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燕燕
定陶的上巳节正值仲春光景,殿外的阳光一片璀璨流金。宜主与合德头戴帷帽、低垂眼睫、跟随内侍经由宫墙下未经扫洒的小径绕过熙园后苑,已能隐约听闻到流经王都的济水畔男女踏歌修禊之声。宜主心头难耐,不禁拂开乳白纱帷,想要瞥见一侧玄色宫墙以外的明媚春光。风中夹杂花香融融、鸟声啾啾,将半树桃李花瓣都拂落在她身上,她的目光却循落花望见一只落在地上咧着嫩黄嘴壳嗷嗷待哺的灰燕。
合德见宜主目光流连,便伸手扯了扯她衣角,这一微小举动引得前方引路的内侍回转过身,倨傲神色中又添了几分不满。宜主只当没瞧见,伏了伏身道:“中贵人能否稍待片刻?”也不待他回应,便径自回身几步,寻到那只跌落在地的灰燕,托在手心,拨了拨它身上软羽。方才见识过宜主向定陶太后献舞的年轻内侍知她身段轻盈,即刻便要上前制止,合德一把拉住他袖幅,巧笑道:“中贵人莫要见怪,姐姐只是想将灰燕放回巢,我还在此处,姐姐怎会一人逃开?”内侍跺脚道:“那也不能耽误回去的功夫。”合德浅浅抿唇,颊畔笑靥亦随眼波漾开旖旎,“我们姐妹二人每每觐见太后皆经由此道,中贵人也知,平素里并无人往来。”
宜主不再理会内侍的聒噪,抬头见燕巢筑在一侧一人半高的耳房屋檐下,环顾四周,唯有一株枝叶繁盛的老柳可略作攀援。她摘下帷帽交给合德,拣了几根结实的柳枝攥在一处,随风高高荡起,内侍骇得在树下惊呼,她人已稳稳地攀住了梁木,将捧在手心的灰燕放还燕巢。原来那巢中还有一只乳燕,此刻伸长脖颈扑腾着软翅嘶鸣,似是十分不满。宜主皱眉道:“尔等兄弟怎可相欺。”说罢又了抚了抚先前被挤落在地的受惊灰燕,这才拽住柳枝回落到地上。
她心情大好,拍了拍掌转过身去挽合德,却见她与内侍二人皆跪于地上,她循二人行礼的方向望去,顿时觉得仲春暖阳也黯淡了几分。那人的双眸里有星辰一般的光华,照亮没有瑕疵的脸颊,阳光仿佛流水一般洗过他的眉眼鼻唇。他身上散发着香蕈草与杜若的香气,半湿的素白丝绸与纶巾隐约透露了他方才从济水边归来的事实。他温和地命合德与内侍起身,探询而似微有感慨的清亮目光落在宜主身上,怔了片刻之后他终于问及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柔和中带有笃实的力量,和暖如清晨窥窗而入的一抹阳光,那是建始二年的大雪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关怀与暖意。宜主的眼眶微有湿意,朝他一福,缓缓地仰起脸庞,道:“奴婢飞燕,见过殿下。”
她知晓自己蛰伏在王宫内的地位,不过是见不得阳光的暗影。因而还不至于傻到将身份和盘托出,在报上信手拈来的新名字以后,宜主仿佛能听到年轻内侍暗自松的一口气。刘康含笑道:“姑娘身轻如燕,当有此名。”
在回程马车上,内侍不住地训斥二人因捡燕才被定陶王撞见。宜主小声嘟哝道:“不过只是问了姓名罢了。”内侍冷笑道:“若是殿下知道了你的真名,怕是明日便能向太后要人了罢?往日里竟没看出,你还是个这样胆大心细的。”宜主听他说得不堪,忍不住回嘴道:“中贵人此话何意?殿下今日定是河边祓禊时弄湿了衣裳,觉得不雅才改行小道,就算不捡燕也同样会与我们迎面遇上……”
合德见状道:“此事虽因我们姐妹而起,但若太后问起,亦会误解中贵人失了训导之职,届时中贵人也难以独善其身。太后素来谨慎,轻则将我们逐出王宫,重则性命难保。我们姐妹自是卑贱,只是中贵人锦绣前程岂非毁于一旦?”内侍惊觉脊背森然,不禁回身去看合德。只见她仍是那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恍如方才不曾吐露任何怨毒之辞。合德俯身微拜,又道:“还望中贵人尽力隐瞒。”
