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延四年初冬,定陶、中山两国宗室再度奉皇帝命回朝。这本是遵循诸侯三年一朝的旧例,却因为年逾四十的皇帝至今未有子嗣,而带了考校选拔储君的深长意味。今夏关中大旱,十一月里长安的风犹不至于十分凛冽。破晓时分,定陶王随行车队抵达长安东郊霸城门,早有宗正派遣的令丞携卫队在城外迎侯。城门甫开,道上行人车马稀少,一弯弦月跌落在高大的青石城垣上,漫出凄清光泽。尚未封冻的灞河笼着团团晨雾,如一条白练般缓慢向东流去。从长安东出函谷关,霸城门乃必经之路,因而此地多植柳树,以慰离人惜别之情。这个时节,几行柳树树叶还未落尽,深青色的干皱叶子倒悬枝头,随风婆娑。傅瑶揭开车帘,回首望向蜿蜒至灰白天际的古道,又瞧了一眼车内面露疲惫却依旧正襟危坐的孙儿,伸手将他略微褶皱的衣襟抚平。
十五岁的定陶王刘欣身量尚未长成,眉宇间犹带稚气,却已经可以从清澈的双眸中辨认出其父定陶恭王的神采。定陶至长安耗时半月的颠簸令他眼下浮现淡淡沉影,这一点与年岁不符的老成反而愈发衬得面庞清俊。他三年前因风寒未参与朝觐,距离前番来长安已过六年,无论是来时沿路景致和此刻呈现于眼前的远比定陶王都更为巍峨的城垣,还是即将谋面的皇伯父,都令他感到陌生。他早已从祖母的谆谆叮嘱中清楚获知了此行的意义,不免多了一份去国离乡的怅惘和忐忑。在傅瑶为他整理衣襟时,他抱之一笑道:“祖母不必忧心,若无功而返,回定陶奉养祖母终老,不也很好?”除了祖母,他也希望多些时间陪伴母亲丁氏,这重心思却不敢让祖母知晓。傅瑶想起多年前刘康相似的话语,心中一阵酸涩,面上笑斥道:“又说这般孩子气的话。你是刘姓子孙,根扎在长安,怎能偏安定陶?若能当上太子,将来继位为君,将祖母接到长安,咱们不照样团聚?”
刘欣并不认同傅瑶所言,他从小饮的是济水,食的是定陶麦饭,关中干燥的气候令他喉口感到不适,如何能说根在长安?但祖母多年的训导令他知晓适时的沉默于己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他做垂目受教状,转首视车外街景。辚辚车马自霸城门驶入长安,经长乐宫肃穆宫墙外的蒿街,拐进贵族府邸云集的尚冠前街,定陶王在京驿馆设在此地。其时天光趋于明炽,大道上行人渐渐熙攘,高门大户的院墙内飘来烹饪朝食的烟火气息和唱念歌谣的清脆童音。刘欣随意听了两句童谣,竟是“燕燕尾涎涎,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他对皇帝在位数十年间后妃接连流产或子嗣暴病夭折的异兆早有耳闻,否则也不会有如今宣召诸侯入京议储的举动,却不知原来朝野都将皇帝无子归咎于皇后赵飞燕的戕害。他见傅瑶正倚靠车厢油壁阖目养神,甚为闲适,按捺不住好奇问道:“皇后品行真的如此不堪,为何陛下不像先前对待许庶人那样废黜她?”傅瑶轻蔑一笑道:“你见过皇后就知道,她是个一等一没主意的人,耳根子又软,徒有后位虚衔,却无中宫之尊,掖庭诸事都由其妹赵昭仪做主。”刘欣知祖母看人眼光老辣,因此不去深究她如何从与皇后的数面之缘中得出这样的评判,只在心底揣度这位一直无子却能盛宠不衰的昭仪该是何等心机手腕。
在驿馆下榻歇息一日后,刘欣便要在大朝会上觐见皇帝。傅瑶亲手替他穿戴诸侯冬日的皂色朝服,系结腰间四采赤绶和玉佩,束好发髻上的远游冠。她越看越觉得眼前少年面如冠玉,俊逸不凡,心中含了无限怜爱,却不宣之于口,淡淡道:“去罢,祖母也须进宫拜会故人了。”
冬日里天际蒙蒙发亮,刘欣携定陶王傅、王相与中尉在未央宫北阙的朔风中等候入朝。诸侯王爵位高于百官,因而他序列在众人之前。他甫下马车,就可以感受到满朝公卿掩藏在揖礼下追随他的探寻目光。刘□□前素有名望,虽故去多年,众人依旧对他的儿子怀有贤王的期盼和遐想。刘欣以手按剑,强自镇定地昂首迈步穿过人群,见两千石以上青绶官员多是须发花白、目光浑浊的老者,脑中霎时掠过一个念头——若有朝一日,他登临天下,必将这些糟烂腐朽的尸位素餐者尽数换作锐意进取的青年才俊。队伍最前端是丞相翟方进、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根与御史大夫萧育,皆金印紫绶,俯身向他行礼,他亦执晚辈礼依次向三公作揖。
