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又推心置腹地商议许久，萧育出宗庙殿门时更漏已过三更，却立即觉察到蹊跷之处。殿门前值勤的内侍早已被刘骜遣退，殿台青砖上却赫然印着几个纷乱的湿脚印，门外伫立之人显然匆匆离去不久。
他太阳穴畔突突跳动，一颗心在黑暗中直往下坠，立刻转身进殿，向刘骜禀报心中怀疑。刘骜大惊失色，召集所有跟随他前来宗庙的内侍与宫人，严厉询问何人曾擅离职守。内侍面面相觑，答曰众人皆守在侧殿避雨，无人离开。刘骜盛怒之下又令侍中将记载出入宫门的造册通通取来，终于发现最为可疑的是御史中丞王音因有要务通传，曾于未时通籍入禁中，一刻之前已从北宫门乘马车迅速离去。若等回到未央宫再调动郎卫向大司马府第方向追赶，已绝不可能赶上，况且还会闹得城中猜疑四起、人心惶惶。
刘骜气闷地回到宣室，一把将堆得如山高的竹简奏牍拂到地上，尤不解气，又将案几也轰然推倒。他难以置信地喘着粗气，面对一室狼藉，想到自己重振朝纲的一番惊天谋划只因夜半隔墙有耳便胎死腹中，还落得个十分被动的局面，心下懊丧，又把博山香薰和漆器玉饰乒乒乓乓掼了一地。
萧育回府后，见寝卧内仍有光亮，匆匆推门进去，见令玥正就着一盏孤灯翻阅一卷《太史公书》，乘有热汤的陶锅还搁在炉火上嘟嘟地煮着。令玥抬头见他神色疲惫沮丧，便收起安心的笑容，疑惑地望着他。面对此番家常景象，他只觉脊背生凉、苦涩难言，半晌后方道：“近日朝堂将具有剧变，我轻则削爵外放，重则免职下狱。天明后让管家备车、收拾行囊，护送你和珏儿往你娘家暂避，再去信给绍儿让他在西域多待一段日子。你娘家是雁门称霸一方的豪强，堡垒坚实自给自足，蓄养兵丁上千，官府亦不敢等闲视之，至少能保全你们。”令玥听他如此说，又是惊惧又恼怒，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为何要送走我们？”又固执道：“送珏儿走，我不走。”萧育心中焦急，不觉地提高了音调：“你不在珏儿身边，鞍马劳顿、一路奔波，她一人如何应付得来？此次我得罪了王家，皇帝都保不住我。只盼雁门天高地远，大司马也无可奈何。”寥寥数语间令玥已猜到大概，求证道：“你今夜帮陛下筹划对付王家，结果走漏了风声？”萧育抚额点头。令玥迅速建议道：“皇帝无法保住萧家，但去求皇太后兴许可以。她向来对你赞赏有加，也是能约束王氏外戚的唯一一人。”萧育听此一句，不知妻子对他的过往洞察了几分，心里莫名地蹿出一团焦灼的火，斥道：“我为陛下所谋正是削弱皇太后权柄，去找她有何用！”
他一贯脾性温和，从未对令玥如此疾声厉色，话一出口，两人惧是愣了一愣。令玥不由地红了眼圈，委屈道：“我只是想为你分担忧愁，同抵风雨，而不是远远地逃开，让你独自承受一切。”萧育喉头动了一动，上前执起她手，“你不需要帮我做这些，照顾好绍儿和珏儿。待到风波过去，咱们再一家团聚，好吗？”令玥眼中希冀逐渐淡去，从他掌心抽出手，似仍在赌气，嘴上却道：“手比我还凉，先去喝口羊肉羹吧，我即刻收拾行装。”
相形雨夜的兵荒马乱，次日朝堂上的局面倒是平静得出奇，王凤、王音只是称病不朝，未有其他动作。刘骜起初还装作无事一般例行赏赐药材，令其好生修养。但不久以后，矛盾逐一浮现。先是王氏朋党在朝中担任要职者先后称病；随即内朝议事，尚书省官员开始频频暗示刘骜需请示大司马再做定夺；刘骜强行颁布旨意，因部分九卿属官与地方郡守缺位，执行起来往往效率低下、耗时持久。最终连谷永这样的儒臣也上表启奏，请求召回大司马主持朝局。刘骜迫于压力，只得亲临大司马宅第，请求王凤回朝协调各方共事。