丁柔提一盏风灯转过曲折的回廊,黄昏时分的庭院笼着一团橘黄的柔和光晕。她推开殿门,见刘康正端坐在案前专心绘画,沐浴后未干的长发在头顶整齐地结成髻子,但并未加冠。丁柔心下叹气,缓步走至刘康身后,替他松开发髻,用梳篦细细梳理,微有埋怨道:“同殿下说过多少次,殿下咳疾未愈,沐浴之后不可即刻束发,必要先用零陵香发散了才好。”
刘康心不在焉地哼了两声。晚风微醺掠过殿外修竹,疏影落在他熨帖的白色罩衫上,被礼仪训练有素的挺拔身姿即便在惬意的沐休时分也从未松懈。丁柔好奇,从他背后探出脑袋,望向下笔之处。
帛画中的亭亭佳人不是她见过的汉宫中最美的女子,梨花淡妆袅袅,绿罗裙袂翩飞,却难得有一脉纤纤弱质而清冷入骨的风流。她离刘康近在咫尺,彼此呼吸亦隐约可闻,她内心充盈的喜悦却渐渐散去,转而升起无端的怅惘与凉意。
她尤自愣怔间刘康已搁了笔,侧首吩咐道:“丁姬,明日辛苦你去乐府寻找这名叫作飞燕的女乐。”她抑制不住惊讶道:“殿下竟直言探问她的名姓与供职所在?恕妾大胆,从未见过殿下对任何一位宫人如此留心。”刘康与她相伴经年,有事也不瞒她,便将白日熙园所见同她说了,又微笑道:“虽未直接探询,但见她舞步轻捷,且双足娇小几可掌上起舞,必是自幼习舞。”
丁柔听刘康这般描摹,心中也有几分了然。定陶王被当朝大司马以月食灾异遣回封国,三年一次的朝觐便这样黯然收场,即便嘴上不说,心里总是郁闷难当,听到她“兄弟不可相欺”之语,必定会心生触动。她沉吟道:“妾与乐府杜氏相熟,杜氏每有得意弟子也会与妾说起,却从未提起有叫做飞燕的女乐,怕是太后一时兴起,从宫外召来陪伴解忧也未可知。”
刘康蹙眉沉思,良久才叹道:“罢了,你明日且去乐府问一问,若是人在宫中自然好,若是不在……就随她去罢。”
丁柔应了一声,如猫儿般轻轻退下。约莫半炷香后,刘康又击掌唤道:“秦安。”少顷,宦者令推门而入。刘康将一卷缁布画交与他,让他辨认。秦安未料刘康丹青竟会描摹一名宦官,抬头狐疑道:“殿下,奴侪瞧此人像是熙园供职的内侍。” 刘康果断道:“寻到他,立即带来见孤,切记莫让太后知晓。”
宜主合德二人回到住处,已是暮色四合时分。目送马车离去,方才缓缓进入内室。白日里定陶太后考校二人琴技舞艺甚是满意,赐下些许汤官烹制的馐馔,二人便随意取用了一些。合德见宜主神思怅惘,伸出手去贴她的脸颊,只觉她粉颊连到耳根皆是滚烫,试探道:“姐姐,莫不是还在想定陶王?”宜主转头视合德,诧异道:“我有表现得这样明显么?”合德撇撇嘴,无奈点头道:“姐姐茶饭不思,魂不守舍,旁人看不出来才难呢”。宜主急了,戳合德脑门道:“偏就数你古灵精怪!”合德一手握住宜主柔荑,伸出另一只手去挠她腋下,宜主力气不如合德,不久便败下阵来。两人笑闹了一番,皆出了一层薄汗,卧在锦衾上气喘吁吁。
宜主轻轻叹了一口气,捻起一缕鬓发兀自揉搓着,道:“年少时见他,只觉得俊朗不凡。今日一见,才发现他既有风度,待人又极温和。说句实话,他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度,都不太像是太后的儿子。”“许是肖似先帝罢,”合德接过话茬,“朝野皆知,先帝盛宠定陶王,今上几乎被取而代之。”
窗外藤萝披拂,野意森森,隐隐忆起旧事,宜主顿觉丝丝凉意爬上肌肤,“母亲当年怕也是遇到了像他那样温柔的父亲,才会不顾名节地位,对他倾心。”合德警醒地问道:“姐姐想像母亲那样,与人私通?”宜主回过神来,“呸”了一声,嗔怒道:“什么私通?”合德认真道:“定陶王固然是一般女子的好归宿,只是定陶太后那般厉害,若是违逆了她的初衷,恐怕只能自食苦果。姐姐听我一句,莫说是设法接近定陶王,便是他找上门来,姐姐也必要拒之于千里之外。唯有先出了定陶这个牢笼,你我方能有任性之地。”宜主听到“他找上门来”一句,笑也不是,怒也不是,道:“你这心里都胡乱想的些什么?遇事总是摆出一副老练模样,好似你才是姐姐。”合德将头枕在宜主肩上,轻轻捶她道:“男人到底靠不住,只有我,是真心为姐姐着想。”
