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竹掀开马车帘子向后看去,恰逢天色作变,廊庑间悬挂的白幔白幡被劲风吹得劈啪作响,在她身后缓缓退去的玄朱色未央宫城陷落在一片茫茫白水中。她瞥见两株海棠花朵繁垂的枝桠恰巧探出冰冷高大的青石宫墙,在雨打风吹之下,已有了荼蘼过尽的颓意。
马车沿未央宫与长乐宫北面一路向东,出了霸城门,来到长安郊外一处寻常宅邸。此时雨势有所减缓,茅草顶上的雨水湿湿嗒嗒地滴落在漆黑桐油木门上,昏暗天光下,依稀瞧见乳白炊烟袅袅升起,裹着粟饭清新的香气。一连三十余日,大行皇后的丧仪和祭典上哭声震天、燔烟缭绕,她冷眼瞅着那些各怀鬼胎、群魔乱舞的面孔,骤然闯入这样清静平和的所在,只觉如在梦中。
望之听见马蹄声,立即打伞推门出来。眼前人面颊苍白如雪,眼窝凹陷,半截裙摆也沾染了水渍。在他印象中,无论发生何种惊心动魄的意外,她都能以无懈可击的姿容去应对,竟从未如此失魂落魄过。他几步上前,将伞罩于她头顶,半是心痛半是怨怪道:“怎么弄成这样?”两年未见,映着院落里一盏孤灯,静竹瞧见望之的眉头虽是舒展的,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一道纹路,一双眸子敛去了年少时的温柔易感,变得愈发冷冽如鹰。静竹扯了扯嘴角,对他道:“你瘦了。”
望之没有应她的话,领着她进屋,道:“这些天,你都没好好吃过饭罢?”一边在狭窄的案桌上摆出一溜陶碟,黄澄澄的粟饭、豆腐酱汤和芸菜、笋白几样清爽时蔬,示意她取用,一边絮絮道:“此番回京,我几次求见定侯邴吉都未能得见,好在策论是递进他府中了。当今朝堂上有资历的老臣中,他是为数不多不与霍家过从甚密的一位。”静竹饮了几口热汤,方觉麻木的胃腹和冰冷的四肢都渐次温热起来,斜倚坐榻笑道:“君子远庖厨,今日君子为我下厨,何等有幸。”望之无奈笑道:“成天与两个顽劣稚子斗智斗勇,为鸡毛蒜皮的庶务琐事所累,哪里还算什么君子……”他的发妻于去岁冬日里过世。他与静竹相识在先,却因静竹入宫侍奉许后,不得不奉父母之命,这才成了亲。他本不欲提这一茬,但他的妻、他的子,都是横亘在他和静竹之间不可逾越的沧海桑田,避无可避。
静竹并未介怀,道:“长君我见过,是极孝顺明理的孩子。次君虽未见过,但年纪还小,难免淘气,他们都还好罢?”