这是王氏一族在皇帝面前第一次不动声色的炫耀与威慑，刘骜此前甚至全然不知除了五侯以外，母舅的权力竟渗透到了中枢和地方各级官僚中，大有一呼百应之势。王凤重新视朝后，首当其中被尚书省弹劾的便是御史大夫萧育与大鸿胪冯野王。萧育未多作辩驳，恰逢朝廷接到南郡流寇猖獗、太守死于剿贼途中的奏报，即以早年在南郡任郡丞为由，请求外放南郡任职。冯野王虽力争清白，最终还是被外放至更远的张掖任太守。
半月后，萧育启程南下。他遣散家奴，只留两位心腹拾掇衣裳鞋袜、铜钱细软。自己骑马在前，家丁驾车在后跟着。从长安一路出潼关，过秦岭，入汉中，渡荆江，方至南郡。
时节已至冬末春初，晴空一碧，天风凛冽，黄土道旁尚未发芽的垂柳枝条在风中翻卷，马蹄落在尘土飞扬的古道上，发出细碎的踢踏之声。他行至长安南郊杜陵原，却有一辆马车停在原下，似在候他。犹自狐疑间，马车主人已扶轼下车，微微地冲他一揖。到了近前，萧育才看清那帻巾束发、粗布直裾的仕宦是大司马王凤。他亦翻身下马，向王凤略揖了一揖。
王凤身量中等，相貌平平，布衣打扮便如寻常老农一般，不似萧育，虽年逾不惑，眉宇间仍是诗书世家清俊富贵之气。王凤迎上前去道：“我来送先生远行。”萧育笑道：“大司马这声先生，在下不敢当。大司马大将军于半月之内驱逐藩王，罢卿免相，权倾天下。朝廷公卿无不侧目而视，州郡刺史纷纷投效门下，何故要屈尊前来送区区南郡太守赴任。”王凤并不计较他语中讥诮之意，和言道：“此处不便说话，请先生移步至山腰小亭。”
萧育冷眼向杜陵原的小山上望去，果有一四阿亭，掩映在绿芽未绽、疏枝横斜的林木间。但见王凤和悦神色并不似要在山腰对他下毒手，便与他举步沿石阶往山上来。王凤打破沉寂道：“此次放先生外任太守，实非我本意。就如在宗庙，先生允诺陛下对付王氏，也非先生本意。”萧育“哦”了一声道：“愿闻其详。”
王凤道：“先生生于江东望族簪缨世家，禀赋聪明，传言五岁开蒙，十岁便写得花团锦簇的诗赋，弱冠时才华冠盖京城，得以出入博望苑、侍奉储君左右。而先妣早逝，家父一介粗人，对子女疏于教养。我能有今日，一则先帝赏识、太后提携，二则广纳贤才、充实幕府，庙堂之高、江湖之远，都有朋友愿意帮忙罢了。”
萧育笑道：“大司马言下之意，莫非是未能将在下揽入毂中、为幕府效力，因而颇为遗憾？”
王凤颔首道：“不错。儒臣一向将外戚视为宦官一般的佞臣，依后妃裙带才谋得一官半职。即便军功显赫如孝武朝大将军卫青，也不得不时刻警惕儒生臧否，夹着尾巴做人。可若外戚确有治国之才，儒臣又为何不能放下名分之辨，与之勠力同心、共佐君上？五经博士朱云，先帝朝因开罪宦官石显而被免职归乡。我听闻此人议论《春秋》颇有才名，便请回朝中，令其编修经典，而今如鱼得水。陛下却看不惯，明里暗里讽刺我邀买人心。可若我不前去招揽，人才岂非埋没于穷巷陋隅。此番陛下莽撞行事，硬逼先生对付我王氏，更是将儒臣与外戚两党长久对立起来，互相倾轧挞伐，于朝政何益，于天下苍生何益。”
萧育冷静地对答道：“大司马言曰儒生在意名分之辨，诚然如此。大司马招揽人才若为朝廷，自然无话可说。但大司马在幕府中蓄养的门客多为亡命之徒与沽名之辈，每每与陛下有起贤用能之争，都抬举亲近之人，排斥异己，这也是为朝局着想么？儒臣与外戚不是不可把酒言和，终止那些无用的口诛笔伐，但双方皆应效忠当今天子。若外戚想将儒臣收为己用，架空天子权柄，恕在下直言，与谋朝篡位无异，儒臣也断不会接受。”
王凤听他言辞激烈，也不愠恼，只道：“先生言重了。谋朝篡位的罪名，我实在担当不起。身处高位，难免有君权相权之争，即便周公召公，也与天子多有不睦。”未几二人便至山腰，王凤上前一步，伸手指引道：“还有贵人要见先生。”说罢便自觉退下。
萧育脑中轰然一响，见亭中一身披大氅的妇人沿栏而坐，未想政君会不带任何侍婢、孤身前来，顿时不知如何应对。政君起身，下台阶几步，想到他如今爵位被削，不宜再称君侯，便改口问候道：“明公安否？”
萧育见她笑容和煦，语音温厚，心下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对这旧时称呼笑而感喟道：“华发已生，明公二字，名符其实。”
