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三十七回 杀子

傅瑶显然未料到在此间撞见故人,慌乱牵袖抹去脸上泪水缓缓站起。她细细回想,隐约记起王凤去世后今上确实有一道调南郡太守回朝的诏令。又见萧育衣袍透湿,出现在乐府应是避雨的缘故。萧育昔年神采奕奕的凤目一侧早生出数道褶皱,胡须鬓发也有大半斑白。傅瑶遥想上回在乐府见面,他们还是绮年玉貌、青春华发,如今落在彼此眼中都是垂垂老态,心底不由地生出一股哀凉。还在胡思乱想,对方在屋外向她深深作揖道:“拜见定陶太后。”

萧育看清是傅瑶在此处,诧异之下顿生懊悔,停留避雨也不是,扭头离去也不是,相顾无言,两厢尴尬。傅瑶缓步上前,萧育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后背已抵在了廊柱上,傅瑶恻然笑道:“君侯见了孤这样害怕,难道孤是洪水猛兽么?”屋外天色晦暗,风雨交加,骤雨在池面浮萍上敲出一片脆响,如兵戈相接、马蹄踢踏之声。不知是如晦风雨让他想起了南郡城外焦臭的尸山火海,还是刘骜在听闻他的奏对以后无意流露的不以为然,萧育只觉胸中憋闷得紧。傅瑶行至萧育身侧,与他隔开一丈间距,面向廊外池塘站立,回首视他煞白面色道:“我瞧你的身子骨也不似可以雨中驰马了,我与你秋毫无犯,你大可放心避雨。”

傅瑶通身缟素,临风而立,大有单薄不胜寒之态。萧育忍住不适,再揖道:“逝者已矣,请定陶太后节哀。”他本意指太皇太后之丧,但语一出口,便知说错了话。傅瑶眼角晶莹一闪而过,背过身去,登时肩头便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傅瑶丧子一年有余,痛楚并未随时间流逝而减缓,反倒如一坛幽闭于她内心发酵的烈酒,愈发灼人肺腑。萧育硬着头皮上前,从袖中抽出拭泪的白绢递给她,那绢面被雨水浸得半湿,透出斑驳的水渍来。傅瑶接过攥在掌心,虚空地望着连绵不绝的雨幕,任眼中一汪浩渺烟波渐渐干涸。“是我杀了他。”她幽幽道。

萧育悚然一惊,抬眼望向傅瑶,从她的语气和眼眸中揣度这句话是否仅是被悲痛冲昏了神智的胡言乱语。傅瑶用手指抚过眼下两抹沉重的乌影,确认那里并没有悬挂泪珠后,淡淡地叙起毫不相关的往事,“我四岁那年,家族倾覆,父母皆遭斩首,亲戚离散。我流落街头,幸得养父收留,才不至饿死。但养父也是穷苦出身,我从小跟随他颠沛辗转于乡野市井,处处受人欺凌。就像是从地狱逃脱的孤魂野鬼,真名不得示于人前,父母忌日亦不能祭拜。苟活至成年,逼养父变卖家产送我入宫,不过为了出人头地,尝一回人上人的滋味。”她唇角牵起一丝凄然微笑,眸中剩下一片幽潭深渊般的冷凝,略顿一顿,道:“像我这样的人,居然生出他这样出尘不染、与世无争的君子,难道不是天大的讽刺?所以,我不准他兄友弟恭,不准他与倾心的女子相守,我要他争权夺利,谋算人心。说到底,是我杀了他。”她未着丹寇的修长食指在廊柱上来回剥着脱落的朱漆,说到最后一句时,指尖一顿,指甲似要深深嵌进木料一般,泛出一层青紫之色。

天边几道银蛇狂舞,一时转过数道闷雷,大雨自回廊飞檐倾盆滚珠似地飞泻而下,池塘中升腾起一片迷蒙水雾。傅瑶立于四五步开外,却于平静中吐露如此惊心动魄的交心之语,萧育只觉得情状万分诡异。他轻声问道:“为何从前,从未听你提过自己的身世?”傅瑶转头视萧育,心里掠过一丝酸楚,想窥得这双看似诚挚的眼眸下是否掩映着一丝猜疑,然而终究愿意相信他疲惫神色下确是不含它想的关切和疼惜,她无力地绽开笑容,如同池塘里被雨打风吹去的委败花朵,“我不需要廉价的同情,尤其是来自于你的。”