翟方进乃《春秋》博士出身,以明经科察举入仕,颇得前任丞相薛宣器重。后薛宣因府库空虚、私自挪用地方税赋为邛成太皇太后治办丧仪而获罪免职,时任京兆尹的翟方进被擢为丞相。此人不亲天子,不结外戚,因循守旧,上下相安,竟稳居相位十年有余。皇太后异母弟王根在前大司马王音、卫将军王谭相继逝世后,代为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氏外戚发迹于军中,眼下统帅长安南北两军的右将军廉褒、后将军朱博均是王氏亲信。御史大夫萧育为名儒之后、天子师傅,宣元两朝出使西域,后又主政地方,文法兼通,祖母谓之能吏。可惜仕途坎坷,宦海沉浮,年逾花甲,终是止步于御史大夫,未能再进位丞相。近年政见与皇帝日益相左,心灰意懒之下几番乞骸骨致仕,但皇帝不准。
刘欣抬眼间,不禁多看了萧育一眼,萧育目光亦在他面庞上微微一滞。刘欣对于这样的恍惚太过熟悉,祖母和母亲常念叨起他是多么肖似年轻时的父王。萧育为太傅时,应当也是父王的授业师傅。刘欣这般想,对萧育不由地生出两分亲近,微笑致意道:“君侯对先父有教诲之恩,改日孤当登门请教。”单凭这龙章凤姿的神采,萧育几可猜到皇帝立储的抉择,心下默默叹气,拱手谢道:“臣不敢。”
此刻中山王刘兴终于姗姗来迟。他比皇帝小十余岁,正值壮年,身形敦实臃肿,下马疾走至朝臣队首的几步令他额角渗出几滴汗珠,沾湿了巾帻。刘欣与王叔客套地见礼寒暄,当朝会雍容平和的编钟缓缓鸣起,群臣一道在谒者带领下向未央宫前殿行去。刘欣无意瞥见刘兴行动之际系结罗袜的带子散开,露出一截在鞋履之外,状甚不雅,又恐即便出言提醒,刘兴也无法离开人群系带,徒增是非,索性缄口不言。
皇帝经年沉湎声色,兼服食丹药,近来肺腑常有灼烧之感,他面上装模作样地按太医的方子吃药调理,心里却知道是离不开这蚀骨美色和穿肠毒药了。平日里无人敢劝阻他,辍朝是常事,但今日是诸侯王参加的大朝会,因此他勉力支撑起来视朝。他端坐在御座上,环视明堂,殿内臣工乌泱泱伏地祝祷着“长乐无极”,此起彼伏的身影如黑色浪潮,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连咳数声,望向队首站立的藩王,只见刘兴容貌未有多大改观,倒是下颌与腰际赘肉又憨实了几分,而一旁少年熟悉的模样却让他的心提了起来。如画的眉眼,俊秀的轮廓,刀裁般的墨黑鬓角,纹丝不乱的高冠章服,仿佛光阴的风刀霜剑只对旁人咄咄相逼,记忆中那人却永远青春明亮。少年察觉了主君的异样,出列稽首道:“定陶王刘欣,愿陛下千秋无期。”
刘骜听他自报名姓,内心是一片空落落的茫然。再度放眼望去时,便不难分辨眼前人华服遮蔽下的身形尚且单薄,容貌也比成年的刘康更为文秀俏丽。他凄然地想起,这玉雕雪砌的少年生于刘康薨逝那一年,年岁与刘康故去的时间一样长久。当年被合德扼死在襁褓中的那个男婴,若能活到今日,便可与他兄弟二人相携,在上林苑携箭夹鹰、挟狗逐兔了。他口齿含糊地吱唔数声,想表达一份慈父样的关怀,可惜找不到合适的言辞,一开口,仍是打起了对待臣下的淡漠官腔:“定陶王平安抵京,朕心甚慰。你此番离开国中数月,一应事务都妥善交办下去了?”刘欣从容对答道:“蒙陛下庇佑,定陶秋收丰厚,仓廪充实,治下十二县百姓安乐。朝廷制度,诸侯王朝,相、傅、中尉等两千石以上官员随行。若是寻常庶务,县长自决。若有急难事,王都备好六百里加急快马,一日内即可报送长安。”皇帝颔首,似是十分欣慰,口吻也随和了许多:“你平素都随王傅学什么书?”刘欣欲偏首看王傅,却意识到王傅站在他身后几丈,此刻他孤立无援,只能琢磨着皇帝喜好道:“臣不才,眼下仍在读五经。”刘骜果然笑道:“五经乃儒术根本,微言大义,太学博士到五六十岁也只能精通一经。朕像你这般年纪时,最喜六艺中的射、御二术,不喜读书,令太傅很是头疼。你能沉心修读五经,已是难能可贵。”顿了须臾,问道:“《诗经鄘风》的‘孑孑干旄,在浚之郊’一篇何解?”刘欣听皇帝出言考校,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脑中极快地掠过皇帝提及的诗篇,吟诵道:“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丝纰之,良马四之。彼姝者子,何以畀之?讲的是卫文公派遣使者持国君旌旗节杖,带着骏马去浚邑郊外征辟贤才。卫国因懿公淫乐奢侈亡国,至文公时得以复兴,正是在于文公礼贤下士、求贤若渴之心。”