政君瞥见他鬓角确实生出了些许白发，人也不似从前意态轩昂，垂首惭愧道：“明公从前嘱咐我约束母家，可权力有如洪水猛兽，一旦开笼便再也关不住。王氏外戚的确因我而兴起，但如今发展壮大之势，已非我一人之力可左右。我夹在兄长与儿子之间，两方皆不退让，实在进退两难。现今连累明公也要离去，我在两宫的千门万阙之中，真是孤家寡人了。”
萧育心下难过，苦笑道：“殿下这样说，令臣无地自容。臣偷了个懒，远赴南郡山水之间逍遥，却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给殿下。”
政君心知南郡流寇蜂起，烧杀抢夺，必不如他说得这般轻松。她蓦然地嫉妒班令玥，能在他身陷险境时名正言顺地为他祝祷逢凶化吉，尽管她动用权力能做到更多。她深吸一口气，将酸楚压到心底，道：“待明公安定下来，孤便派人护送明公妻女去南郡团聚，有孤在，大司马不敢轻举妄动。待到明公立下平定流寇之功，孤再寻个机会，央大司马调你回京、恢复爵位。”
她这样为他着想，他自然感念于衷，却出言拒绝道：“南郡情势不明，还是让她们留在雁门罢。至于能否回京，一切静待机缘，殿下不必过于劳心劳力，累损身体。”二人此刻近在咫尺，再过几日就隔着碧水千徊，关山万重，满腹言语却说不出口，又似不必说便都明白。他腰间悬着她送还的完整玉玦，却终究没有勇气再分给她一半玉珩，许下有缘再见的誓约。
萧育走后，政君仍留在山腰，回首望向亭中绸布包袱，里面有她令将作少府赶工锻造的一柄青钢匕首。本想让他带在身边以备不时，后又念及兵刀不详，思虑再三，终是没有送出手。她广袖当风，遥望杜陵原下浩荡山河，万物肃杀，只觉前景一片渺然，不辨方向。萧育的白马渐渐远去，马蹄激起的淡淡烟尘，有如一痕淡墨融化在渺渺山水间。
河平二年初夏，日色斜照中空气愈发燥热，一丝凉风也无。岸柳浓如妇人的云鬓，沉甸甸地垂在碧色水面。那是成都侯王商令工匠从城外引水筑起的一汪湖，湖面清阔可供行船。王商又买下一条木船，立羽盖，张丝帷，舟行于湖上，使府中女乐辑濯越歌。他于象牙簟上闭目休憩，方觉有习习凉意，暂解暑热。
忽有管家乘小舟急急追赶到大船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回禀道：“君侯，陛下驾到。”
王商惬意地翻了个身，含糊道：“陛下在明光宫避暑，怎会到这里来？”管家急得跺脚道：“怎敢欺瞒君侯，确是陛下，正在码头树下等候。”王商霎时清醒，鲤鱼打挺似地翻身坐起，斥道：“为何不早早来报？即刻更衣！”管家汗如雨下，却顾不得用袖子擦拭，跟在他身后匆匆回道：“陛下只带两名随从，轻车微服，谎称府中门客，下人浅陋无知，不识天颜，直到方才奴侪在湖边认出。”
王商乘船到了岸上，慌忙向皇帝见了礼。皇帝身旁两名随从，一名是敬武大长公主之子张放，承继曾祖张安世爵位为富平侯；另一名则是太后外甥、中郎将淳于长。二人皆是身姿颀长，姿容俊逸，并肩而立，风姿卓然。皇帝自定陶王离去、御史大夫降职外放后，似在一夕之间对朝政失去了兴趣，常与他二人微行出游，在市肆间斗鸡走马。王商狠狠剜了淳于长一眼，淳于长左顾右盼只当没瞧见。
皇帝等了王商半晌，兴致却似颇高，将手中一方白绢折扇摇得风生水起，笑道：“还是三舅舅这里有好地方，这么一大汪池子，太液都要相形见绌。是从何处开凿的水源？”
王商脊背上的汗涔涔而下，不知皇帝到底何意。张放已替他开口道：“今日陛下巡游至城西，却见沣水被人截断，改道而行。陛下诧异，率我等逐水骑马到此处，才发现原是君侯手笔。”沣水是渭水最大支流，西周丰、镐二京便建在沣水两岸，因而沣水亦有龙脉之称。张放故作轻松笑语，王商听来却是字字惊心。他向皇帝重重叩首道：“臣死罪。”
