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被废的消息,在掖庭如同一声早春惊雷。近来政君又犯起了头痛症,终日精神萎靡地躺在榻上。一日午后,她隔着竹帘的条条缝隙,眺望长乐宫庭院,只觉闪耀的明媚春光灼人视线。她命人冉冉卷起竹帘,映入眼帘的景象果与病前大不相同,周遭梨花盛绽,细蕊吐丝,稍有风过,落英成霰,轻软莹洁如缟衣素袖。她想起病中卧床这几日,大司马府报来王凤的病情每况愈下,蓦地心底一凉,立即招来孔惠平道:“备车,孤要去大司马府探望。”便挣扎着要下榻来,但数日未行走,双脚甫一触地,腿便软得如同被抽走了骨头。孔惠平忙上前扶她道:“太后身体尚未康复,受不得马车颠簸。”政君无力地跌坐在榻檐上,捶了两下软麻的腿,回想刘骜来探病时,不过隔着帘子疏离地向她问安,不禁自嘲地轻笑摇了摇头。
孔惠平又奏道:“班夫人已经在殿外等候多时了,太后不如先见见班夫人。”眼下并不是晨昏定省的时辰,政君诧异之余仍道:“让她进来罢。”少时,只见班恬着一身翠底鹅黄缘百鸟纹的深衣袅袅婷婷地进殿来,伏地向她敛衽行礼。政君记得班恬退居兰林殿后,一向穿些寡淡颜色,人如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般毫无生气,不禁笑道:“阿恬这么装扮,可真是让人联想到庭院里头春色如许,以后经常这般出来走动才好。”班恬膝行几步,跪到政君面前,仰起一张略施脂粉的脸,亦如帘外春色一般明净温润,道:“太后近日身体不适,妾左右在掖庭也是个无用的富贵闲人。自请搬离兰林殿,到长乐宫侍奉太后。孔詹事虽沉稳周全,但毕竟有长乐宫诸多事务要打理,难免顾不过来。阿恬愿陪伴太后读书写字,顽笑解闷,问疾侍药,以全孝道。”
政君听她言语真诚,不免动容,却也知班恬必是因为与许谨私交甚笃,而今许谨被废,为避物议,也求自保,才想受庇于她的羽翼之下,抚了抚她的垂髻叹道:“你有心了。你进宫以来,我没有替你姑……母照顾好你,是我的过错。如今中宫之位空悬,按资历按位份,由你拾级而上才是正理,我怎么忍心再让你来长乐宫照顾我这个老妇的起居呢?”班恬垂眸道:“太后此言是要折煞妾。姑父离京赴任时,曾叮嘱妾好生照料太后身体。但妾多年来耽于失子之痛,一直居于深宫不愿见人,未能尽孝于太后,有负人媳本分。”政君心中微微一动,凝视班恬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可想好了?你来长乐宫,此生便与皇帝缘尽。”政君瞧见班恬发髻上的步摇略颤了一下,她滞塞沉闷的鼻息也与方才有所不同,然而她终究是柔和坚定地行礼如常,道:“妾有幸侍奉于太后跟前,不敢不尽心竭力。”
政君待头痛症略有好转,坚持要过大司马府第探病。寻常权贵宗亲一般在长安西北角的宣平里建宅,王凤的宅邸却位于未央宫北侧的北阙甲第,东临北宫,西接桂宫。政君的安车辘辘行来,见砖墙之内广庑高轩辗转相连、楼阁台榭极尽雕丽,恢宏气势与未央宫并无二致,心下不悦。进府后穿过五重院落才到王凤寝阁,镇日熏香仍掩盖不住浓重药味。早先知道政君要来,王凤已跪在榻前迎候,两名为他侍疾的族中子弟淳于长、王莽亦恭敬跪于一侧。政君见王凤身形单薄,肋下却高高肿胀,一张面颊惨白发青,眼袋疲惫地耷拉下来,似是不久于人世之兆。她鼻翼一酸,终将嘴边诸多劝诫咽了下去,扶王凤缓缓躺倒侧卧在榻上。
寒暄过后,王凤道:“我已向陛下上疏陈奏,御史大夫王音可代大司马一职。三弟王谭虽在血缘上更近些,却屡有奢侈僭越之举,无以率导百姓,不堪大用。”王凤兄弟姊妹数十人,只有政君一个胞妹,异母弟王谭与王凤政见素有不合,虽是至亲,不及路人。从弟王音倒是对王凤言听计从,建始年间皇帝曾密谋罢黜王凤,以冯野王代之,却被王音无意中听到,向王凤告密后,王凤才得以先发制人。政君只知王音在萧育外放后继任御史大夫,不晓其中盘根错节的因果,无奈道:“哥哥接连扳倒了太皇太后外家、冯氏和许氏外戚,朝野上下都是你门生故吏,谁敢对你举荐的人选持异议呢?”王凤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怪我。但我年轻时也曾为汉室江山征伐西域、戍卫京畿、出生入死。你敬宗礼典、恭俭操持,哪怕先帝屡有新宠,甚至意图废黜今上,依旧兢兢业业、毫无怨言。你可曾想过,我家从落魄的无名小卒崛起壮大,并非巧取豪夺,而本就是我们应得的?”政君似灵魂深处的模糊念头被一道裂雷劈开,另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却朗声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下意识斥道:“哥哥真是病得不轻,都在胡说些什么?”