少年人昂首对答之际音调清朗平和,如温泉潺潺拍击在玉石上。刘骜双眼眯了起来,内心禁不住艳羡年轻的神采,怪不得前朝始皇、本朝孝武派术士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寻得长生灵药,留住倏然而逝的光阴。他将视线转向一旁的刘兴,刘兴身量粗短,承继了他母亲一张毫无棱角的圆脸,说得好听是珠圆玉润,难听便如同庙会杂耍艺人手中披红挂彩的牵线木偶一般,饶是朝服加身,也衬不出皇室雍容气度,与身姿挺拔的侄儿刘欣判若云泥之别。刘骜想起先帝在时,冯昭仪常有“一根藤上结的瓜,差别怎么这般大”调侃之语,微微一哂道:“中山王此次也是带了国中两千石以上官员入京?”刘兴略显局促,斟酌着措辞道:“臣以为,凡事不必拘泥陈法。《易经》云‘变则通,通则久’。国中诸事尚仰仗王相、中尉主持,因而臣只携了王傅前来长安。”刘骜恰巧瞧见刘兴足踝处半截素白罗袜颇为显眼地探出赤色鞋履,扬眉道:“朕从前竟没瞧出来,原来中山王儒法兼修呵。”刘兴听皇帝取笑之意,顿觉口舌俱干,如鲠在喉。上首皇帝再度发问道:“周易六十四卦,‘履卦’作何解?”刘兴素喜老庄与志怪杂谈,本不通《易经》,情急中投皇帝所好念来的两句儒经却被揪住,他垂眸苦苦思索应答之际,发现右足袜带竟不知何时散开了。皇帝问他“履卦”,原来是存心要警告他殿上失仪之举。他脸色霎时一白,跪下叩首道:“臣浅陋,实在不知。”
刘骜淡淡一笑道:“要论知矩守礼,博学明辨,看来中山王尚不如侄儿”。寥寥数语听在刘兴耳中,如对他的盖棺定论一般,一滴冰凉汗珠从颅后顺着脊背滚落,激得他周身一颤。
当朝会的钟声远远地传到掖庭时,傅瑶正站在阶下静候。这座旧时她的宫殿已更名昭阳殿,寻常宫殿檐角饰以铜铎,昭阳殿却悬着龙衔九子纹样的金铃。影随风动之际,铃镊之声清脆悦耳,耀眼光辉晃得人眼花。从前,她总是站在阶上笑如春风、迎来送往,上一次侯于阶下、任人采撷,还是初入宫廷、向张婕妤毛遂自荐之时。前尘往事如隔山海,她不愿去细品,经历四十余年的步步为营和精心谋划,今时今日的处境与当年究竟有何不同。
通传的内侍进殿后少时,长御于氏笑迎出来道:“劳定陶太后久等,夫人起得晚,此刻还在梳洗,请先入内用些早膳。”傅瑶也立即换上笑颜,“何须多礼,我早先在驿馆已用过了。”
于氏将傅瑶引入暖意如春、熏香馥郁的内殿,傅瑶在寒风中站得久了。被殿内迎面扑来的热气一击,才觉出腿脚膝盖皆是冰凉。合德倚在铺了一层轻软毛毡的美人榻上,那皮毛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油光水滑更甚紫貂。她莹白脸颊上被空心梅花象牙枕印出的粉红印记尚未消退,神态如少女般娇憨,确是久睡方醒的情状。两名宫人正手持玉梳,替她将一袭绸缎般的黑发挽成高髻,插戴上玉笄和各式花胜。她多年未见傅瑶,既不起身行礼,也未显示出阔别重逢的热情,朝镜中瞥了一眼妆容,挥手命左右宫人退下,随意道:“太后请坐。”
合德既不与傅瑶虚与委蛇,傅瑶便单刀直入,向身后随从递了个眼色。随从向于氏奉上一部沉甸甸的卷轴,合德展开一角瞥过一眼,触目所及礼单上奇珍异宝已有万金之数,略略坐直身体,含笑道:“太后将半个定陶府库搬到了我这里,定是有比定陶王位更加贵重的东西有求于我。您也知道这些年陛下待我的心意,您看这昭阳殿,比起当年漪兰殿的装饰如何?”傅瑶环顾四围道:“沓黄金,涂白玉,蓝田玉砌,明珠翠羽,华美胜过漪兰殿十倍。”合德闻言嫣然一笑,“就算是把我的出身摆到皇太后那里,陛下也会护我周全。您手上有什么筹码,笃定我会帮定陶王?”
