧似有人声笑语,只好半睁了眼,双目惺忪地对眼前拿着一株狗尾巴草捂嘴偷笑的冯媛嗔道:“阿媛,别胡闹。”

冯媛见终于把政君弄醒,便眉开眼笑地坐到她身旁,边帮她掸着发际的柳絮边道:“落了你满身都是。”

政君头一歪,咋了咋嘴,准备继续入睡,却再次被冯媛摇醒,“好姐姐,你别睡了。方才沈教习让我去少府取一些七夕要用的百合和锦缎回来,你同我一块儿去吧。”

“七夕?六月还没来多久,怎么就张罗着七夕的庆礼了?”

“宫中一向如此,七夕过后便是中元鬼节,两大节连过,自是要提前准备的。”冯媛搬弄着政君的胳膊道:“去嘛去嘛,求你了……”

政君拗不过冯媛,只好趿了鞋往阁子里来换衣。

昭君依旧坐在竹案前读书,在灼热天光的炙烤下也失去了往日的专注,眼神涣散地发着呆,束了黄丝带的竹简已经摞得比刚来时高了不少。傅瑶则倚在床背上做女工,虽然微眯着眼昏昏欲睡,但针线起落间手法很是娴熟。睡梦中的李沅菀却并不踏实,把锦被踢到了床的外侧。政君上前帮李沅菀把被子拉好,方同冯媛一起向少府那边过去。

永巷不如琼芳阁来得清净,因为宫人来往穿梭的缘故,空气中四处都浮动弥漫着细小的野马尘埃,混杂着大团漂浮不定的柳絮,缺少了乔木枝叶的遮蔽,汉玉砖在阳光下泛着白惨惨的金色,直撩得人心烦意乱。

出了披香殿辖区到永巷大道上,早有一辆马车等候在出口,笼着宽檐草帽的车夫看到冯媛,忙跳下车准备脚踏。政君上车时打量了一眼车夫,那人低垂双眸,只露出略显棕褐的宽阔脸颊,身形高大却毕恭毕敬。政君只觉得似曾相识,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一路马车摇摇晃晃地穿过未央宫,向长乐宫西侧的少府驶去。竹帘外阳光灼热,政君本就困顿,如今更是耷拉着脑袋打起了瞌睡。冯媛见政君无话,也微微眯了眼在颠簸中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车夫轻轻敲打车厢壁道:“小姐,外面那个就是武库。”

政君与冯媛迷迷糊糊中醒来,撩开竹帘,只见两宫之间果然有一座东西约有二里长的宏伟建筑,夯土台基、青砖砌就,前后七间,四面有门,乃是汉初丞相萧何为专门存储兵器和货币而筑。政君心想自古刀兵不详,长乐未央两宫之间却横了一座武库,委实奇怪。过了武库不多时就到少府,她和冯媛二人忙理了理衣衫鬓发下车。

二人从少府捧了器具绸缎出来,见车夫还立在原地痴痴等待,便将一应物品堆在车上,随后冯媛软语央求道:“陈大哥,你先回去吧,我想跟姐姐走走,自己认得路。”

车夫思量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衬着黝黑的皮肤,甚是滑稽。只见他随后作了一揖,便调转马车头离去。政君这才恍惚想起,他便是上次送冯媛来琼芳阁的军士。

政君拱了拱冯媛,眨眼道:“看来这个陈大哥对你很不简单啊!”

冯媛方才正想着心事,如今一看政君神色醒悟过来,羞得脸颊绯红,给了她肩上重重一拳,佯怒道:“想什么呢?他不过是我爹从前在羽林军营做卫尉时的一名部下罢了,如今虽也升了校尉,但始终惦记着老主子。能有什么不简单的?”

“奇怪了,你爹有那么多部下,怎么唯独他一个惦记着你啊?”政君见冯媛着了急,更乐得挑逗她。

冯媛红涨了脸,话语仿佛噎在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不知作何辩解。

政君见状忙道:“好了好了,是我多嘴了,阿媛别生气嘛!”