王凤执了她的手交叠在自己手背上,这双手曾为她爬树掏过鸟蛋,凫水抓过游鱼,也曾为她执戟操戈,浴血沙场。刹那间,昔日的蓬头稚子已变作迟暮老者,豆蔻少女已容颜凋零,记忆中两双温和有力的手也都青筋毕露、布满皱纹。王凤拭了一把眼角道:“不谈国事了,以后哥哥不能再替娘照顾你,你凡事不必自苦,及时行乐,心宽方能体胖。”政君心中难过,朝堂上他与皇帝的经年角力、明争暗斗,这阖府的土山渐台、僮奴姬妾都不愿再与他计较,面上强颜欢笑道:“你方才怎么劝我的?自己这般思前想后,病如何好得起来?”王凤垂头沉默须臾,呼两个小辈上前施礼,道:“还有件事,我族子弟当中,子鸿与巨君是尤其聪慧的两个,论才干德行,我儿王襄远不如他们,将来让他承袭爵位,富贵平安就好。子鸿任水衡都尉已有数年,我不担心。巨君父母早逝,寄人篱下,由几个族亲拉扯长大。你若是有心力,便帮忙提携着些。”王莽是政君异母弟王曼的遗腹子,字巨君,政君几年未见这位侄儿,见他眉宇间磊落有书卷气,倒显得比年长的淳于长更沉稳。她未当是大事,低低应了一声。
王凤病重后,皇帝允准其乞骸骨奏疏和公卿百官所请,任命御史大夫王音为大司马车骑将军,执掌羽林军与北军,却将期门军统领权交给了与王凤不睦的三舅平阿侯王谭。王音毕竟不是皇帝亲舅,小心用事,投上所好,与王凤独断之风迥异。今日朝会,皇帝下诏,决定重修石渠阁皇家藏书,命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光禄大夫刘向总领校勘,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太医监李柱国校方技。刘骜将这部浩瀚的藏书编纂工程命名为《七略》。群臣拜伏称颂,刘骜也志得意满。
刘骜这几日勤于政务,在宣室用膳,合德亦来宣室伴驾。膳食只安排了两道肉羹,其余皆是韭、笋、芦蒿等春日鲜绿时蔬,刘骜却进得十分畅快。待放下盘箸,见合德正以手支颐含笑望着自己,露出一段新藕般的丰腴手臂,竟比案上白玉盏还要白皙细腻几分,笑问道:“你怎么不吃?”合德笑道:“妾看陛下吃得香甜,比自己吃了山珍海味还高兴。”刘骜开怀大笑一阵,继而吟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仲春万物生长,朕也顺应天时,少用些肉食。”合德微一欠身,眼波流转道:“陛下是圣君,自然遵循圣人教诲,妾嘛,还是无肉不欢。”刘骜转首吩咐身边内侍道:“前几日朕尝过的香淋鲭脍不错,命太官晚间挑一尾新鲜的,细细地切好,配紫苏、青梅、春醴、蜜酢,送到昭阳殿。”又招呼合德坐至他身边,揽住她腰身,随口问道:“皇后之位空缺日久,你觉得立谁为好?”