望之点点头,正襟危坐,向她作了一揖,凝视她道:“次君正值开蒙,但我忙于公务,无暇管教。我想为他请一位女先生,教他读书,束脩但凭君命。”
这是含蓄的求亲之意。他听闻皇后大行的消息,向郡守告假,驰马两天两夜入长安,她何尝猜测不到他的来意。她眼眶微热,这曾是她年少时企盼的承诺,而今唾手可得,却与良人咫尺天涯。她静默半晌,终是避开了他眼中燃烧的希冀和神采,垂首道:“我不能。”
望之未料她回绝得这样果断,不禁微微一怔,继而劝道:“许后薨逝,霍夫人封后在即,她不会放心用你这位前任皇后的中宫史担任大长秋的要职。霍氏在前朝后宫大肆党同伐异,我被外放平原县,也无非是早年间在言语上开罪过大司马。这样的形势,你留在未央宫也于事无补。”
静竹沉吟道:“陛下的意思是让我去鸳鸯殿侍奉王夫人,仍旧比照中宫史的位份领取俸禄。”
望之冷笑一声:“陛下的意思,是不想让霍家的长御在后宫事务中一头独大。掖庭的织造、珍膳、器玩、用度,中宫的诏令、文书、礼仪、起居一应事务,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即便你只是王夫人的长御,未来的大长秋凡有定例不明也必须请教于你。你是陛下的耳目,是霍夫人的掣肘,甚而是皇太子的傅姆。可你毕竟只是一名女子!你侍奉先皇后数载,陛下本该降下恩旨准许你出宫婚配,如今你陷于虎狼环饲之中,我却在千里之外的平原县,你若是有个闪失……”说到动容之处,望之目中泛出一层泪光,恳切道:“静竹,我人微言轻,你不同,你去求陛下,让他准许你作为家眷随我赴任罢。”
静竹泪盈于睫,哽咽道:“我何尝不想如此?但先皇后去得实在冤枉,阿照更是锒铛入狱、生死未卜。无论为友还是为臣,都不容我此时离开,去过自己的太平日子。”
望之见静竹仍在坚持,焦灼道:“静竹,我知道你的志向抱负你的胸中丘壑不同于一般闺阁女子,可你也二十七岁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七岁呢?你的幼时玩伴,都已经有夫君疼爱、儿女绕膝了罢,你总不能终老于未央宫中。远离宫闱的人心叵测和勾心斗角,辅助我在平原的山水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何尝不是君子正道?”
茅屋外雷声隐隐,雨水哗哗之声不绝于耳。留在这里,以后是她一人独自去面对的波诡云谲、腥风血雨,离开这里,是与望之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安稳一生,也许得了空,他还能同她逢山起旱、遇水行舟,游遍她向往的名山大川。静竹沉默了须臾,狠心斩断无穷无尽的牵绊愁思,伸出手去抚望之额畔跳动的青筋和眉心聚拢的深刻纹路,缓缓道:“不要蹙眉。先皇后待我有知遇之恩,她力排众议,推心置腹,将我一路拔擢成为大长秋。我爹从小就教我,国士待之,国士报之。我固然不是仕子,无法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上侍奉主君,但求真相大白于世间,让那些权臣知道,即便他们可以只手遮天、草菅人命,也左右不了所有的人心。”她温柔地唤他的字,“长倩,我会经常写信给你,托人给你捎去。光阴似箭,流年似水。我还记得初次见你,你在太学和冯奉世辩论平定乌孙之策,都已经过去十年了。”
多年以后,公孙夫人回想这一刻的决定,由衷地佩服自己年轻时孤注一掷的孤勇。天地为炉兮万物为铜,阴阳为炭兮造化为工。那时觉得时势为熔炉,不论福兮祸兮,都能去走一遭。她与望之来日方长,不在朝夕。后来才知晓,世事多变,须臾沧海桑田,自她选择这条路的时候起,就永不可能再回头。她也曾想过,如果雨水可以回落上天,江海可以逆流,是否会做不一样的选择。她内心深处坚定的声音回答她: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许后生前正值妊娠,霍光的夫人从民间招来数十名医女在椒房侍候生产,未料许后产后血崩而亡,此刻数十名医女均被羁押在掖庭狱。皇帝秘密委任的太医在许后饮用的药盏里验出了可致产妇大出血的附子,最有嫌疑的莫过于为许后侍奉汤药的医女李照。