冯媛却最是个耐不住话的性子,左思右想了一番,待入了长乐宫门,她便启齿嘟哝道:“政君,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政君在心里偷笑了一回,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会,有违此誓,就让我……变成阿媛的一只小狗!”

“他早年……曾向我家……提过亲,当时我爹大破莎车,本可以留在长安,即使是接任大司马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因为一个进谗言的奸臣,说我爹平叛时擅自调动了西域都护的军队,若加官进爵,此例一开,大汉国法不存……这个就不细说了。反正我爹不升反降,被调离京师至上党戍边,也因为这个原因以我年纪尚幼为借口拒绝了提亲。听爹说,这些年,他一直都希望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然后求到陛下以永巷之内家人子赐婚的恩典。到那时……”冯媛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头也全埋了下去,绯红色从面颊一直烧到耳根。

“永巷宫人无非三条出路,或配以天皇贵胄,或嫁予社稷功臣,或出宫生老病死。”政君沉吟,考虑到自己的未来,心绪也不禁沉重,蓦地抬头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知皇上何人,不知陈汤何人。为什么一切都由不得自己做主?难道仅仅因为我是女子,就可以不去想活着的理由吗?”冯媛一时激动,也不知自己怎么会冒出这般奇言怪语,只是不甘而疑惑地紧盯着政君的双眸。

政君神色顿黯,目光茫然,只能尽量避开冯媛的眼神。原以为,她只是个在父亲羽翼下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没想到深谋远虑之处竟给人一种振聋发聩之感。

政君重新对上冯媛的黑瞳,方才的几分迷茫已被如花笑意所替代,“阿媛方才的话让我觉得眼前的阿媛不是真正的阿媛,而是——昭君!”

冯媛听此一言,方才的迷惑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担忧地扯住政君的袖口道:“我今日跟姐姐所说的话,万万不可以告知沅菀她们。我总觉得沅菀有事瞒着我们,她晚上经常做噩梦还被惊醒,这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政君叹气道:“你如此说,便是不了解人人都有不愿提及的事。我进宫前本是许了东平王府上的,后来进宫,一则东平王暴毙,二则我爹听信了一个老翁的胡话,说我命中大富大贵,非凡人所能消受。如果你是我,会把这种事到处跟别人说吗?”

冯媛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是不是每一个算命的都会这么跟当爹的说?我爹请的虽然是上党精通五行八卦的阴阳家,但所占结果与姐姐所说相差无几。”

二人相视而笑。方才只顾着扯淡,未料黄昏将至,更没有留意脚下的路,而今却不知走到了长乐宫何方,四周一个宫人都无。只觉得类似一个花圃,交错着种了几株梨树和梅树,一丛芍药,还零星点缀着各色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时近初仲夏之交,梨树梅树没有缀朵,在夕阳薄如蝉翼的光影流动中,满枝翠绿的叶子疏落间离、浮光跃金。芍药虽为素色,花瓣却绽得饱满有致,层堆叠砌,在周边紫丁香的拱绕之下,玲珑剔透,白璧无瑕。不知是何等有心之人,才能育出这样摄人心魄的美丽。

冯媛情不自禁走上前,摘下一朵芍药,柔软的花茎轻颤了一下,花叶上的水雾汇集成一颗水珠,无声滴入泥土。这朵递给了政君,随后自己又摘了一朵。

“我听说芍药可泡澡,上党的芍药种不活,在长安总算可以填补这个缺憾。今天咱们就回去试试。”冯媛将鼻尖凑到花朵上,双眸在浸润着花香的醉人晚风中熠熠有神。

政君刮了一下冯媛的鼻子,调侃道:“还是先找到回去的路吧!不然又要麻烦你的陈大哥了!”

冯媛又恼了,顺手用芍药拍了政君一下,笑嚷道:“谁是‘我的’陈大哥?你可得把话说清楚!否则我可不放你回琼芳阁。”

梅树后的一个身影晃动了一下,直起身,警惕地问道:“什么人?”