合德一怔,心跳不可遏制地快起来。她见刘骜目光灼灼似有期待,故作茫然道:“中宫,自然是要仪态万方、德才兼备。”刘骜问:“还有呢?”合德攀扯着手指胡乱猜道:“还须温柔贤淑、善解人意。要不就是门第显赫、家世清贵?”刘骜微微一笑,托住她后颈,与她额头相抵,鼻尖相触,低声而笃定道:“朕的皇后,须得是朕真心喜欢之人。”他剑眉上挑,双目熠熠,如少年儿郎般意气风发,在耳鬓厮磨中猝不及防地暗示心意,让人分不清是帝王暧昧的试探还是情郎郑重的许诺。合德的心重重跳了一下,隐在黑发下白嫩如玉的半边脸颊渐渐晕出桃花般的粉红。刘骜见她眼睑低垂,似是娇怯之态,唇畔却殊无喜色,微蹙了眉峰道:“你不愿意?”合德摇头,一句一思量地轻声道:“我不愿意让陛下为难。妾知道,无论是班婕妤,卫婕妤,还是姐姐,都比妾更有资格。妾也有私心,不愿意将自己装进贤后的壳子里。从此以后,何时能见陛下、是否容得下其他美人见陛下、见陛下能说什么,都受臣民瞩目、规矩束缚。”
合德偷偷抬眼觑刘骜,他眼中愠怒、怅惘、玩味、不解数种神色逐一散去,终是转为温柔怜惜,语意中也含着无限追忆和感慨,“罢了,朕何尝不与你一样,不愿被装进圣君的壳子里。”合德放下心来,将头枕在刘骜肩上,指腹细细拈着鬓畔垂下的一缕黑发,问道:“陛下喜欢我,是因为觉得我……像你?”这奇怪的问题一问出口,合德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刘骜却毫不在意地笑起来:“怎么会呢?”略顿一顿,在她下颌捏了一把,道:“是因你的美貌。”合德霍地一声抬起头来:“那将来妾年老色衰,陛下就不再喜欢妾了?”刘骜笑道:“你不会老。朕将寻遍天下,找到让你青春常驻、长生不老的灵药。”合德不满地低声嘟囔:“说到底,还是介意我变老变丑。”刘骜这回倒不说话了,与她十指相缠,痴痴地叹了一句:“死生契阔。”绫罗锦缎,红尘紫陌,有些誓言说出口,也未必能兑现,不说出口反能留得片刻温存。譬如琴瑟在御,岁月静好。譬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合德埋首于刘骜肩头,无声地笑了。
合德出了宣室,恰逢无边无际的春光迎头洒落,短短几日功夫,掖庭阶草漠漠的早春气象已换作夭桃秾李的仲春盛景,她如酒后微醺一般,浑身骨头都暖洋洋的,从袖中抽出纨扇来轻轻摇动。一时兴起,未遣人通传,折道往鸳鸯殿来。樊氏正坐在殿前白阶上百无聊赖地逗着猫儿玩,远远地瞧见她,立即转身要往殿内去。合德叫住她道:“长御,姐姐在吗?”樊氏背影略一迟滞,只得停下来,朝合德行礼赔笑道:“夫人,我们夫人午睡未醒,且让奴婢通传一声。”合德诧异道:“这才过午膳时辰,姐姐竟都睡熟了?”又道:“不必知会,我自去找她即可。”说罢推门大步流星地迈进殿来,樊氏跟在合德身后,一叠声地唤道:“夫人稍待。”
外头虽已到煦暖阳春,殿内却水静烟沉,一股幽甜柔靡气息扑面而来。合德闻得里头簌簌衣响,连唤数声“姐姐”,飞燕隔着珠帘和轻绡帐打了个哈欠,语调透着刻意的慵懒:“什么事这么匆匆忙忙的?”她见樊氏神色尴尬、欲言又止地站在一旁,吩咐道:“樊长御,你先退下。”合德见状就要掀帘而入,飞燕急急拦道:“我眼下衣衫不整,你也先出去,让我收拾片刻。”合德闻见她身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厚重甜腻,与平日里所用清冷熏香截然不同,方才满心雀跃早凉了半截,兀自站在原地冷笑道:“咱们姐妹,何时讲究过这些虚礼?”僵持之际,床榻上传来数声沉闷压抑的咳嗽声,飞燕按住胸口道:“我确实着了凉,你还是出去,待我穿上衣服再同你说话罢。”
合德再次进殿时,飞燕已在亵衣外严严实实地裹了御寒大袖衫,端坐在案几后等她,正襟危坐的挺拔身姿颇有几分虚张声势,只是配上潮红未退的脸颊,倒显出滑稽来。合德瞥见侧殿琐窗微启,露出一线风迟日丽的春光,摔了珠帘径直到她面前,忍住怒气问道:“是谁?”飞燕似没有听清她的话,唇角还抿着惯性的笑,问道:“妹妹说什么?”合德戏谑道:“若方才来的是陛下,不是我,姐姐还能将陛下赶出殿去么?又能如何作答?”飞燕见被她撞破,索性横下心来,冷声道:“的确,妹妹一声不响地将陛下带来我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次大可以再告到陛下跟前去,看陛下如何处置我。”合德急切辩解道:“我上回确是想让陛下来瞧瞧姐姐,怎知你那时正在埋……他的琴谱?”飞燕旋即回道:“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陛下自那以后一直对我避而不见。这结果,妹妹总是满意的罢?”