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公孙静竹掩鼻进入掖庭诏狱,虽早有准备,她仍是被浓重的血腥、粪便、饭菜秽物杂糅的气息逼得直冒冷汗。惨叫和呻吟从牢狱的各个角落隐隐传来,混着潮湿幽碧的墙角嘶哑的虫声怪鸣,宛如人间地狱一般。进入掖庭狱丞的衙署,她已有些摇摇欲坠,火盆中有几样形状奇特的刑具,被烧得通体炽亮。
静竹觉得有些恍惚,好似不该在这样的情景下见到阿照。年少时比邻而居,她是兰台令史的千金,阿照是魏郡李氏的长女。二人年纪相仿,家境相似,她钻研诗书棋道,阿照偏对花草药性情有独钟。春雨稍歇,豆蔻年华的她于临风窗下对着古谱执子起落。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间一声细细咳嗽,阿照轻轻溜进来,如珍似宝地从垂胡袖中掏出一只双耳尖底小陶瓶,晃了晃,似只盛了半瓶液体。阿照开启瓶塞,变戏法一般又从袖中摸出一柄小刷子,麻利地替她抹起指甲来。她映着阳光惊叹:“好特别的朱红色。”阿照挤眉弄眼道:“我从你的书上瞧见的西域方子,觉得好奇,自己蒸的,采了半天丹寇花,只得了这样一小瓶。我还加了薄荷和菖蒲,都是应季的药草,这涂指甲的水便有了驱虫的功效,于你这样的读书人最是有用。”
那时阿照总说将来要遍尝百草,做扁鹊仓公一般的济世医者。她报之以赞许的微笑。她们如同彼此的铜镜,能在彼此身上映照出同样高洁的志向和心性。未料后来她被选为未央宫女史,而李氏家道中落,阿照许给一名普通的宫卫为妻。光阴荏苒,又逢落花时节,她升任许后的中宫史,在掖庭重遇以医女身份被选进宫的阿照,讶异于儿时玩伴眼角眉梢沾染的风霜之色竟像老去了十岁。问及近况,阿照凄楚地笑了笑,却又不乏欣慰地告诉她,“静竹,我已经生了一儿一女,他们都是很听话的孩子,但我也老了许多。不似你,面容、身段还同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般。”
静竹定了定神,忍住不适,指着火盆中烧得通红的脑箍问狱丞:“可是对人犯用了这个?”
狱丞笑道:“长御放心,关押的都是女犯,在下有分寸。”
隔着蒸腾的火焰望去,狱丞扭曲的面容如同地狱的鬼魅。静竹道:“我要见一见她。”
狱卒将她领到李照的牢房门口,李照是重犯,牢房设在地下,终日不见阳光。她侧卧在一堆阴湿泥泞的稻草上,身上囚服多处被鞭伤撕裂。她不知是处于昏迷还是睡梦之中,柔婉如远山的双眉紧蹙,面有痛色,眼角似有泪痕。静竹蹲下身去,轻抚她额头,竟是滚烫。她回身剜了狱卒一眼,狱卒冷漠地向她作揖道:“长御,进入掖庭狱的,只受这点刑罚,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她想了又想,命令道:“去取一些水和治外伤的药来,此人事关重大,不得有差池。”
李照听到声音,吃力地睁开眼,如濒死之人抓住浮木,咬着牙坚持起身,连声唤“静竹救我”。静竹连忙扶她靠在墙壁上,李照神志尚且清醒,虚弱但急切道:“皇后药里的附子,不是我放的。身为医女,怎会不知,附子对产妇而言是致命的药物?”静竹点头道:“你仔细想一想,煎药途中,是否有人接近过药炉?”李照垂首蹙眉想了片刻,无辜道:“往来传递药盏的医女不只一个,我实在记不清了”。静竹叹气,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们之中,是否有人与宣城侯夫人过从甚密?”