不温不火的女声,却让人在夏日里感到冰凉彻骨的冷意。

政君和冯媛都被唬了一跳,这才发现一直在梅树背后伺弄花草的素色身影。身量并不高大,起初竟没有看出还有一人。

两人聪明得很,见势不妙便想一走了之。但树后的妇人早已走了出来,缁色茱萸纹曲裾,花白的发髻间一支镶银乌木环钗是唯一的装饰。带着一身的草木葱茏,远远地站着冷眼看着她们。

冯媛进也不是,退亦不得,四处观望不见侍卫,不由得懊恼让陈汤先离去。来人气质不像花农,装束不像贵妇,冯媛一时不知该作何称谓礼节,只能呆若木鸡立在原地。看政君早已俯身下去行了稽首大礼,自己也只好满腹狐疑地跟着行大礼,余光偷偷瞄着来人。

一双灰布履越迈越近,却又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震惊,停在离二人一尺远处。政君只觉得那双黑瞳驻足在自己手中的白芍药上,仿佛生生地要用火辣的目光将自己的手烫出一个洞来。心中大叹不妙,竟没在意昭君摘木兰的前车之鉴。昭君能够不在乎大长秋的诘问,自己可没这份闲看去留笑对宠辱的超脱。早知永巷中人都有爱花的怪癖,自己是说什么也不会让冯媛犯禁忌的。来人鞋面缀了几许金线,虽看不真切,已能昭示她身份不低。最坏的结果便是——遇到了东宫太皇太后?

“抬起头来!”妇人的语气中分明带着愠怒。

政君和冯媛不知怎么回事,仿佛下颔不听使唤地谦卑地抬了起来。

见到这两张稚嫩茫然的娇俏面孔,妇人嘲讽道:“公孙静竹究竟也是老了么?连两个新进家人子都无法管教了?”

暮色将至,长乐宫中此刻的习习凉风驱散了炎热的暑气,妇人略带沙哑的声音如碎冰碾地,让政君脊梁骨一阵阴冷,昏胀的头脑也如遭了当头一盆凉水般骤然清醒。

“回禀夫人,我们两个只是看到这里的芍药笑得这么灿烂……”冯媛讪笑着挠挠头发。

“笑得灿烂?”话未及说完,已被妇人的冷笑打断,“这儿可不是永巷夜夜承欢的掖庭八区。上官太皇太后常年独守的长乐宫,花儿居然会笑得灿烂?”

冯媛秉性最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有一两件不悦之事也可用玩笑随意打发,众人看在她父亲的份上,也不会与她多计较。如今这人,却是第一个冷脸相向,如此诘难自己的。自小到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冯媛想到此处,眼眶不禁红了一圈,湿润的雾气渐渐朦胧了视线。不由分说,便扯了那朵惹出祸端的白芍药,几颗泪珠扑棱棱砸在散了一地的花瓣上。

那妇人见冯媛如此无理取闹,方才强忍的怒气此刻也抑制不住,“这可如何了得?芍药是太皇太后最宝贝的!这个花圃寻常都不许底下人靠近!你居然敢……”

政君听话里得知那人并不是上官氏,暗自松了口气,忙替冯媛辩解道:“夫人息怒,阿媛初来乍到,并不是有心之失。如果太皇太后降罪,奴婢二人必定全力承担。”

妇人勉强镇定下来,瞥了一眼仍然啜泣不止的冯媛,愤愤道:“你们去长信殿门口跪着,看太皇太后如何处置。”

冯媛一听,更是扑在政君肩头哭得肩膀抽搐。政君一面细语安慰,一面扶着冯媛随着那妇人一道往长信殿来。

一跪便跪至夜色渐深。长乐宫中的夜晚凉意潋潋,不似未央宫明火执仗,抬头便可望深蓝苍穹之上点缀的银色星河。怪不得宫人常说这儿是东西两宫中秋季来得最早的角落。

政君跪得越久,反倒越安心,太皇太后正是在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若那些芍药真是她心中至爱,如此惩治诚然是慈悲了。回永巷之后,自己也可以借口晚归是因为迷路的缘故,总之不会给外人撂下话柄。同时,政君又不免带了几分疑惑:种花不是为了愉悦身心,却又当人间至宝一般珍惜呵护。这太皇太后,究竟是个怎样古怪的人物。