合德浓稠如夜色的长发横陈在宜主肩颈上,宜主恍惚间,才发现妹妹已经不是那个黄毛挽成双鬟的豆蔻少女。她们没有父母操办的笄礼,过了十五岁也浑然不觉。只有从妹妹如果实灌浆一般日益饱满丰腴的身体里,才能品出一点寒来暑往、似水流年的滋味。从繁花乱眼到百草凋零,从眼下的青春少艾到将来的红颜迟暮,无论她是否与一位男子相偕白首,妹妹都会是始终陪伴在侧的那个人罢。
刘康从未如此动怒。秦安不辱使命地将那名内侍带到他的面前,他摆出了甚少动用的一方诸侯生杀予夺的架势,终于逼问出那名自称飞燕的女乐所在。内侍只知定陶太后一直秘密豢养训导二女,他却可以毫不费力地猜出母亲真实的用心。上巳那一日满苑春色中的邂逅原是来自一双翻云覆雨手,背后是母亲对入主未央宫经年累月的谋算。他忆起飞燕抬头望向他时清澈无辜的眼神,许久以前他似乎是见过的。对了,那年秋末冬初,御府浣洗奴婢怀着兄长的骨血蹒跚地下跪,求他瞒住他的母亲,为她指一条生路。
他本可以暗中安排亲信将赵氏姐妹送走,思虑再三,终是命那名内侍带路,亲自骑马前往姐妹二人蔽于树林中的居所。其时梨花盛开如云海雪涛,东风过树杪,洒下漫天花雨,浩浩然流雪回风。刘康记得,这片树林本是王宫附近豪门望族雇佃农所植,定陶太后初来王都,路经此处,感慨孝昭太后上官氏在时长乐宫的风物,便有长袖善舞之辈巴巴地献上产业,充作王宫资财,此后寻常百姓便不得入。在树林入口,果然遭遇了便装卫士的盘查,更坚定了他内心猜测。他不欲再将满目春景与母亲对长安的执念作更深的联想,避过耳目后匆匆打马向前,是一片新绿正浓的杨树林。
由远及近传来乐声,打断他纷繁思绪,鏦鏦铮铮不绝于耳,如金铁皆鸣。刘康嗜乐,立即辨出此种特制木琴乃孝武年间自西域龟兹传入,声似金戈,音域极广,多为战场鼓舞士气所用,不为达官贵人宴乐所喜。拨琴人指法未有十分熟稔,因而另辟蹊径,避开龟兹古谱对拨弦速度与揉弦力度的考验,随意拢捻抹挑之间,将原本波涛夜惊、风雨骤至的万钧之势化作了轻衣缓带、陌上花开的轻快欢愉。内侍悄悄打量刘康神色,只见他面容宛如一泓沉沉碧水,林间散碎日光在水面轻轻跃动,分不清是惊羡抑或惋惜。
宜主一曲终了,仍在思忖这首闲来无事新作的曲调如何改进,听得门外传来两声清脆的击掌。她以为教习琴技的乐师去而复返,慌乱地将这宫廷钟磬不屑一顾的西域乐器藏起,趋步而前打开紧闭的门扇。
一切宛如梦中,刘康一袭淡青襦衫,立在仲春明亮炽热的阳光下,微风轻柔地拂起他大袖与衣摆。他浅笑道:“建始元年,宁胡阏氏王昭君遣使者来朝,随行有一名胡姬,善弹琵琶。我听未央乐府的乐师说起,音色如地崩海缺,山河为之变色。可惜彼时我已离开长安之藩,未能耳闻。没想到今日在王宫别苑,竟能听到琵琶的另一种奏法。”他娓娓道来,不以“孤”自称,仿佛与故友再自然不过地说起陈年旧事,而不是贸然闯入的陌生人。合德又惊又惧,来不及给宜主使眼色,急急拜伏于地道:“殿下安乐。”
宜主怔怔地瞧着他的面庞,记忆封存的柔软从心底蔓延,自此刻起,绽出了随风摇曳的花朵。背后合德轻轻地拽她衣袖,宜主方回过神来,垂眸下拜,只觉面红入耳,呼吸的节奏已然紊乱。刘康抬了抬手,命二女起身。他瞧见宜主身后桌案上的古琴,抑制不住赞许道:“你还习琴?”宜主目光低垂,点头称是。
刘康颔首道:“女乐一心习舞者大有人在,舞乐双修者却甚是少见。殊不知舞乐相辅相成,尤其这琴,乃乐中王者,需付出经年之力练习,若人心浮躁,终究难有所成。”
宜主心念一动,缓缓施了一礼,“奴婢习琴素来有许多疑惑,若殿下不弃,可否指点一二?”