她指的便是霍光之妻、霍婕妤之母霍显。李照大骇,惊出一身粘腻冷汗,手不觉握紧袖口,颤声道:“你……疑心她?”静竹默然不语,暗夜中罩在宽大外袍里的女子身影如沉沉的一座山,压得李照透不过气来。她眼神犹疑了半晌,终是摇头道:“没有。我只在医女选拔考校时见过她一面,其余人就不知晓了。”
她听阿照这样回答,显然不乏失望,道:“阿照,你若是不同我说实话,我也无法救你。”
李照愣了一晌,头靠墙壁,默默流下泪来,静竹心中亦是烦乱异常,二人相对无言。李照突然伸手摸索,静竹问:“你寻什么?”李照从狱中的枯草堆中翻出一件物事,交到静竹手上,道:“求你件事。”见静竹没有拒绝,她才继续说道:“把这它交给我的儿子王凤,过几天是他八岁生日,他总是向我讨礼物。我入狱这些日子,他和他妹妹政君在家中根本无人照看,求你把他们接到你身边代为照管,我……感激涕零,此生无以为报。”静竹借着一点幽光,看清那手心的物件是一只草蚱蜢,也看到阿照手指关节上布满青紫的肿痕,有几处被拶子磨破了,伤口还在溃烂。她就用这双侍弄香花兰草的手,用狱中枯黄的稻草,编出一只小小的蚱蜢来。
李照用力地握着她的手,似是交托了一件极其重要的请求。静竹先是疑惑,随后才渐渐了然,阿照是在隐晦地请她去确认一双儿女的安危。静竹默默哀叹,抽出手来,覆于阿照的手背之上,让她安心,随即握着那枚草蚱蜢,缓缓地出了牢狱门,她明显地感觉到栅栏后阿照殷殷期盼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静竹次日便遣了心腹内侍去李照的夫家打探消息,报回的结果竟是,早在许后生产前,就有自称是受李照所托的一位宫人前来接走她的一双儿女,王家姬妾子嗣众多,主人未作深究,但没有放长子离开,只将女儿政君糊里糊涂地任由人带走了。忆起王凤阴沉的小脸,内侍嘿然笑道:“这男孩小小年纪,却是个有心眼的。一开始不搭理人,见了草蚱蜢,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才说,想见见派我来的人。我问他有什么话,他硬是不开口。”静竹放下手中的书册道:“这缄口不言的脾气秉性,听上去真是阿照的儿子,带他来见我罢。”
黑瘦的男孩儿罩在与身量并不相合的麻质襜褕之下,向静竹行礼之时目光在案上的芸豆枣泥糕上略一逡巡。坐定之后,静竹命内侍将糕点漆盒给王凤端过去,男孩儿顿时涨红了脸,手局促地揣在袖中不愿去取。静竹微笑道:“我素来不爱甜食,这原本就是给你备的。”王凤离席再次向她稽首,恳切道:“请夫人救救我母亲和妹妹。我在家中听说母亲侍奉皇后殿下生产,犯下大过,妹妹也被宫人接走,至今下落不明,这当中实在有蹊跷。小人冒死猜测,未必不是有人用妹妹威逼母亲,望夫人明察。”他跪在近前,瘦弱的身体微微发抖,用稚嫩的童音道出事故的言语。静竹忙上前去扶他,这才瞧见他左手死死地攥着那只草蚱蜢,心头又是一揪。她命内侍退下,低声问他道:“你要见我,可是对那名接走你妹妹的宫人,留意到了什么?”王凤目送一旁内侍离开,回忆道:“那女人着实古怪,她伸出手时,指甲缝里有暗青色的汁液,应当是医女捣制草药时染上的。可是她袖口露出的珍珠手钏,个个都有雀儿蛋那么大,不似寻常医女的穿戴。”静竹太阳穴畔突突直跳,与王凤再三确认过手钏的形制,心中阴翳愈发深沉。她掌管中宫府库,自是知道那产自西域高山之上、能发出萤火微光的走珠,只在宣城侯夫人进献医女时,许后赏赐过她一串。朝中达官显贵、民间富商大贾即便是有一两颗,也难以集珠成串。阿照之女被带走,与霍氏脱不了干系!
入夜之后,静竹逐一翻阅霍夫人举荐的诸位医女的档案,但所获寥寥,毕竟助产的医女多少都有生育经验,若是霍夫人以他人子女为要挟,恐怕目标太广。静竹思虑间,蓦地撇过竹简上的一处记载,“衍夫淳于赏为安池监,育有一女瑶。”也不知誊录档案的女史作何考虑,竟还絮絮地记录了诸位医女及家人的生辰八字,静竹不去理会。安池是上林苑十池之一,安池监负责打理奇石林木、珍禽骏马,品秩不高,却不乏中饱私囊的机会,足够攒下一份殷实的家底。这样的官宦怎会让夫人进宫做医女?