果不其然,待亥时已到,方才的妇人,长信詹事冉氏铁青着脸从殿内走出,冷冷地对两人道:“太皇太后仁慈宽厚,今日之事不再另加责罚。你们可以走了。”

冯媛早就想好定要给这个长御一顿白眼。方支撑着站起,却又两眼一黑,膝盖一软,不由自主瘫在地上。再怒目相向时,冉詹事已往回走了,只能在背后恨得咬牙切齿。

仁慈宽厚?!原来永巷中人,受到这样的待遇,竟算莫大的福气!

政君却并无多少怨言,在家经常受罚,这一次的长跪相对于她“身经百战”的膝盖来说还足以应付。只静静搀扶起冯媛,一瘸一拐向黑洞洞的长乐宫门行去。

出了宫门,右手边出乎意料地停着那辆送她们来的马车。两人即刻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否则在一片黑暗中,根本无法找到回琼芳阁的路。

陈汤肩头的衣料有些微湿,仿佛已经在更深露重的夜色中站了许久。看到冯媛微瘸的腿,晶亮的双眸中掠过一丝异样,如雕塑般面无表情的脸颊也微微抽搐了一下,忙将马车牵至二人跟前,安置好脚踏,小心翼翼地将冯媛抱上马车,随即要扶政君。政君微笑示意自己可以。

陈汤带来了热水和干粮,虽然是军中粗糙的食物,但对于饿了大半天的政君和冯媛来说,依然是不小的诱惑。

冯媛边啃着白馍边嘟嘟囔囔抱怨着上官氏古怪的脾气。“不就是一两朵花吗?用得着看得比活人还重要吗?再说了,我说那花开得好,笑得欢,还开罪了那个哪门子詹事?她自己整天板着一副脸,竟还不许花笑了?……这长乐宫里关着的都是些什么怪人?我以后再也不去了!”说完又用馒头将自己的嘴塞了个结结实实。

政君看车外的陈汤一直一言不发,便问道:“将军如何得知我与阿媛被困在了长乐宫?”

“末将将物品送回披香殿后,又稍等了一会儿,并没有听说小姐和姑娘回来。不放心,便回长乐宫看了看,结果听守门将士说二位果真闯了祸。”陈汤的话很少,嗓音却浑厚低沉,天生带着一份让人安心的力量。

政君心中酸涩,却只打趣道:“将军的心意,也不知阿媛这没心没肺的能否领悟。”

冯媛的一口水差点呛在喉咙口,只在车里拧着政君的胳膊,压低声音可怜兮兮地责怪道:“你这么快就把我给卖了?”

马车摇摇晃晃行进在汉白驰道的一侧,沉睡的永巷中只剩马脖铃的叮咚作响和马蹄起落的笃笃之声。隐隐约约似乎还能听到从上林苑传来的珍禽鸟兽凄厉幽长的鸣啼。

陈汤沉默了好一会儿,听车内没什么动静。方才鼓起勇气道:“小姐,其实末将有些话,一直想跟你说。”听冯媛并没有嫌他唠叨,陈汤便舔了舔干涩的唇,继续说下去。

“末将戍卫未央宫数年,掖庭中的事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方才小姐说,永巷中人把花看得比人还金贵。这话是不错的,只要夫人们喜欢的,一朵花也好,一只猫、一条狗也罢,都比不受重用的奴婢金贵。”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冯将军会将小姐送入掖庭,是为了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的前程也好,冯家的富贵风流也罢,末将总希望小姐能想清楚,小姐要的是不是就是这般人命比蝼蚁……还渺小的宫中生活?”