皇帝瞥了一眼跪于地上簌簌发抖的王商，如吞了苍蝇一般厌弃恶心，忽地将折扇砸在他头上，发作道：“王商，你胆敢私自凿断龙脉，引到你府中行船避暑，你还不如让朕将明光宫让与你算了！”
淳于长在一旁劝道：“陛下，莫气坏了身子。”皇帝气笑道：“朕才不气，气了也无用。这天下，早已改姓王了。”
刘骜回到宣室，皇后许谨已顶着华服严妆在宣室外等候多时。刘骜见是她，也不欲多理睬，径直迈入殿中。许谨期期地跟进来，行过大礼道：“原本掖庭琐事不敢劳烦陛下，只是有几件大事，妾不敢擅专，还请陛下做主。”
刘骜饮了一口甘草凉茶，漫不经心道：“天下竟还有朕能做主的事？皇后不妨说来听听。”
许谨被他噎了一句，愣怔少许方回转过来，觑了一眼侍立在刘骜身侧的张放，缄口不言。刘骜知她顾虑，道：“富平侯不是外人，皇后但说无妨。”
许谨“诺”了一声，小心道：“班婕妤近来身子松快了许多，觉得漪兰殿憋闷，请陛下恩准搬到离上林苑最近的兰林殿居住。”兰林位于宫城以南，离宣室极远，刘骜却爽快道：“准。”
许谨暗松了一口气，“其二，掖庭许久未进新人，班婕妤又因病不能侍寝。妾幼妹许谧及笄不久，善弹箜篌，善解人意，或能忝居后宫，为陛下分忧。”许后无子无宠，许嘉遭贬职，许家这是要将幺女送给他以固恩宠，可他又能给许氏怎样的恩惠呢？刘骜忆及前岁宗室年宴上光景，道：“你家幼妹朕从前见过，机灵聪敏，明媚跳脱，留在未央宫反而抹杀了她这份性子。朕留心着，届时为她寻一位年轻有为的王侯嫁了罢。”
许谨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忧愁，还欲劝道：“陛下……”刘骜眸中怜惜之意转瞬即逝，手指已在案几上轻叩几声，不耐道：“第三件呢？”许谨心中默默叹气，踌躇着道：“李氏……怀有妊娠已近六月。”刘骜一头雾水，迷惑道：“哪个李氏？”
许谨唯恐又触了他的怒气，小心地提醒道：“漪兰殿前任长御，李平，被发往暴室服役的那位。早先她还以腰带束腹，尽力隐瞒，直至近日身材丰腴，暴室令才发现端倪。”
刘骜抚额长叹一声，似终于记起了她的名字，可相貌却无论如何也记不得了，不由自嘲地一哂。他思虑良久，道：“既有了皇嗣，还是接进宫里来修养罢，皇太后也不会反对的。李平这个名字不好，赐姓卫氏，官籍上一并改了，封美人，居披香殿。”
他的话语平静无波，听不出悲喜，许谨心下却微微一沉。卫氏乃孝武思后姓氏，孝宣、孝元两朝皆有卫氏女子充实后宫，中山王后亦出自卫氏一族，皇帝替李平洗涮出身，是果真要抬举她，如此一来她许氏东山再起的希望便更为渺茫了。
许谨走后，刘骜对张放叹道：“放眼前朝内廷世家大族，无一不蝇营狗苟，各自钻营，追名逐利，趋炎附势，朕竟不知为何这支离破碎的天下还能维系至今。”张放听他语意偏激，却不反驳，歪头思考片刻，道：“大约是因陛下与皇太后的母子亲缘罢。”刘骜拍腿大笑道：“此言得之。”
许谨出了宣室，思绪纷乱，东飘西荡，几片最晚的柳絮不知从何处扑来沾在脸上，愈发惹得人烦乱。转过殿角无人处，恰迎上一个人影，不禁被唬了一跳。那人温文地向她行礼道：“皇后殿下长乐无极。”许谨待看清眼前人是淳于长，方把心中愠怒收起几分，勉强绽出笑容道：“淳于将军不必多礼。”淳于长见许谨白净肤色吹弹可破如细瓷，却沾染了少许柳絮，便掏出怀中锦帕，上前欲替她拭去。近身两步，闻得她身上熏香温润甘甜如幽兰露，念及这样娇媚少妇却受皇帝冷落多年，不觉痴倒。许谨见他欺身向前，动作轻佻，立即后退一步，厉声斥道：“放肆！”
淳于长见她惊怒间花容失色，立即跪倒，哀求道：“臣见皇后殿下眉头紧锁、心事深重，心中不忍，只想予以安抚。一时失仪，望殿下宽宥。”
许谨冷笑道：“若不是念在你是太后娘家人，此刻已被关进掖庭狱了。”旋即拂袖离开，那卷起的气流如一袭耳光，重重甩在淳于长脸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