对这位医女淳于衍,静竹具有深刻的印象,不仅因为她出挑的医术和医女领班的地位,也因她出众的容貌。许后生产之际,淳于衍也是贴身助产的医女之一。当掖庭狱丞将蓬头垢面的淳于衍带到她面前,静竹拨开她的乱发,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一片被烙铁烧焦的皮肤,从右侧脸颊狰狞地横亘到脖颈处,翻卷的伤口正在化脓,人犯的样貌已无法清晰地辨认。静竹将信将疑地唤道:“淳于衍?”人犯张了张嘴,喉口发出咿咿呀呀的音符,显然声带也被烙铁灼伤。静竹心中尽是冷笑,眼前人身份已真假难辨。
讯问其他被囚医女的结果更验证了她的猜测。数名医女都曾见过淳于衍与李照以表字相称,同饮同食,切磋医理,关系非同寻常。阿照的讳莫如深,除了顾忌女儿安危之外,是否也对这位知交有回护之意?
霍夫人、淳于衍、阿照的女儿政君……杂乱无章的头绪似能逐渐织成线索,她几可断定阿照知道些什么,却不知如何让她开口。静竹转任鸳鸯殿长御后,白日仍需侍奉王夫人起居和训导阖宫奴婢,也为掩人耳目,追查先皇后死因常在夜间。她因脑海中的纷繁人事伏在案几上昏昏睡去,醒来时初秋微凉的曙光已透过窗棂,青釉铜香薰中的安息香犹自袅袅不绝,她肩上披着王夫人御寒常用的素色披风,柔软的缎面浸润了甘中带微苦的安神香气。她心头一暖,王夫人来过。
守夜的宫娥听到她转醒,向她回禀道:“昨晚太皇太后偶感不适,漪兰殿霍夫人同我们夫人都连夜去东宫侍疾。夫人来过,见您睡着,不忍唤醒,携尹女史她们几个去了东宫。”静竹愈发感激主母的细微用心,王婕妤是怕霍婕妤刁难她这位先皇后的旧人。可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霍婕妤,如果知晓她已经怀疑到了淳于衍头上,而且试图顺藤摸瓜揪住背后的霍家,必定抢先一步向她发难,又岂是王婕妤能替她抵挡的?时间不等人,她瞧了一眼更漏,算定了皇帝下朝的时辰。
接下来的事顺利得出乎意料,却成为她此生不欲再记起的梦魇。她再次传唤李照,告知已经查到在皇后汤药中偷放附子粉的罪魁,但狱中的淳于衍已被掉包,真正的淳于衍挟持了她的女儿藏身于长安街巷。皇帝仁德,不日将大赦天下,牵扯到皇后之死的医女只要投案自首,亦可免一死,改做徭役即可。这其间种种,多半是她的大胆推测,她假亦作真、暧昧不明说出来,恰切中了李照内心深处的隐秘。静竹努力地不去想对昔年挚友编织这张欲擒故纵的罗网是对是错,她说服自己这是顾全君臣之义和总角之谊的唯一方法。皇帝进行大赦的旨意自然也是捏造的。她向皇帝禀明计划时,皇帝只允诺她,若计划成功,将考虑特赦李照一人。
李照蹒跚地走出暗无天日的诏狱,天际橙黄的暖阳令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去遮挡,阳光慷慨地漏过指缝,洒满了她残破的衣襟。她怀着无罪释放的欣喜和寻到女儿的急切,一瘸一拐向淳于衍提过的北郊老宅赶去。如果真如静竹所说,阿衍不敢回安池监府邸,老宅是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既然皇帝要大赦天下,她有必要将这个消息转告曾经惺惺相惜的同僚。略带桂花甜香的微风拂过耳畔青丝,真是长安秋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她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步伐。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如鬼魅一般尾随的羽林军。