萧育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了解眼前人的高傲和倔强,就连若有似无的情愫,都是以狠厉决绝的方式表达,然而他毕竟早已过了谈论情意的年龄,叹道:“你这又是何必?”傅瑶眼中沁出一层泪水,黯然道:“我喜欢的,心里装着他人也就罢了。但爱我的人,老天也一个都不曾留在我身边。娘,子元哥哥,还有……康儿……”再度念及刘康,傅瑶的哀痛如决堤洪水,再也收拾不住,兀自抱着那一方廊柱低低地呜咽起来。

换做二十年前,他有一百种方式让一个孤弱无援的哭泣女子展露笑颜,但现今,隔着身份、立场与礼仪的鸿沟,任何的温存和抚慰都不合时宜,他只能如最笨拙木讷的少年郎一样,向傅瑶颤抖不已的背影行礼,而后落荒而逃似地转身离去。过了回廊转角,方才椎心泣血的低泣就湮没在狂风骤雨的怒号之中。

萧育告退后,刘骜静坐沉思半晌,忽闻殿外雷鸣之声,这才想起命身边黄门去给老师送伞。小黄门出宣室左顾右盼,阶下大雨如瀑,天地间水雾茫茫,哪里还瞧得见半分人影。

刘骜提兔毫笔写就二字,唤新近擢升的侍中王莽道:“巨君,你瞧瞧朕这字写得如何。”王莽上前一看,正是方才萧育提及的“限田”二字,小篆以浑劲势圆著称,但刘骜行文之际多有犹豫,因而弯折勾顿间无法尽敛锋芒。王莽揣摩皇帝心思道:“陛下自幼师从太傅习萧何秃笔书,又磨炼二十余载,书法自成一派,臻入化境。只是这两字知易行难。”皇帝“哦”了一声道:“难在何处?”王莽沉吟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田皆为王田。然自秦以来允许百姓占私田,我朝承继秦制,仅禁止商人占田。孝武时董仲舒目睹‘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地’之状,上书建议限民名田、以澹不足,但武帝未采纳,而以边关屯田和皇陵徙民之策代之。究其根本,在于限田之难行,限谁之田?又由何人推行限田?诸侯宗亲、朝中要员、郡守刺史,既是限田长官,又是私田之主,且与豪强乡绅利益盘根错节,如何能指望他们壮士断腕、自削其田?”皇帝笑道:“按你这么说,贫民失田沦为贼寇,天下税赋流失大半,竟是无法破解之难题?”王莽惶恐道:“臣愚鲁,尚未思得破局之法。”刘骜道:“虽是纸上谈兵,但有一点说对了。是谁并兼私田、蓄奴成风?若要限田,第一个要限的便是你的那些叔叔们,否则何以服众?”转而自嘲一笑道:“朕或许是老了,从前与舅舅明里暗里较劲,将天捅个窟窿也不怕。如今却只想朝堂安稳无事,也能让我过几年舒坦日子。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还是先从微末事做起罢,前番将作大匠解万年禀报朕的延陵快要竣工了。拟诏,在延陵设邑,徙郡国豪强资财五千万以上者五千户于延陵,让他们垦荒去,将其原先的田产收归郡县,租给农民耕种。”王莽忙道“陛下圣明”,垂头奋笔疾书,一挥而就。

刘骜接过王莽拟就的诏书,随意看过,见文辞颇有周礼古拙温厚之风,不禁以赞赏目光瞥了一眼王莽,道:“去用玺罢。”又问道:“好些日子没见子鸿,他在忙什么?”一问之下,刘骜见王莽显出异样神色,狐疑道:“怎么?”王莽扑通一声跪倒,颤声道:“子鸿近来……与长定贵人来往甚密。看守长定宫的内侍几次见到子鸿出入,觉得大不妥,报予掖庭丞籍武。掖庭丞难以启齿……托臣择机禀报陛下。”