合德闻言,在她身后迅速咳了几声,早被一旁陪同刘康而来的内侍识趣地拉了出去。刘康却是丝毫未察觉异样,欠了欠身,柔和地笑道:“既如此,姑娘的琴,借我一用。”
说起熟悉的曲谱乐理和演奏技法,刘康大有兴致,就宜主的问题侃侃而谈。宜主的羞涩感渐渐散去,神态也渐趋自若,时而托腮浅笑倾听他谈论,间或出言询问,间或抚琴试音。半日晨光便在言笑融融中度过。分别之时,刘康忖度再三,唯恐夜长梦多,终于开口道:“方才听姑娘琵琶曲意轻松闲适,所习琴曲亦大多灵动飘逸,可见你不是甘于禁锢于深宫中人。可否想过有朝一日离开定陶王宫?宫外遍布名山大川,天高地阔,方能供你这只飞燕自由遨翔栖息。”
宜主愣了一愣,显然未想到刘康会说出要送她出宫之语,又听他语中虽有怜惜之意,更多是毫无亲狎的坦荡,适才渐渐温暖的内心蓦地寒冷,酸楚间一层泪花便泛了出来。刘康见她起先是茫然不知所措,而后竟低头泫然欲泣,心下也有几分懊悔,忙劝慰道:“是我唐突了,初次见面便提出这样牵系重大的提议。你现下既未作此打算,便日后再说罢。你也可将此事告知妹妹。”
宜主哭得更厉害,一双盈盈美目尽是泪意,将眸畔脂粉晕染开来,凭添几分娇柔之姿。她俯身下拜,哽咽道:“殿下不要赶奴婢走。”
刘康托住她双臂扶她起来,耐心询问道:“你不愿走?为何?”宜主只是摇头不语。刘康凝视她半晌,长叹道:“人各有志。”宜主这才渐渐止了哭泣,拭去泪水,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那殿下……今后可还会来此?”
刘康默然半晌,淡笑道:“或许罢。”
他还会再来么?是夜雷雨大作,风声萧萧,冷雨冥冥,依稀听得飒飒狂风卷起落英敲打在窗纸上。宜主心头万般思量,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合德因宜主屡次置她的警示于不顾,执意与定陶王结识,也是倒头生着闷气,不再理会她。
两日后,春风稍定,春雨初歇,林中枝桠多被风雨摧折,皎皎梨花杨絮经风,汪洋似地零落,堆积在院中。宜主也不欲洒扫,百无聊赖地翻着定陶太后差人新送来的舞伎图谱。不过多久,她启门出来透气,眼前景象令她疑是幻觉。只有刘康一人,峨冠博带的仕族装束,簪缨上沾了几瓣落花,被他轻轻拂去,眉宇间磊落分明,人也如同一枝挺拔的劲竹。
蓄了两日的泪水悄然滴落,宜主迅速侧过身去,以袖遮面。刘康见她秀面半低,侧影落落,心下愈发不忍,忙问道:“怎么哭了?”宜主满腹苦涩中有一股甘冽的清泉流过,滞瑟已久的心绪陡然通畅,却不知如何将心事说与他听。她担惊受怕两日,他终究还是来了。宜主牵袖拭去眼泪,小巧鼻翼尤自委屈地一张一翕,不自觉地嘟起双唇,朝他福了福道:“奴婢以为,殿下不会再来了。”
刘康不禁浅笑,凝视她片刻,问:“我身边恰好需要一位通晓音律的侍女,将我平日偶得的乐曲片段记录下来。姑娘可愿意来我身边,帮我打理这些零碎的乐谱?”
宜主只疑听错,确认刘康是想将她召至身边侍奉之后,顿时涨红了脸。在他殷殷凝视之下,终于微低臻首,浅浅一笑,以示应承。刘康亦是释然微笑。
宜主复又担忧:“可太后……和我妹妹……”刘康语意果决,似早已下定决心,“母亲那里,我自会去说。从小到大,我从未开口向她要过什么。这次她答应便好,若是不答应,定陶宫内,也未必全由得她的意思。至于你妹妹……”他继而沉吟道:“天姿国色,必不愿在王宫久居人下。我打算在国中物色一名青年才俊,赐与婚姻。”宜主这才放下心来,唇畔漾开安心的笑意。
对于宜主应允定陶王入内殿侍奉的决定,合德咋舌不已,不相信一向冲淡平和的定陶王会有这样刚毅果断的手腕,更不相信定陶太后会任凭事态超出她经年的筹划。直至刘康带来的軿车将二女径直带回他起居的寝宫,合德才如梦初醒。
掌管刘康内殿起居的女官亲来招呼二人,将定陶王平日里收藏曲谱典籍的顺序、弹奏乐曲的时辰细细说了。宜主见她眉目婉转,衣袂流丽,妆容精致,谈吐得体,料想应是定陶王多年的近身宫人,心下不禁有几分艳羡。至暮鼓时分,刘康大步迈进宫室,处理了一天政务,神色未见疲惫,反倒极为清逸温和,随意询问了女官几句后便吩咐道:“丁姬,你先退下。”合德以为刘康要与宜主私下说话,本欲告退,但刘康丝毫不介意她在场,只是关照了一些琐碎的生活细节。此后,刘康通常会在沐休之前前来奏琴,此时便会摒退合德,仅留宜主与一两名内侍,由她誊录乐谱,或一同赏鉴新曲。合德十分疑惑,问宜主道:“你们真的只切磋音律?”宜主笑盈盈道:“当然不是,前日殿下还教我如何为琴曲作赋呢。”合德面色颇为不怿:“姐姐并非王侯千金、高门淑媛,吟诗弄赋、附庸风雅的生活能过一辈子?”宜主想了片刻,叹道:“只要能一直留在殿下身边,就已经很好了。”合德嗤笑道:“定陶王将姐姐接到身边,却不赐予名分,宫人不似宫人,嫔御不似嫔御,只怕姐姐未必能心愿成真。”宜主愠恼,顺手拾起绢帕丢了过去,道:“你总是见不得姐姐好。”合德接住帕子,复又丢回宜主身上,冷冷一哂道:“我已经多番提醒过姐姐,不让你做这痴梦的人可不是我,是定陶太后不会放过你。”
夜凉如水,雨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窗棂开阖间,风露沾衣,寒意浸骨,宜主呆呆地瞧着窗外雨打芭蕉,因而刘康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见她双肩轻轻颤动。他犹豫片刻,接过秦安手中的食盒,令左右退了下去,柔声道:“听说你一日未进食了?”