静竹后来听为首的羽林郎形容阿照如何在淳于家倾颓破败的老宅寻到淳于衍和政君,如何满心欢喜地告知淳于衍大赦天下的旨意,又如何被破门而入的羽林军再度擒获、同女儿被迫生离时凄厉嚎哭的惨状。她没有见过阿照的女儿,但此后多年,每每午夜被噩梦惊醒,耳边总似回荡着一个女孩儿声嘶力竭的啼哭。
淳于衍被投入诏狱,重刑拷打下不多久就交代了宣城侯夫人指使她谋害皇后的经过,那串价值连城的西域走珠即是买凶的明证。静竹捧着如有千钧重的案卷,举过头顶,呈到皇帝的案几上,摒住呼吸等待皇帝的裁决。皇帝略翻一翻便搁在一旁,只道:“你辛苦了。”高高在上的天子扫了一眼倔强地跪伏于地、不肯离去的她,波澜不惊地宣布了决定的缘由:“大司马已为此事求见过朕,朕已命侍中拟旨,择日册封霍婕妤为皇后。皇后的母亲,操行须清白如水,必定是小人攀诬。”
小人攀诬!就在两个月前,皇帝还在椒房言笑晏晏地拥着怀孕的发妻,相互依偎着看给尚未出世的孩子缝制的锦衣,他眼中淳朴满足的笑意就如寻常人家的夫君。如今丧仪甫结,他便轻飘飘地将妻女的死归咎于听命于人的渺小蝼蚁,却对背后势大的始作俑者视而不见,竟还要让仇敌的女儿入主亡妻的中宫。静竹浑身血气皆往头上涌,满心凉薄间似能听到牙齿的轻微震颤,她瞧见高案上她几经周折得来的卷宗和供词,突然能体会到阿照将那只草蚱蜢交托到她手中的期待和绝望。她终究辜负了阿照,就如皇帝辜负了她。她重重地将头磕在乌金地板上,咬牙哽咽道:“请陛下三思。”
皇帝见她忠心侍主的情状,亦不无动容,垂下头道:“是我对不住平君。她做这个皇后,不是坐拥荣华母仪天下,而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静竹仍是不死心地扬起头,还欲再进言。皇帝语调中的落寞和愧疚转瞬即逝,乌黑的瞳孔发出锋芒如针的光芒,以不容置喙的果决口吻命令道:“你将案卷誊抄一份,誊本留在诏狱,原件送入石渠阁的典籍库封存。虽然眼下无法让真相昭彰于世,但这份卷宗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静竹了然,皇帝将卷宗留在诏狱,是在换取威慑权臣的筹码,送入石渠阁封存,是在静候反戈一击的时机。可她依旧不愿去面对,皇帝将妻女枉死的冤屈换做了君臣制衡的手段。皇帝的心意无可转圜,她只得转向另外一件请求:“医女李氏,虽侍奉先皇后不周,但戴罪立功,协助羽林卫擒拿淳于氏,还望陛下赦其死罪。”
皇帝拧紧了眉头,轻哼一声道:“她明明发现了淳于衍投毒,却包庇祸首。若非你用其女作饵,她恐怕现在还没有交代实情。这样的人,焉知不是共谋?实在是其心可诛!”静竹听皇帝嫌恶语意,是要继续将李照治罪,心中大骇,张了两次嘴才发出声音,难以置信道:“可陛下明明允诺……”皇帝打断她道:“公孙长御,你僭越了。朕没有下旨,你怎能妄自揣测君意?”那一字一句从皇帝口中平静地吐出,静竹却觉得地砖的寒凉彻骨之意一寸一寸地砭入肌肤,漫过心口,逼得她五脏六腑都翻腾起难以言说的绞痛,脱了力的身躯似溺水之人,再挣扎亦无济于事,她分辩道:“奴婢不敢,可是……”
皇帝面上刚硬的线条亦有所纾解,深深的疲累爬上眼角,替她说出心中所想:“你既无法替主母报仇,也无法替故交洗刷冤屈,一定觉得很无力罢。朕也时常觉得无力,可惜天下人都可以辞官遁世,唯有朕不能撂挑子不干。”上位者缓缓起身,行至她近前,托了她的胳膊扶她起身,目光直视她道:“霍家害死平君,连累医女李氏。你是知道真相的人,应当明白,此刻还不到离开的时候。甚至从此刻开始,你才真正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为她们做些事情,你也不想霍成君在永巷一手遮天罢。朕将太子交给意卿抚养,又将你安排到意卿身边,以你的聪明,不会猜不出朕的用意。你放心,霍家不敢动你,朕在你的身后。你不是想有朝一日,要为平君和那个医女昭雪么?那就留下来,亲眼看着那一日。”