合德见飞燕黛眉冷对、怒目相向,头脑都微微刺痛,眼眶不自觉间已红了一圈,低声哽咽道:“你居然为一个男人,猜疑自己的亲妹妹?”飞燕也意识到从未对合德说过如此重话,缓缓收回了怨怒目光,一时无言以对。寂静中殿外一片呼啦啦的风响,沙沙地翻动院中花木。飞燕扭头望着窗外,眼泪簌簌滑落,“恭王走后,我以为可以忘却,但根本不能。陛下的心虽不在我身上,但至少愿意给我温暖,现在这点温暖也消逝不见。漫漫长夜,让我如何熬得下去?”合德失望摇头道:“姐姐,我以为你只是想要个孩子。我没想到,你竟这般离不开男人。”飞燕冷笑重复道:“我离不得男人……”复而按住心口质问道:“那你呢?你敢摸着自己的心说,与陛下朝夕相对,真的就是虚与委蛇,一丝心动都没有过?”她极力压抑语声,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合德见她失态至此,反倒奇异地冷静了下来,垂下眼眸道:“只要是姐姐想要的,我都不会争抢。况且,陛下心里是有姐姐的。若我猜得没错,他将立姐姐为继后。”继而抬首直视飞燕,神情淡淡道:“但若你自己不想活了,就换个痛快干净些的死法。你现在这般胡为,要让人发现,连我也被连累。”
飞燕难以置信下止了啜泣,问合德道:“陛下对你说,要立我为后?”合德嘲讽一笑:“原来姐姐神智尚清,还知道关心后位人选。”她眼神中不加掩饰的鄙夷和讥讽令飞燕怔了一怔,待醒过神来,心中亦是羞惭无比,垂头泄气道:“是我荒唐。今天这个琴师,我不会再见了。”合德见飞燕确有悔过之意,便展了袖幅重新坐回案桌前,向她条分缕析道:“陛下虽未亲口承诺,但观眼下形势,班婕妤自请到长乐宫侍奉皇太后,劲敌已除。卫婕妤虽诞育公主,但失宠于陛下多年。我听说,她原是班婕妤长御,却在主母有孕时与陛下欢好,德行有亏,太后不喜。姐姐无非是吃亏在出身单薄上,但一向无大过,只要我们结交太后宠幸的王氏亲族,在太后面前美言几句,姐姐便是太后和陛下都能满意的人选。”合德发髻一侧垂下的珍珠随她言语间微光闪动,飞燕不知怎的,竟被那光芒刺得微微一凛,眼前心思缜密、手腕超群的妃子,是她熟悉而陌生的妹妹。她沉默半晌,讷讷道出心中疑虑:“在太后和陛下眼前都能说得上话的王氏子弟,怎会愿意为我们效劳?”合德笑道:“眼下就有个便宜人选,水衡都尉淳于长。至于这结交权贵的资财,也不必我们从私库里出,大可向定陶讨要。”
二人筹谋半日,合德出得殿来,樊氏仍诚惶诚恐地跪在殿外。合德虚扶了她一把,不动声色地探到她耳边,轻描淡写道:“我不追究那名琴师是如何进入掖庭的,寻个错处,让他永远消失。”樊氏如遭雷击,身子一震。合德手中纨扇翠羽挑衅地掠过她手腕,樊氏让那凉意激得一阵毛骨悚然,硬着头皮应了诺。合德点头笑道:“若是让我知晓你未将此事办妥,我亲自出手事小,长御下半辈子的前程,可就保不住了。”说罢转身离去,未料又半路折回,上下打量她一阵,微微笑道:“以后那些挑拨我们姐妹情谊的话,比如是我故意引陛下前来,也莫要再多嘴了。”樊氏惊得跪地连声道不敢,抬眼偷偷望见合德摇着纨扇的背影款款出了殿门,这才些微松了一口气,但一双直打颤的手却如何也镇定不下来。