宜主听到身后响动,立即轻拭眼眸,转过身来,款款向刘康行了问安礼,细腻如玉的眼周两抹异样的灼红却是无论怎样故作轻松亦掩饰不了的。刘康行至宜主近前,将窗扇阖上,回身从食盒中取出一只小金盏,推至案桌宜主一侧,又递过银匙。宜主与他相处数十日,比初识之时已熟稔许多,便不推辞他递来的暖意。揭开盖子,原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粟米粥。她用小银匙舀了一小口粥,送入口中,心情郁郁,口舌也分辨不出滋味,随意吃了小半盏便觉饱腹,搁下了羹匙。刘康见状笑道:“再吃几口,我与你讲讲这粟米粥的典故。”
宜主想听故事,又吃了两匙,刘康边看她吃边徐徐道来:“建始二年夏,孤之藩刚刚一年,定陶就遇上了蝗灾,成阳、句阳两个县受灾尤其严重,颗粒无收,百姓饥馑,其他诸县自顾不暇。孤立即向陛下上奏陈情,请齐郡太守用临淄粮仓的存粮解我定陶的燃眉之急。彼时适逢长安暴雨泛滥成灾,等了好些日子,陛下调粮的旨意才到了定陶。齐郡与定陶国此前因官宦子弟强占耕地一事素有矛盾,齐郡太守接到朝廷的调粮令后,推诿说需要时间清点粮库、凑齐押运粮草的车马和人员,迟迟未能将粮食运到。”说到此处,刘康神情亦显出几分焦灼,顿了一顿,宜主忙问:“然后呢?”刘康蹙眉道:“孤屡次派使者催促未果,只得一面再次向陛下禀报,一面驰马越过定陶国境,直奔临淄亲自监工,这才让运粮官吏不敢推托怠慢,尽早将救命的稻粟运往灾县。”宜主听他这样说,轻轻松了一口气,立即将盏中米粥食尽。
刘康见她如此,不禁微微而笑,“诸侯王除非有皇命,不得私出封地。幸好这回皇兄准许我出定陶边境的旨意到得及时,否则齐郡太守又怎会让我在他的辖地内发号施令?”宜主追问道:“然后呢?”刘康语意中夹了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敷衍道:“没有然后了。”
宜主略显失望,却极快地回应道:“殿下与您皇兄感情真好。”刘康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从前孤只是个闲散诸侯,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每日与兄弟读书写字,泛舟行猎,诗酒唱和。直到先帝驾崩,孤就藩治事,方觉重任在肩,一举一动,皆关乎国之荣辱、百姓生死,不得不对君臣规矩打起十二分的注意。年少轻别离,年少时的……长安,竟再也回不去了。”他无奈一笑,敛去眸中黯然,随即话锋一转,问道:“与你说了这么多我的事情,你今日为何与妹妹起了龃龉,又为何哭泣,能告诉我了吗?”
宜主矢口否认:“哪有?”她方才听他平静地说起这桩惊心动魄的旧事,已知刘康主一国之政,与当今君上朝廷、周边郡县官员关系微妙,处境艰难,便不忍以一己之私再使他忧心,道:“我们姐妹只是寻常拌嘴。”刘康将信将疑道:“当真?”宜主频频点头,对她道:“从前家贫,我们二人只有一双草履,出门卖艺乞讨,若赶上雨天泥泞,便只能我背着合德,合德用旧衣衫替我遮雨,或是合德背着我。这样的苦日子都是一起熬过的,又怎会有大的龃龉?”