宣室内一时静得森然可怖,只听得外间风雨大作之声不绝于耳。刘骜扬手便将一方雕成起伏山峦的墨玉砚台投掷出去,这方价值连城的古砚就随天子一怒在乌金地砖上清脆地裂成几瓣,上好的松烟墨在宣室油壁上溅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难以启齿”四个不言自明的字在耳畔嗡嗡作响,酷暑所着的素单纱衣质地轻软薄如蝉翼,刘骜却觉得汗透罗衣难受至极。他或许真是心软过了头,前阵子居然动了恻隐之心,想将许谨从阴湿的长定宫迁居别处,未料她非但没有悔过前罪,反而再度触犯宫禁。他冷笑数声,道:“他们要干什么?让廷尉去审!”王莽浑身微微一凛,皇帝没有命诏狱丞查问,而是直接将案件交由廷尉孔光审讯,是宁可闹得人尽皆知、也要重处许氏与淳于长之意。他道了“诺”便即刻前往廷尉传口谕。这位皇帝表兄,处理政务优柔寡断,料理家事却雷厉风行,王莽心中泛出淡淡讥嘲,此起彼伏的蛩鸣正从宫墙根底下透出来,天际如染墨生宣一般乌沉沉地压在殿脊上,雨还没有下透。

自从颁下了赐死废后许氏与淳于长的旨意,刘骜的意识似在清醒和混沌中交替。恍惚中似回到了某年上巳节的骊山冷泉苑,盛开如锦的粉紫桐花纷纷飘落在碧蓝水面,他独自在水边青草地上徘徊,将随手捡起的石子横掷入水中。他回首望向远处传来欢声笑语的亭台,在宴饮的佳丽中寻找母亲的身影。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微胖女孩,颇为费力地抱着怀中一只奋力挣扎的大雁,行动间大袖滑至肘部,腕间露出几只叮当作响的金钏,一双清澈的眼眸好奇地盯着他,气喘吁吁地问道:“这是你射落的雁吗?”他向她做了一个鬼脸,喃喃道:“小猪猪……”

他口中念着“猪猪”逐渐转醒,那轻雾般缥缈的面容亦缓缓消散,清凉殿的紫琉璃龙纹灯将周遭陈设投出几道重影,水晶盘中盛装的驱暑冰块消融了大半,一脉清凉在殿中幽幽浮动。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伏案睡着了,眼下已到了掌灯时分。廷尉禀报废后服毒自尽和秘密埋葬于延陵交道厩西的奏牍压在他袖下,字迹被一小片水渍晕染,变得迷蒙不清。他伸手去触摸眼角,惊诧地发现那里竟有一线泪水滑落后干涸的印记。他的内心明明无悲无喜,只剩麻木和空洞,就如与许谨多年味同嚼蜡的婚姻一样,他居然会梦见她,并为她落泪,这委实怪异。外头的小黄门听见响动,进殿向他叩首道:“陛下,卫婕妤听闻陛下散朝后就一直在批阅奏章,特意备了夕食在外求见。但陛下昨日答应了要陪赵昭仪用膳,奴婢不知圣意如何。”

刘骜没来由地不想挪动,眼皮也未抬便道:“不去昭阳殿了,让她进来。”

盛夏傍晚天气依旧溽热,李平着藕合色葛纱制成的短襦长裙,提了一个食盒恭恭敬敬地进殿来,与刘骜目光相触时脸微微一红,露出婉娈温和的笑容。她至近前摆出几样精致吃食,分别是炖牛犊嫩肉蘸芍药酱,白如秋练薄如韭叶的馎饦佐以胡椒和蒜蓉,清醇乳白的嫩笋甲鱼羹,垂首低声道:“妾听闻陛下今日午膳也未进,做了几样小菜,也不知合不合陛下胃口”。

刘骜已不记得多久未见过这位嫔御,印象中她素来寡言少语,总是羞怯恭顺地隐于人后。今日却觉得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一般,虽已生女,但行动处仍如临花照水弱柳扶风,眉目间淡然悠远,惹人怜爱,与飞燕之清婉、合德之柔媚截然不同,令他莫名地突然追忆起还是太子时与班恬书香翰墨的岁月。李平见刘骜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却不置一语,面颊已红到耳垂,颤巍巍地夹了一箸牛犊肉送到刘骜唇边,刘骜稍稍伸颈,就她的筷子吃了。他半日未进食,炖得酥烂的牛肉配着酸甜芍药酱自喉口一线滑入肚中,恍如将他方才内心的茫然也填满了。他夏日里素喜酥酪樱桃一类的冷食,但吃多了难免甜腻寒凉,偶尔换换鱼羹馎饦,倒是说不出地惬意舒畅。他忽而想起,眼前之人还曾为他孕育唯一的骨血,执了她的手问道:“许久没去瞧你,阿妤这些日子还好罢?”