水衡都尉淳于长执掌上林诸馆阁池苑和货币铸造。孝元以来,天子克己勤俭,甚少游猎。水衡都尉一职虽庶务清减,但与少府共同担着皇室财政收支的重大干系,且能自由出入禁中,随时谒见皇帝,是皇帝身边一等一的亲信才能担当的肥缺要职。河平年间,王凤当权,淳于长以表兄身份陪同刘骜竟日走狗逐兔、飨宴欢饮,关系非同寻常。王凤病重之际,他衣不解带地侍疾于舅父身侧,王凤感其孝心,又嘱托政君照拂。因而他得以左右逢源,春风得意。近日,皇帝为选立继后一事嘱托他向太后进言,他自知接了一个烫手山芋,边细细思量言辞边过长乐宫来。路经未央宫南城时,瞧见一座屋檐倾塌、漆彩剥落的两进别苑,季春时节,别处都是桃李芳菲、蜂飞蝶舞,此处却是颓树寒鸦、苍苔蔓生,正是废后许氏所居长定宫。他心中一动,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心如擂鼓般地推开了这人迹罕至的冷宫朱门。
梁妁正蹲在院中,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只蓝灰羽缘的斑鸠,那鸟一步一啄食地追随洒下的一串粟米,眼看就要走到支起的破竹笸箩下方去,忽而闻得人脚步声,立即机敏地竖起脖颈,拍着翅膀扑棱棱地飞上了树梢。梁妁甚是懊恼地一拍大腿,起身举目望向来人,她认得太后外甥淳于长,眼神顿时一亮,扔下手中麻绳欣喜道:“淳于大人长乐无极,可是受了太后旨意前来探望我们夫人的?”淳于长将食指在唇间一比,示意她低声,向她拱手道:“长御,我来此并非是太后授意,只是恰好路过,探望皇后殿下。”梁妁目光转为失望,但听他对许谨仍用尊称,也行礼如仪道:“夫人待罪此间,闭门思过,恐不能见外客。”淳于长见梁妁只着粗麻单衣,面黄肌瘦,叹息道:“掖庭竟连寻常衣食都不供给,我平素与掖庭丞有些交情,必让他拿些好的饭食衣物来。”梁妁朝他福了福,又瞧了一眼内殿,双手绞着衣带,似是十分窘迫,犹疑半晌方颤声启齿道:“淳于大人可否再弄一床棉被过来?长定宫地气阴湿,我们主仆只有一床单被,夜间常冻得瑟瑟发抖。”淳于长未料许谨竟落魄至此,怒而拂袖道:“掖庭内侍竟这般拜高踩低!放心,我必办妥长御所嘱。”复又关切道:“不知皇后殿下玉体如何?可否容我探视?”梁妁显出迟疑神色,念在方才有求于他,终是道:“大人随我来。”
许谨听到外头窸窣响动,犹自狐疑间,梁妁已引了一高冠博带的男子进来,凑至近前向她低声回禀道:“夫人,淳于大人特来探望,他允诺会给我们弄些好的饭食和……棉被。”许谨虽觉不妥,但长定宫只有一间宫室,避无可避,欠身道:“谢过淳于大人,本宫安好,冷宫多有不便,还请大人速回。”淳于长见许谨着素净粗麻,浑身不饰簪珥,愈发显得腰肢细弱,如一株随风摇曳的白荷,单薄衣领下两片锁骨如蝶翅轻轻颤动,不禁想起许久前她身上醺的幽兰香来。他不敢骤然造次,后退一步,作揖正色道:“皇后殿下受苦了,您至纯至孝,怎会行大逆巫蛊、诅咒圣上?被贬只是奸人构陷。我常听太后挂念殿下,假以时日,陛下念殿下贤德,必迎殿下重回中宫。”许谨被幽闭冷宫数月,饥寒交迫,连看守内侍都对她颐指气使,见多了世态炎凉,虽知淳于长言辞虚妄,却也感念他宽慰之心,不由地卸下几分防备,苦笑道:“时至今日,我哪里还指望什么重回中宫?不过勉强度日而已。”淳于长一撩袍角跪下道:“巫蛊一案多有疑点。子鸿虽不敏,愿为殿下驱使,沟通车骑将军和朝中与许氏亲善的旧臣,在太后和陛下面前进言,要求重审前案,为皇后恢复名誉。届时就算皇后姿态高洁不欲再回掖庭,也好过背负冤屈度日。”许谨蓦地想起刘骜冷峻的面容,她不信这双将她推入黑暗泥沼的手还会拉她上岸,摇头叹道:“那术士已伏诛,又能如何翻案呢?”淳于长观许谨面如死灰,似对皇帝全然失望,道:“子鸿因职权便利,常得以出入禁中。殿下若有话要带给兄长亲族,子鸿愿在宫内宫外传递些讯息。”许谨心念微动,嘴唇嗫嚅了片刻,道:“今后再说罢。”淳于长料许谨对他有所顾忌,眼下心急不得,恭敬执礼道:“子鸿告退,得了空再来探望殿下。”