刘康听她说得动情,虽心存疑虑,仍颔首道:“你秉性仁厚,姐妹之间,不会锱铢必较。”说罢,似突然记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只彩绘仙鹤小陶瓶,递给宜主道:“春日回暖,蚊虫萌动,扰人清梦。这瓶蔷薇水是大食国进贡,陛下分赐给各国诸侯的,驱虫或是洒衣都极好。蔷薇花香过于馥郁浓烈,不适宜男子使用,倒是很配你。”宜主接过陶瓶,薄薄一层陶胚,烛光下隐约可见内里冰洁莹澈的绯红液体,稍启瓶塞,便有纯正的花香飘散而出,氤氲于衣,不绝如缕。她爱不释手,不禁问道:“殿下为何对奴婢这样好?”
刘康眨了眨眼,诧异道:“我对你好吗?”宜主衔笑道:“奴婢与妹妹拌嘴,妹妹恐怕也一样气短,殿下怎么不去安慰合德,送她蔷薇水?”刘康大笑道:“你妹妹可没有气短,三餐不误,笑脸迎人。可不像某人一般多愁善感。”刘康极少大笑,此刻发自肺腑的欢悦笑声如阳春薰风,吹得宜主心中和暖之意如涟漪般漾开。她贪恋地望着他的面庞,双手绞着衣带,心跳如擂鼓,终于将盘旋心底的疑问合盘托出:“那殿下,对过世的张良娣、对丁姬姐姐,也是一样好么?”
刘康刻意回避了她语意中的暧昧不明,以纯粹明净的目光望着她,道:“张良娣是母亲为我挑选的,丁姬则是更早由掖庭主事的大长秋分配到我居住的宫室,都是身不由己。你与她们自是不同。若有一日……”说到此处,刘康恰好对上宜主期冀燃烧的晶亮双眸和宛如朝霞的颊畔红晕,不知为何,竟匆匆撇开了视线,他不知自己的答案到底会令她欣慰或是神伤。一阵雨时风恰巧将竹窗推开,发出“吱呀”悠长的鸣音,天际电光一闪,转瞬间已有闷雷滚过,冷雨落得愈发深沉。刘康打量了一眼天色,止住尚未出口的言语,道:“时辰不早了,有些话,还是日后再慢慢同你说。”他惶惶然起身离去,行动间袍袖带出的风,似也沾染了夜雨淡薄的水汽。她惴惴不安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黑夜,直至门外等候的内侍关上房门,将她遗落在这曾经温柔缱绻的空间。
不久之后,宜主得知了近些时日定陶太后无暇找她兴师问罪的原因——平都公主自长安远道而来,探望母亲定陶太后。国都附近的春耕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定陶王忙于济水灌溉,命少府全力主办礼迎公主的一应事宜。王宫上下张灯结彩、装饰一新,处处吉祥如意、富贵风流,季春光景热闹得好似年节一般。周全的礼数和精巧的布置无一不彰显了定陶王对同胞王妹的宠爱。因此,当平都公主亲自提出想见识一下刘康身边两位舞乐双绝、博闻强识的女乐时,丁姬实在无力推辞,只偷偷遣了内侍前往陇上禀报给刘康。
宜主屏息垂眸,额畔青筋突突跳动。宫苑中夭桃秾李、红翻翠卷的繁华春景逐渐褪去,朝阳耀眼生灿,映照着苑内高树的浓荫湛碧,森然如夏。青石墙下姿容明丽的宫人三三两两来去匆匆,偶与她姐妹二人擦肩而过,更令她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穿过道道垂花门,终于瞧见熙园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太后寝殿。通往熙园的小径走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如行走在大道上这般提心吊胆。内侍们带她与合德进入寝殿后一座重重宫卫把守的耳房,阖上门户。四周垂下厚重帷幔,委地无声,两侧张牙舞爪的金狻猊口中悠悠逸出安息香沉静乳白的轻烟,香炉旁只侍立了一名内侍。宜主从殿外杲杲白日的明亮与炽热中陡然进入这昏暗幽凉的室内,只觉头脑微微晕眩,身边合德早已对正中珠帘后端坐的两位贵妇行了大礼,祝祷太后、公主千秋。宜主未及看清人影,也立即拜伏于地,唯恐她们听到自己不安的心跳声。
上首一个俏丽的身影已掩口笑道:“母亲果真好眼光,一位清冷纤弱,一位风韵迤逦,不过翩然几步,就能看出与我府中那些庸脂俗粉不同,只是不知舞乐到底如何精妙。”定陶太后亦开口,笑面慈和道:“不急。”转向下首,语音渐次凌厉:“赵宜主、赵合德,你们可知罪?”
宜主惊了一惊,暗自瞥向合德,合德依旧稽首叩于地上,不置一言。宜主硬着头皮对上那道凉凉的目光,颤声道:“奴婢愚钝,请太后……明示。”
定陶太后摇着手中团扇,按捺住怒气,缓缓道:“是谁允许你见了定陶王?”
宜主倒吸一口气,摇头道:“没有。是……那日上巳节,殿下修禊归来,从熙园后苑绕道而行,正好撞见我们。”平都公主狭长凤目微眯,举手投足的神态都肖似傅瑶,抿嘴笑道:“这后花苑可真是个是非之地,惹出多少风月情债。咱们陛下……不就尤其爱在后苑邂逅佳人么?”