李平对他的问候意外而欣喜,温婉如水的眼波泛出光来,“阿妤已经能颂些《诗经》中的短篇了,天天嚷着要念给父皇听呢。”

刘骜心念一动,他身边尚有美姬幼女环绕,坐拥天伦之乐,大可不必为某处的荒冢枯骨而莫名烦躁郁闷,他起身笑道:“那就今日去你殿中听阿妤诵诗。”

此后刘骜一月中总有几日驾临披香殿。待到中元节过后、桂花飘香之际,班令玥携女从边地雁门返回长安,替女儿张罗与萧育兰陵故交之子的婚事。忙碌之余,前往长乐宫拜见皇太后亦是不可避免的繁文缛节。她对这位人前和蔼可亲的汉室主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和憎恶,只当是用进宫契机探望侄女班恬。转眼间萧育幺女也到了嫁做新妇的年龄,政君竟比自己嫁女还高兴感慨一般,细问过新婿品貌性情,赐下好些钗环玉饰做陪嫁。三人闲话家常间,孔惠平面带喜色地快步进来道:“给殿下道喜,方才太医署医女来报,披香殿卫婕妤有孕。”政君大喜过望,激动之下连话都说不全,立时便命备车前往掖庭。令玥与班恬也忙起身给政君贺喜。待政君走后,令玥见班恬神色木然,忍不住担忧地去握她的手,但觉触手冰凉。班恬从怔忡中回过神来,笑道:“望她真能平安产子,那也是她的造化了。”

七月流火,夜间凉风瑟瑟,吹拂窗纸毕剥作响。月光清凉如水,倾泻在层层锦茵铺就的床榻上。合德望向身侧沉睡的男子,暗自奇异他这样快便能酣然入梦。刘骜因服食丹药体内燥热的缘故,睡梦中扯开了胸前衣襟,露出大片保养得宜的肌肤。合德留了寸许长的指甲在他心口一点,便浮出一道淡淡红痕。这个人,可以拥着她信誓旦旦,也可以转身就与冷落多年的嫔妾同床共枕,她真想探知这片温热肌肤下跳动的心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李平乃一宫主位,背后有楚王母族和中山王妃卫氏做倚仗,若果真诞育皇嗣,断不可能像身份低微的宫人一样将子嗣过继给她抚养,届时他打算将她、将姐姐置于何地?是像班恬一样弃置脑后?还是像许谨一样贬黜赐死?她打了一个哆嗦,渐渐觉得身上衾被冷如薄铁,丝毫抵御不了周身寒意。

飞燕听闻合德偶染微恙,便来昭阳殿探望。只见合德歪在榻上闷闷不乐,药盏中满满一碗乌沉沉的汤药竟未动过。她叹了一口气,坐于床檐,端起药盏喂了一匙,见合德眉头蹙起,又招呼身旁宫人取来一盘蜜汁莲子,让合德含了一颗在口中,这才将剩下的药悉数喂与她喝下。她用帕子帮合德擦拭唇角药渍,见合德思绪飘忽之状,不禁心疼道:“有人说我离不得男人,也不知道眼下得知旁人有孕,醋意大发的究竟是谁。”合德斜睨了她一眼道:“你以为我在为男人发愁?”飞燕道:“不然呢?”合德屏退众人,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飞燕脸色骤变,掩口道:“是定陶让你……”合德摇头道:“我也有私心。”飞燕的心怦怦乱跳,道:“陛下迟早会知晓的,即便陛下顾念旧情,皇太后也不会放过我们。”合德轻笑道:“我朝无子被废的皇后,前车之鉴还少吗?女医妩帮我们调养数年,毫无起色,恐怕我们在子嗣上再无指望了。陛下百年后唯一的出路,就是凭借拥立宗室之功,得享太后太妃之尊。否则等到其他嫔妾的儿子继位,我便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还不如今日豪赌一把,看陛下的子嗣和我,在他心中孰轻孰重。若我赌赢了,阖宫再无人可威胁我们的荣宠地位。若是赌输了。”她目光微微一凝,白皙手背上攥起条条青筋,道:“愿赌服输。我从不畏惧死去,只是害怕悄无声息地凋零,掩埋在无名荒草之中。”飞燕听她语意决绝,不由地摇头道:“早知登上皇后之位也要夙夜忧惧,当初何必入宫?倒不如那年大雪饿死在街头。”她身处玉堂华屋,身上曲裾以寸缕寸金的散花绫裁就,高高盘起的如云发髻以双珠凤头金钗束好,簪着各式珠玉华胜,这样华贵的服饰也抹不去她眸中秋霜般的落寞。合德执她的手道:“姐姐今日出了昭阳殿,便当什么都没有听见。万事有我。”