陈汤说完,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多日堆积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无论如何,他总想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即使她理解不了,自己也可以无怨无悔了。

良久,车厢内依然没有动静。陈汤不由得感到一丝奇怪。直起耳朵屏息侧听听了一会儿,回荡在耳际的却只有此起彼伏的平稳呼吸。轻轻撩起车帘,只见政君的头靠着车厢壁,冯媛则倒在政君肩上,两人已睡熟。

陈汤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自嘲地笑了笑,便回过头专心驱赶呼哧呼哧喘气的棕马。

时已将近子时,琼芳阁放下的竹窗中漏出点点昏黄的烛火。昭君和沅菀仍坐立不安地焦急等待,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两人便打开门瞧个究竟。傅瑶虽和衣而卧,那也是白天做多了女工的缘故。一有响动,也强撑着从床上挺起来。

政君和冯媛在通往琼芳阁的进口处下了车,谢过陈汤,彼此搀扶着往阁子这边挪移过来。快到近处,沅菀早迎了上来,扶着政君,担忧地问这问那。昭君唤醒了傅瑶,两人也忙凑上去挽冯媛。

回到了阁子里,冯媛因为方才睡过一觉的缘故分外精神,守候的三人此刻也兴奋异常,睡意全无。昭君索性用银簪将烛火挑亮了一些,煮了一小壶秭归产的酽茶,五人围着小案几坐了,听冯媛讲事件的来龙去脉。

待冯媛添油加醋叫苦连天地道完,沅菀便帮着腔说着上官太后的不是。

“这也太不近人情了,不过是些芍药罢了。咱们隔壁婷芳阁还有呢!她若是要,赶明儿再补给她十只八只就是了。同样是花,难道这花长在长乐宫里,就比未央宫的骄矜三分了?”

“依我说,如果姓冉的不是仗着几分资历嚼舌头,那也是什么事都没有的。何必呢?她说了,自己还得被责骂。”傅瑶则看不惯告状的冉詹事。

无论是说哪一边不对,冯媛都不住地点头。说道赞同处,忍不住猛地一拍大腿,随后又捂着酸痛的膝盖直嚷疼。

昭君听完,却沉思了半晌,低垂星眸,叹气道:“上官氏及笈之年就开始守寡,刚刚懂得爱的年纪,却失去了爱的资格。凭哪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子,都会被这种禁闭至死的命运逼疯的。更何况,民间传说上官氏与孝昭皇帝感情颇深。幼年父族上官一家被灭,青年丧夫,中年母族霍家再度遭灭顶之灾。天地之间,孑然一身,偶然遇到一两件装点过她过去生命的东西,自然会分外爱惜。”

一番话说完,阁子里顿时鸦雀无声。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子,在她们人生中最美好的年纪来到宫中,拼的就是年轻貌美的资本,想赢的就是上官氏那样的荣华富贵。但是,上官氏真的是一个成功者吗?

政君方才在车内原本没有睡着,陈汤一番肺腑之言也全被她听到,登时脑海中骤起波澜。自己入宫的际遇就像是一场梦,踏入这里,原以为是对现世生活的逃避。来到这里才发现,永巷中的生活虽锦衣玉食,但似乎并没有比从前轻松多少。从前是踏实的身子骨累,而今却是莫名的心累。从前头一触枕便可睡到天亮,如今躺在锦衣玉床上反倒时常做怪梦。那到这里的意义是什么?诚如阿媛所问,难道因为自己是女子,就可以不去想活着的理由吗?费劲心机为自己谋富贵前程,即使成功了以后,却也不能完完全全甚而根本不是一个胜利者。那现在所有的一切为的都是什么?

半晌,沅菀微咳了一声,嗓音中带着一丝震颤和干涩:“上官氏真的很可怜吗?我不觉得。如果昭君所听传言是真,她起码有过孝昭皇帝的喜爱。即使她没有得到感情,她还有过永巷之主的名分,她死之后还会得到史册上的一席之地和孝昭平陵旁的一座恢弘墓地。那些老死深宫抑或含冤而死,连尸骨都不曾留下的宫人呢?只怕几年后,那些曾经占有过她们的男人,也不会记得她们绽放过的红颜了。”

众人听此话又是一惊。转头看向沅菀,她修长的睫毛下似有晶亮的东西,一闪即逝。如黎明前草叶上的露珠,消褪在蒙蒙亮起的灰白天际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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