宜主虽不明就里,也听出平都公主语中讥诮,忙分辩道:“奴婢与殿下光风霁月,从来只谈论曲谱乐理,没有半分逾矩。”
定陶太后斥道:“孤问你这些了么?”说罢转向合德,悠然道:“合德,你是个明事理的。你倒是说说,当日风雪交加,你求孤收留你们姐妹二人,不至于冻死饿死在街头,都许诺了孤什么?”
合德见无法再置身事外,只得半仰起脸道:“合德与姐姐愿为奴为婢,终身伺候太后。”
定陶太后轻笑一声,“亏你还记得。”又抬了抬团扇道:“都起来罢。”她打量了一眼二人如莲花般娇嫩的面庞,叹道:“多好的年纪,也不指望你们能一辈子陪在孤这个老太婆跟前。眼下便有个机会,既能报答孤对你们的救命之恩,报效定陶王对你们的赏识之义,也是为自己挣下终身荣华。”
合德闻言定了定神,她深知定陶太后不是要惩戒她们姐妹,而是驱使她们的一生,该来的总是要来。她身旁宜主神色犹自愣怔,仍在恍惚之中。定陶太后已正色道:“当今皇帝与康儿兄弟情分甚笃,皇帝至今无子,有意立定陶王为储君。但皇太后和王氏外戚五侯把持朝政,专横跋扈,嫉贤妒能,利用月食之兆将定陶王驱逐回封国。现如今,不但储位无望,就连定陶王室身家性命也悬于朝廷一念之间。孤想要你们,跟随平都公主入长安,择机侍奉于皇帝左右,谋得宠爱,探听机要。万一有变,也好传递消息,从中斡旋,保全定陶王室。”语罢,傅瑶伸出保养得宜的雪白手指,从浓密的发间拔下一支鎏金嵌绿松石花枝步摇、一柄长梳状雕花鸟青黄和田玉擿,命内侍交予二女,继续道:“更何况,皇室的泼天富贵远非我定陶小国可比拟,只要成为皇帝宠姬,莫说金玉取之不尽,若得上天垂怜,诞育皇嗣,更可母仪天下。孤这两只发钗,便是早年先帝随意的赏赐,已抵得上寻常人家大半年吃穿用度。”
合德心中狐疑,却不动声色地将疑虑压在心底,接过金钗,面露喜色地俯身下拜。这瞬间的表情变化没有逃出傅瑶的眼睛,她满含深意地笑道:“你们也别以为,离开定陶,孤就无法挟制你们。出身江都王宫的宗室私生女儿,又长于定陶、背负这样的使命,皇太后王氏不会容得下你们。你们想在掖庭中有立足之地,便乖乖听话。否则,你们的来历,自有人呈到皇太后的案桌上。”
宜主听得方才“择机侍奉于皇帝左右”一句,脑中轰然一片空白,定陶太后多年的用心昭然若揭,果真如妹妹猜想,但她仍觉震惊。珠帘后贵妇嘴唇一张一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过了许久,她听见殿门外传来宫卫哗哗的行礼与阻拦之声,知是刘康求见,心下一稳,眼神亦起了亮色,直欲打开殿门,不顾一切地扑入他怀中。平都微有些慌乱,求助地唤道:“母亲”。傅瑶边命内侍制住挣扎起身的宜主,边不疾不徐地笑道:“你想留在定陶王身边罢?你难道想不想听听,他对你又是如何安排的呢?”合德亦在一旁帮劝道:“是啊姐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殿下的心意是否与你一样么?与其这样浑浑噩噩度日,不如求个明白。”宜主停下脚步,嗫嚅着双唇看看合德,又眷恋地望了一眼门外,犹豫间,合德已执她手,带她迅速藏身于殿中锦幔之后。
定陶太后理了理有些皱缬的曲裾,再次端坐,轻抚过平都手背,方吩咐内侍:“请殿下进来。”
刘康气喘吁吁地大步迈进耳房,环顾四周。他接到丁姬奏报,匆匆从田垄间驾车回宫,窄袖短裾的劳作装束尚未换下,足底还沾染着田野淤泥,周身亦笼罩着草木经烈日曝晒的清新芬芳。他怒极中只向傅瑶欠身道了声“母后安乐”,便道:“孤方才还听见耳房内喧闹之声,转眼便不见人影,还请母后立刻将孤的人放了。”
平都从未见过刘康这般气急败坏的模样,一时愣在原地。傅瑶不怿道:“你平都妹妹好奇,将二位女乐请来献舞一曲,我已经让她们回去了。”
刘康冷声质问:“欣赏舞乐需要传宫卫严守么?这耳房仅有一个入口,连孤都不让进门,她们二人如何出得去?密室相对,不知道的还以为母后在严刑逼供呢。”
傅瑶将扇面掩住嘴,嗤道:“我能逼供什么?莫非定陶的藩王与低贱的女乐真的做出了什么苟且之事?”