皇帝年近三十还未得子,政君对李平这一胎看得如珍似宝,将披香殿侍候的高位份女官增到了六名之多,兼有日夜轮值的太医、医女,李平所进的饮食和汤药皆由数名医官验看过才服用。合德不敢明目张胆,也不能操之过急,只教女医妩将含毒素的药材小剂量地添进李平的安胎药中。眼看又是一年正旦将至,李平身量愈发沉重起来,腹中胎儿仍安然无恙。合德沉不住气,将女医妩叫来问话。女医妩也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以日积月累方能有药效之语搪塞。合德试探道:“你莫不是起了恻隐之心,要保她肚子里这条命?”女医妩立即指天跪地发誓,合德知她身家性命都拿捏在定陶太后手中,必不敢违拗她的命令。飞燕宽慰她道:“干脆等那位把孩子生下来,瞧瞧是丁是卯。若又是个公主,也枉费了你这番心思。”她瞧飞燕眼神闪烁,倒像有几分期盼李平的孩子落地一般,心下又是气恼又是悲哀,不得不另做谋算,以备不测。

掖庭不知哪里钻出的窃窃人言,道是李平曾与被处死的前水衡都尉淳于长有染,常幽会于罪人治下的上林苑涿沐馆,传得有鼻子有眼。政君此番确是起了护孙之心,未等皇帝起疑心,便命孔惠平核查了掖庭丞记录的皇帝起居,确认与李平怀娠的日子吻合后,又以雷霆手段揪出了散播谣言的宫人,竟都是出自平恩侯府的椒房殿旧人,自许谨被废后被遣散至掖庭各区侍奉。政君暗叹冤孽,将这些许氏旧人杖责一百,俱撵出宫去了。

李平见识了政君刚硬手腕,更知这位主母对自己腹中生命的拳拳期盼之心,生怕是一胎女儿,负她厚望。她在侥幸与惴栗不安中迎来了花团锦簇、莺歌燕舞的阳朔三年仲春,按太医推算,不日即将生产。政君偏在这乍暖还寒时候受了风寒,未免李平沾染病气,减少了来披香殿探问的次数。

春日午后,合德卧在竹榻上小憩,长御于氏匆匆进来禀报道:“夫人,披香殿急传太医,还遣人报予宣室和东宫,应是临盆之兆。”她起身坐好,略一点头,吩咐道:“再派人盯着。”她的视线追逐着窗外日影渐次从雕梁移到了影壁上,一路西斜、归于黯淡,她不知自己在隐隐期待什么,是李平生女的风平浪静,还是决意杀戮的破釜沉舟。至破晓时分,天际露出鱼肚白,于氏进殿来,见合德竟从昨日起就一动不动地跽坐在原处,如石化了一般,只有一双蛇蝎似的眼眸,囫囵转了一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悚然之下立即垂首道:“是位小皇子。”合德如天灵盖上遭人重重一击,连带眼前骤然一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陛下呢?”于氏道:“圣驾已往披香殿去了。”合德笼在袖中的左手狠狠地掐着右手手腕,令头脑清醒了几分,起身道:“随我去见陛下。”