宣室内雁衔河蚌铜灯的煌煌巨烛映在皇帝未摆完的一局残棋之上,一枚枚玉石棋子闪烁的冰冷珠光如同泪眼一般。望之的话音回荡在耳际,“陛下的用意,是要你做他的耳目,做霍夫人的掣肘。”皇帝只言片语便堵死了她的退路。她无端地觉得自己可笑,天地不仁,她不过是天子手中的棋子,竟妄以为可以同命运执子对弈。
静竹跌跌撞撞地退出了宣室。秋风不知是何时起的,自极北之地而来的飒飒长风驱散了仲秋最后一丝暖意,卷起满阶枯叶碎石,凄厉地敲扑在檐头铁马上。夜色深浓,墨云翻卷,残星亦被遮蔽不见,宣室殿巍峨的鸱吻如一头低伏不动的巨兽,似在等待时机蓄势腾起,将对手碾作齑粉。
晚来风急,窗纸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低鸣。公孙夫人病中体虚燥热,此刻却觉得一股松窗龙脑的清冽直逼灵台,身心皆是前所未有的舒畅。她强撑着坐起,问弄影道:“次君到了么?”侍奉她多年的心腹知她与御史大夫萧育亲厚,故以字称之,并不惊讶。她低声回道:“夫人稍待。”这便提了灯笼出去,不多时果然引了一名中年文士进来。弄影回来时,发现公孙夫人业已简单整齐地插戴好,跪坐在茶案前候客,颈项弯曲的弧度风姿卓然,全然不似久病中人。她大为惊惧,待回过神来,不免一阵酸楚,公孙夫人明明病得起不来身了,此刻精神奕奕绝非吉兆。谁能想到,历经三朝的大长秋、皇太后王氏曾经的心腹,年华老去以后,辞去了一应封赏,只携她一名旧属和一名年老内侍,退居在长安穷乡僻壤的茅舍里。弄影奉上茶具,还欲烹茶待客,公孙夫人却挥手让她退下。
萧育赶在霸城门下钥前,一路从宣平里的宅邸疾驰出京。冬夜霜浓马滑,道路难行,他知公孙夫人此刻遣人传信,必有要事,加之一路颠簸,不禁暗自心惊。他解下大氅,双手呵着气,故作轻松道:“瞧夫人气色,倒是比上回好了许多。”公孙夫人轻声问道:“外面下雪了?”萧育笑道:“夫人足不出户,怎知外头动静?”公孙夫人眉梢略弯,“我听到了。”一边颤巍巍地伸手,想要去取捣碎茶饼的杵臼,但这轻微的动作未及完成一半,便觉头晕目眩。萧育早将石磨揽了过去,娴熟地研磨起来。两人各怀心事,对坐良久,待那釜中茶汤沸腾之声渐渐止息,公孙夫人想要开口,却觉得此情此景似在哪里见过,竟是满心惆怅酸软,不知今夕何夕。朝堂上的争斗倾轧,亦是循环往复,永无休止。“陛下和大司马近日因定陶王留京和左将军弹劾的事起了纷争,我也听说了一二。你是陛下的老师,又不想得罪皇太后,夹在中间,一定很为难。”
萧育被她道破心事,无奈笑道:“迷局中人,还望夫人指点。”公孙夫人摇头道:“我不过一介深宫妇人,何德何能为你破局?只不过有些事情,你或许心存侥幸可以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你是簪缨望族之后、江东士族首领,单凭这一点,就不可能与发迹于军中的本朝新贵外戚为伍。太后与大司马即便政见有所不合,毕竟兄妹至亲血浓于水,你站到她的对立面,只是迟早的事。”萧育未料她说得这样直接,顿觉含在口中的清茶苦涩无比,哽在喉口半晌方能下咽,苦笑道:“夫人事主至忠,我还以为,是要劝我体谅太后处境,为陛下与太后斡旋。”公孙夫人一哂道:“我这里的茶饼自是不如君侯府中的好,不过贵在一个真字。你斡旋了这许多年,他们母子嫌隙,在陛下还是太子时或许还好一些,陛下登基之后,可有半分转圜?”萧育忿然道:“太后与大司马一母同胞,与陛下更是骨肉至亲,为何偏袒兄长至此?”公孙夫人叹息道:“人之将死,我也没什么不可与你说的。陛下姓刘,是圣天子血胤。太后姓王,是王氏一族的倚仗。她不提携母族,王氏怎能有立锥之地呢?