阳朔三年春,皇帝下诏册立美人赵飞燕为皇后,其妹赵合德晋位为昭仪。皇太后王政君原本对赵飞燕不甚满意,但禁不住外甥淳于长劝说,不欲事事拂逆刘骜,徒增母子嫌隙,因而勉强应允。赵氏封后不久,大司马王凤薨逝,邛成太皇太后王氏亦驾崩于五柞宫。定陶太后、中山太后等诸侯宗室再度回朝,为太皇太后守灵。在一片哭天抢地的忙乱之中,平息盗贼祸乱与民间瘟疫的南郡太守萧育被调回长安任御史中丞一事,便显得无足轻重。
萧育忧心忡忡地向刘骜陈奏了地方郡治崩坏的境况,土地兼并致使农民流离失所落草为寇,官营冶铁矿徭役繁重,铁官徒不堪盘剥揭竿而起。萧育以武力镇压起义后,一场瘟疫在治下数县猝然爆发,初时医官不敢确诊,更兼没有对症的草药,一时死伤无数。病死之人无法发丧掩埋,累累尸骨一应拉到城外深坑中燃起大火焚尽。刘骜听得头痛欲裂,河平年间的旱涝蝗灾为天灾,他可以下诏自省、祭天祷告,而今的田赋徭役实为**,明明白白是他施政不当的罪愆。问萧育对策,萧育对以限田令。但要限制世家大族的田产,首当其冲的便是太后母族诸侯。刘骜早非当年凭一时冲动就要削舅家权柄的少年天子,他与王氏的拉锯好不容易在王音继任大司马后找到了微妙的平衡,要改革朝堂格局,既无力也无心。他借口需好好思虑萧育谏言,便命萧育退下。
萧育打量了一眼天色,天际阴云翻卷,雷声轰然。匆匆出了宫门,欲打马赶回宅邸,未料行至半路,一场瓢泼大雨已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初夏混着泥腥的温热雨水浸湿了他手中缰绳,让人想起战后城下堆积如山的盗贼尸身下流淌出粘腻暗红的血污。他阖上双目,一股窒息般的晕眩感骤然袭来,险些让他跌下马。他抚住胸口,喘了一口气,观所在离未央宫东北角的乐府不远,即刻调转马头前往乐府避雨。
今上不似孝元皇帝酷爱音律,加之登基后灾异频现,便将乐府建制裁撤了一半。乐府门前“春花秋月”楹联犹在,却早已没有孝宣年间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萧育凭记忆一路行来,见馆阁竟有大半空置,庭院偶尔传来乐工抚琴咏叹之声,在一片铿然如金石坠地的雨声中,更显寂寥缥缈。他橐橐叩在青砖地面的脚步声,经栏杆回廊的反复折荡,也变得柔和不明。他摸索到从前的居所,只见雕花廊外从前的青梅树已不知何时被尽数砍去,此刻呈现于眼前的是一方豆绿色池面及浮于池上残败腐烂的不知名水生花朵,不似有人久居打理之状。世事沧海桑田,就连乐府的方寸之地也改换了往昔模样。他心下感慨,踌躇着是否还要推门入内。一阵雨时风恰巧吹过,虚掩的门应声而开。昏暗的室内已有一人,循声惊讶地向他望过来。天边一道银蛇划过,萧育借着电光火石的一瞬,依稀辨认出这面庞瘦削、眼带泪痕的妇人,是回京为太皇太后吊丧的定陶太后傅瑶。
合德:我和定陶太后是书里唯二认真宫斗的人,但姐姐真是猪队友啊带不动带不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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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六回 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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