昭阳殿是从前漪兰殿所在,位次仅在椒房殿之后,而披香殿则位于未央宫城南端,离天子起居的宣室殿尚有距离,因而合德不费力就在半道截住了刘骜辂车。她跪于驰道旁,郑重地稽首下拜道:“妾有紧急秘情,要面陈天子,恳请陛下回銮。”刘骜掀开车帘,见合德一身素服,一头黑瀑样的长发不加簪珥垂至腰际,单薄地立在春日微凉的晨风之中,俨然待罪状,奇异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快快起来。”一面目示于氏去搀扶她,温言道:“卫氏刚刚产子,朕去瞧瞧她,再回也不迟。”合德依旧伏地不起,道:“事出紧急,妾不敢有分毫耽搁。妾斗胆,已命陛下身边的黄门田客去披香殿接孩子到宣室,陛下可在宣室待之。”风突然大作,拂过衣衫猎猎作响,刘骜见合德肩头瑟缩,虽自狐疑,仍旧亲自携她手登车,吩咐太仆寺内者道:“回宣室。”

李平产子的消息令圣心大悦,刘骜被合德中途截回,心情却并不坏。回到宣室,他在铜盆中净了手,方悠然道:“说吧,何事?”合德深吸一口气,道:“卫婕妤的长御吴氏,前晌寻到妾宫里,告发卫婕妤秽乱宫禁一事,并非如太后审问的结果那般是谣传。”刘骜身形一滞,蹙眉道:“母后见吴氏不稳妥,给披香殿增派了好几位年长女官,绝了她晋升之路。这种背主小人信口攀咬的话,可信吗?”合德道:“前番嚼舌根的宫人,都被打了个肝胆俱裂。吴氏怕自己也遭不测,因而寻妾庇护。自称卫婕妤与淳于长私会时,皆是她在外望风,知晓此中详情,与那些捕风捉影者不同。妾难辨真假,但此事事关皇嗣血脉,不可不禀明陛下,请陛下亲审。如吴氏诬告,妾自当脱簪待罪。”合德见刘骜迟疑,又道:“淳于长毕竟是太后亲甥,虽已伏诛,若又添罪名,恐于王氏声名无益。”

李平拼得一昼夜才产下胎儿,早已精疲力竭,虚弱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朦胧中只听得婴儿细软啼哭和医女宫人纷纷向她道贺声,说是位皇子,心头更是一稳,浑身轻飘飘地如堕梦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帐幔外传来纷乱脚步和尖细人语。曹氏是政君指派到李平身边的女官之一,恰可充当孩子乳母,凑到她耳边道:“夫人,陛下派了跟前的中贵人过来传口谕,要将麟儿抱去宣室殿看看。”既是皇帝宣召,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但她九死一生产下的骨血,甫一落地,就连在她身边多待一刻也由不得她做主,李平没来由地觉得心酸和不舍,真想放声大哭,哭声到了喉口却化作了细碎的低咽。曹氏知晓她的心思,忙道:“快将皇子抱过来给夫人看一眼。”李平听此一言,咬牙费力撑开双眼,无限怜爱地瞧着襁褓中刚刚洗去血污的男婴,皮肤如剥了皮的新鲜荸荠吹弹可破,眼睛尚未睁开,头顶一丛胎发倒是浓密乌黑。她几番启齿,却是咿咿呀呀说不出连贯的语句,曹氏将耳朵贴近她唇边,辩听许久,才恍然明白她说的是“你随他同去”。

曹氏心若擂鼓地将婴孩搂在怀中,许是她抱得太过用力,许是马车一路摇晃颠簸,那离了生母的小小婴儿亦觉不安,颇为奋力地蹬腿舞臂,声嘶力竭地啼哭。到了宣室殿阶下,田客向她索要襁褓,不许她再跟进去。曹氏犹豫片刻道:“皇子还认不得人,吵闹起来惊着陛下反而不好。还是奴婢抱着罢。”田客皮笑肉不笑道:“陛下并未传召夫人,无诏觐见便是擅闯御前,可是为难在下了。”正说话间,曹氏蓦地瞥见宣室偏门闪出两个人影,竟是掖庭丞籍武和消失了几日的披香殿长御吴氏。她这一出神,田客便一把夺过她怀中婴儿,用襁褓上首一块布捂住孩子脸颊,飞也似地进殿去了。曹氏但觉脊背汗珠簌簌滑下,被风一吹,皮肤起了一层栗子,她四下环顾无熟识之人,立即向长乐宫方向奔去。