傅瑶瞧着眼前明媚飞扬的脸,再不是当年匍匐在她脚下烟视媚行的奴婢,而是与她平起平坐、讨价还价的对手。这是皇帝爱姬的身份赋予的底气和骄傲,可惜皇帝百年之后,又当如何。她气定神闲地微笑道:“昭仪夫人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欣儿继位,皇后和昭仪仍可养尊处优。若中山王继位,我听说,中山太后与你颇有些不对付。”合德忆起当年臭鹿肉的滋味,不自觉蹙眉,沉吟道:“中山太后与皇太后交好,就算我愿意为定陶王殿下美言,皇太后与大司马王根的意思呢?”傅瑶悠然道:“中山太后的兄弟在先帝朝权倾一时,大司马会让中山王入嗣、自毁前程?至于皇太后与中山太后的交情,是比与我深厚些。但帝位传承牵扯到多少利益,年少时手帕交的情分,与千丝万缕的利益纠葛相比,皇太后不会不权衡。”
傅瑶发表议论之时,双眸折射出运筹帷幄的神采和洞察人心的锐利,全然不似年逾花甲的老妇。合德想起刘康病重时傅瑶的颓丧失意,与眼前判若两人。细细想来,竟分不清是面对命运无能为力的真情流露,还是韬光养晦以待来日的刻意伪装,只觉脊背暗暗生凉。她拂过案桌上那卷礼单,笑道:“看来太后,也得备上这么一份长轴,去大司马那里了。”
朝会结束后,皇帝召丞相、大司马、御史大夫入宣室秘议。待萧育从宣室出来,寒风在午后稍作止歇,白炽天光从阴沉的云霭间透出,不带一丝暖意,映在殿前汉玉阶面上,似落了一层薄雪。他揉着酸痛的额畔行至作室门,长信詹事孔惠平早已候在那里,向他一福道:“皇太后有请君侯一叙。”萧育微一踌躇,终是整顿冠服,随孔惠平过长乐宫来。
政君正拥着一袭旧年的石青兔毛大氅读书,见萧育来到,放下手中竹简,和言对孔惠平道:“去烹一壶热茶来,选会稽郡进贡的那一饼。今日风大,多放些姜粉去寒。”又对萧育笑道:“有些事,我自去问皇帝也可。就怕触了他的怒气,只能从你这里打听,还望你莫要见怪。午膳前阿媛在我这里坐了半晌,念叨的都是从前在披香殿和太子宫时的旧事。乐府新近做了一首诗,最后一句是‘岁月忽已晚’,颇令人印象深刻。原来当年评玩针黹、遥看星河的闺阁佳事,都过去这么久了。”萧育叹气道:“今日朝堂上的动静,想必殿下已经知道了。”政君点了点头,问道:“随后宣室奏对,三公怎么看?”萧育坦诚道:“丞相与大司马以为,定陶王帝弟之子,《礼记》曰:‘昆弟之子犹子也’,定陶王宜为嗣。但臣以为,比照《尚书》商王盘庚驾崩后由其弟小辛继位的旧例,应由帝亲弟中山王为嗣。”政君沉默半晌,缓缓念道:“我与阿媛是四十余年的交情了,可定陶王与中山王贤与不肖,满朝都看得分明。社稷国祚,与我一己好恶终究是不同。”萧育望向政君,担忧道:“殿下竟这样看?《诗经》通俗易懂而《易经》佶屈聱牙,陛下考校时故意偏袒,岂可以此论贤?我知道中山王性情懒散自在,不拘于俗务陈规,但只要君主深明大义,选贤用能,亦可垂拱而治。定陶王年纪尚幼,心志未坚,经验浅薄,只怕届时国政尽数落入他人之手。”
萧育在她面前直抒胸臆,唯独说到“他人”二字时,略一停顿,犀利质问转为温和劝导,不似臣下对主君的谏言,而暗含了对故友个人安危的忧虑。政君知他所指,感念道:“我明白会与大司马再商议,还有转圜余地。”萧育回想他自南郡返京后数十年间的策对,几乎都被皇帝驳回或搁置,早已深谙尽人事、听天命的道理,也不会因政君一句空诺而怀有过多的期待,但她毫无保留的信任确令他生出淡淡的熨帖,转而安慰她道:“陛下春秋鼎盛,召宗室入朝议储只为以防万一,殿下莫要忧劳过度。”政君一笑置之:“这话旁人说也就罢了,你又何必骗我呢?”