刘康未想一时激愤,竟被傅瑶绕了进去,冷静了片刻,不欲再与她作口舌纠缠:“前番母后已答应将飞燕调到我宫里,眼下是要出尔反尔么?若母后不交人,孤顷刻便让人将这里翻个底朝天。”
平都见傅瑶脸色铁青,忙打圆场道:“不过两个寻常女乐,何以让哥哥动这么大的气?是我让人唤她们来的……”刘康转头道:“妹妹,你知道陛下如何娶了许后么?”
平都一时语塞,这桩宫闱秘辛她也听闻过一些。彼时皇兄似与一名罪奴有私,父皇为此曾大发雷霆,后来太子地位得保,与迎娶许氏贵女为妃不无关系。刘康低声道:“那人,是母后……”平都仍在茫然之际,珠帘哗啦一响,被摔在墙上,傅瑶夺帘而出,喝道:“住口!”她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在极力避免怒火的爆发。沉默片刻,了然道:“你要她们过去侍候,却不纳为嫔妾,只是存了当年一样的维护之心罢。”
刘康胸中一震,他知道飞燕必定藏在这耳房的某处,却不料要在此情此景下坦露真意。傅瑶步步紧逼:“你将她留在你身边,教以琴赋,是想将来放她出宫罢。”
宜主在光线晦暗的帷帐内听傅瑶此言,但觉心口一揪,几至无法呼吸。盯着刘康被烛火映在布帛上的颀长身姿,在心中描摹了千百遍他鼻梁英挺、薄唇紧抿的侧面剪影,细细地揣摩他眉间和眸中的神情。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只盼他能否认。他鸣珂震玉般的清冷嗓音响起,清晰的一字一句落入她耳中:“是。我确是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摆脱这宫闱的桎梏,去大漠西域弹琵琶,去烟雨潇湘奏琴曲,也可游历繁盛京畿、策马塞外草原,去往我无法抵达的广阔天地。我希望音律能真正成为她的傍身之技,将来走遍天涯海角都能有衣蔽体、有食果腹,而不是囿于宫廷的四方庭院,华服盛妆,珠翠满头,只为做达官贵人消遣的玩物。”
傅瑶呵呵地笑起来,直至身体前仰后合才停下,眼中亦浮上了一层雾气蒙蒙的阴翳,平都听母亲笑声,只觉说不出的冰凉凄厉。傅瑶缓缓抹去眼角沁出的一滴泪,再次试探道:“你真的未想过要纳她为孺子、良娣,甚而为妃?”
刘康坚定又诚挚地说道:“这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的宫廷,连我都厌恶,又怎会将她拉进来。”
宜主觉得胸腔中似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碎成齑粉,意识也随着跳跃的烛焰轻飘飘地晃动。他即便将她召至身边,朝夕相伴,也从未放弃初次畅谈琴艺时就要送她离开的念头。那些所有若隐若现、欲说还休的期盼与情愫,终随着这句话尘埃落定。她无力地垂首跪倒在他看不见的帷幕之后,闭上眼寂寂无声地流泪。
傅瑶松了一口气,绕回珠帘后,击掌道:“宜主、合德,你们出来。”
合德搀扶宜主,轻挑帷幔缓步而出。宜主满面泪痕,步履漂浮,方才压抑之下咬破了嘴唇,迸出几粒珊瑚般的血珠来。四目相对之际,她眼神空茫,视若无物。刘康见到她惨白面色,不知是惊惑还是痛惜,踉跄往后退了半步,喃喃念道:“宜主?飞燕……”话音未落,便以袖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傅瑶牵起一丝洞察人心的微笑,“康儿,这个女人至今连真正的姓名都未告诉你,你认为对她有几分真实的了解?她琴技卓然,究竟是出自真心喜爱还是将琴当作进身之阶?你将她引为知音,岂知你高高在上地执意给予的自由,对于自幼一贫如洗的孤女而言,是否比荣华更重要?”复又对宜主道:“我为你指的路是锦衣玉食,安享尊荣。他希望你走的路是风餐露宿,飘零天涯。何去何从,你自己选罢,定陶王宽宏待下,从不勉强任何人做任何事。”
既然他从未想过让她长留身边,不如前往长安。若果真博得皇帝青眼相待,便以微薄之力守护他的平安,或许还能如定陶太后所言,为自己挣一份锦绣前程,宜主如是想道。她拭去泪水,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安静地下拜顿首,合德也紧随她稽首。她嗫嚅着殷红干裂的嘴唇,喑哑的嗓音好似深秋的风中落叶,“奴婢宜主,拜别太后、拜别定陶王殿下。”随后,在刘康殷切而错愕的目光中,她朝向平都公主,说出了她的决定,“奴婢飞燕,拜见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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