政君赶到宣室殿时,一切已归于沉寂。她既未听到渴盼已久的婴儿啼哭,也未看到曹氏所说的皇帝传讯披香殿宫人的可疑场景。她风寒尚未痊愈,又将从前的头痛病勾了出来,行动之际头昏脑涨,爬上宣室殿几步台阶,脑袋疼得似要炸裂。若非刘骜灰败如死人的一张脸昭示着曾经发生过一场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外,她真要怀疑自己为何会置身于此处。

政君沉默半晌,但觉周围的空气沉闷滚烫如烙铁,这般与儿子对峙的场面,在从前也发生过多次,何时何地却都记不清了。她嗓子发干,张了张口,喑哑的嗓音裹挟的是一股怒意:“我听说,你派人去披香殿抱走了孩子。孩子呢?”

刘骜望了她一眼,迅速将那充斥着惭愧与忐忑的目光移向别处,底气不足道:“孩子先天残疾,送到宣室殿不久,就断了气。朕已命人包裹好,送出宫去妥善掩埋了。”

政君颅内一阵排山倒海的绞痛袭来,登时便摇摇欲坠,她伸出手去,想要借青玉五枝灯稳住身形,却只是更加狼狈地将整座轻盈灯架扑倒在地,凝固的累累烛蜡散落一地。刘骜迅速踏上几步扶住她,并不敢抬头,担忧地唤了一声“娘。”他未及反应过来,政君一记沉重耳光已抽在他半边颧骨上,他的眼前激起了一阵模糊的眩晕,人也踉跄后退了几步。政君的手指关节被震得生疼,连带一条胳膊都在震颤,她气得直哆嗦,嗫嚅着嘴唇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刘骜怔怔待了片刻,这才想起去捂伤处。奇异的是,相比内心的钝痛,脸颊上是一片麻木。他视线渐渐模糊,唇角衔起一丝冷笑,咬牙道:“纵使你有太后之尊,也不能打皇帝。”

这话自他孩童时就挂在嘴边,政君从前觉得矛盾而心疼,闻此一言总是不自觉地放下手中戒尺。今日终于厉声道:“我打的就是你这个逆子!人言虎毒不食子,你的儿子却不明不白地死在宣室,你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你可还配做黎民百姓的君上?”她说到最后,心中一股绝望化作一股腥甜热流涌到喉口,她稍作停顿,哽咽道:“我的孙儿埋在哪里?是怎么死的,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求个明白。”

刘骜闭目颤声道:“你一口一个我的儿子、你的孙儿。你怎知那不是李平与人私通的孽种?你道朕是逆子,可朕也是你的君上。你为袒护母族,遮掩外甥丑事,竟然欺君罔上,这又是人臣本分吗?”

政君听得眼前人将三十年的积怨一字一字清晰地吐出,并不觉得痛心,反而是一股翻江倒海的恶心,直欲把心呕出才能消停些。她不愿深究三十年来桩桩件件造就的隔阂,痛苦地按住胸口,想徒劳地抓住一两个替罪羊:“是谁同你说了这些?赵飞燕还是赵合德?我早该杀了她们。”

刘骜见政君呈现绝望神色,内心也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痛快。痛快痛快,本就是疼痛决然的快意,如锋利的刀口穿透血肉,割开腐烂的脓疮。若非互相折磨,他又何以能在这君不君、臣不臣、母非母、子非子的冰冷宫闱中存活?他觉得口干舌燥,想寻一口水喝。案上白玉酒壶里盛放的却还是他昨夜等候李平生产时命内侍从地窖中启出的西域葡萄酒。他也顾不上许多,仰脖将艳潋如血的酒浆一饮而尽,任脏腑泛起一阵火烧般的痛楚。他将酒壶随意掼到一旁,道:“皇太后殿下若要将朕想要的一切都摧毁殆尽,也莫怪朕不顾母子情面。”说罢大步流星地踏出了宣室。

写得十分艰难的一章,人物都有些些癫狂状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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