而母族一旦站稳脚跟,众人逢迎,势不可遏,又非太后一己之力可以节制了。况且,太后年幼失恃,全赖长兄看护。此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公孙夫人本说得极慢,但许久未一口气说这许多话,蜡黄额角不由地汗涔涔而下,倚坐榻咳喘起来。萧育担忧地靠近,欲唤弄影进来照料,却被公孙夫人一把抓住手臂,听她再度凝神道:“不过今夜劳你雪中奔走,并非为议论朝政,而是为萧墙之外。我踌躇良久,只怕会害了你。可惜时日无多,只得将要事相告。”萧育见公孙夫人枯瘦的手指如树根一般坚韧地缠绕在他腕上,不顾上问疾,郑重道:“夫人请讲。”公孙夫人道:“你说我忠心侍主,但太后既非我侍奉的第一位主母,也非与我性情最投契的一位,为何我跟随她最久?”萧育隐隐猜到萧墙之外与定陶有关,不知为何又牵扯到旧年的人事调动。公孙夫人目光闪了一闪,低声道:“细细说来,还是因我与皇太后之母、定陶太后之母的一桩旧怨。”
窗外风声呜咽、雪声细碎,如窃窃人语。公孙夫人断续地述说完埋藏于心底多年的宫闱秘辛,脑中紧绷的弦骤然松弛,身体亦软绵绵向后倒去。萧育让她斜倚在自己肩头,手轻搭在她脉搏上,察觉她脉象虽然虚弱,但还算平稳,尚无性命之虞,这才微微放下心来,脊背上早已是一片濡湿冷汗。他分不清是因政君、傅瑶二人令人震惊的隐秘身世,还是公孙夫人病痛的情状唤起了他脑海深处埋藏的母亲早逝、父亲自尽的记忆,他听见自己飘忽的声音如隔云端:“此事,她们二人知晓么?”公孙夫人微一颔首,道:“太后多年前欲向先帝揭发此事,但被我劝阻,因为太后之母,也正是受此案牵连被处死的。时过境迁,是非忠奸,又有谁说得清呢?我只怕先帝激愤于生母血案,连同太后也一同处置了。在先帝朝翻出旧案,不过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萧育当然知晓此事的利害,眉头紧了紧:“那夫人此刻告知于我,是要……”公孙夫人道:“陛下迄今无子,又爱重定陶王。虽言之尚早,但国朝并非没有兄终弟及的先例,文庙正是以高祖庶子、惠庙皇弟的身份承继大统的。若真有那一日,而定陶太后又在世,必对皇太后不利。届时再揭发此桩隐衷,或可制衡定陶太后。只是此法过于铤而走险,千万慎之。但愿,都是我病中多思,杞人忧天。”
萧育细细想了一遍前因后果,仍是疑惑道:“即便傅太后是罪人之女,但时隔多年,她早已改名换姓,外臣何以解释知情当年这桩公案?”
公孙夫人微笑中夹杂着轻不可闻的叹息,喃喃道:“人证确实不在了,但供词么,有一份……在未央宫中。”她侧首望向窗外,大雪无痕,想起同样是一个初雪黄昏,黄铜为柜、风灯照明的皇家档案馆石渠阁冷得呵气成冰。年轻的女史细细地摩挲过由数层绸布包裹、以火漆密封的竹简案卷,鼻尖似还萦绕着诏狱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她怀着不知何年才能重启的忐忑、愧疚和遗憾,将它封进了宣帝本始元年十月的历史档案中。
宣帝说:“朕在你身后。”《南山的部长们》里面朴阁下也是这么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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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公孙夫人番外 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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