转眼到了年节底下,早先萧珏生养了第三胎,令玥远赴兰陵照料,因不忍让萧育独自过年,在元日前紧赶慢赶地回到长安。入了城,便能看见家家户户门口用松柏枝等常青之物点缀。街上零星地响起毕剥之声,是眼下长安时兴的“爆竹”,用以驱吓鬼魅,保家宅平安。她在门前下马车,穿过府中雕栏,望见萧育佝偻在池边观鱼的背影,一颗长途跋涉的心才算定了下来,她道:“池里都结了碎冰,鱼儿还没沉到水底么?”萧育提前接到她的书信,自是不意外,回头起身对她笑道:“你回来啦,珏儿都好?”他须发原是花白,被庭院中西沉的夕阳一照,竟显出纯粹的银白来。时光倏然流逝,令英雄美人成尘成土。令玥与他相携与共四十余年,从豪门大族的琪花瑶草,变为他培土施肥的园丁,照看着他萧家儿女开枝散叶。或许有过不够两情相悦的不甘,但她更愿意相信情深不寿,山盟海誓注定无法长久,细水长流的平淡相守才是幸事。她埋怨道:“他家长君都十二岁了,第三胎能有什么打紧。不过有孕时害口严重,只吃得进我做的馎饦——还不都是打小被你惯出来的。”
随后她熟稔地洗手做羹汤,用兰陵郊外采来的冬笋吊出渭河鲤鱼乳白的汤汁,用在兰陵晒干腌制的梅菜烹煮肥瘦相间的炙猪肉,都是萧育平素惦记的家乡味。这般凑齐了四五样菜肴,正要开饭,府中下人慌忙来报:“君侯,夫人,陛下驾到”。萧育吃了一惊,欲出门迎接,刘骜已一只脚迈进厅堂,笑道:“好香,老师和师母不介意多添双筷子罢?”令玥忙起身让出萧育对面的席位,再下厨张罗些酒馔。刘骜制止她道:“就这样已很好,劳师母给我一碗麦饭。”
刘骜一身玄色缂丝窄袖骑射装束,外罩黑狐斗篷,萧育问道:“陛下是自宫中打马而来?”刘骜在萧育对面缓缓落座道:“朕出城察看了延陵邑,当年徙于此地的豪强五千户已将城郭建得小有气象,日暮时分方从郊外返回。路经宣平里,想向老师讨碗水喝,谁料这般有口福,赶上师母做的好菜。”他奔波一日,却不觉得饥肠难耐,随意夹了一筷梅菜送入嘴中细细品嚼,扬眉称道:“味道别具一格。”萧育也能猜到皇帝视察陵墓的深意,念及他今年才不过四十出头,心底隐隐泛起钝痛,应道:“是臣家乡的干野菜。”刘骜笑道:“怪不得老师几次三番上书乞骸骨,原来是家乡美味令人思归。”萧育知刘骜夤夜驾临必不是为了饭食,此刻又提起他请辞一事,更落定了心中猜测,作揖道:“臣已老迈,是时候辞官归故里含饴弄孙了,还望陛下允准。”刘骜轻叹道:“我知道,这些年来对老师限田限奴的主张不置可否,只是维持朝堂表面格局的安稳,是令老师失望了。”萧育抬眼去望刘骜,见他虚热潮红的面色透着一派平静,似是对施政多年的敷衍和荒诞了然于胸,长久积累的不忿如浸了醋的鱼骨,化作一丝无力的酸涩,他诚恳道:“限田绝非易事,陛下自有取舍。”刘骜自腰间锦囊取出一封帛书,递与萧育道:“这是定陶王前日议论朝政的窗课,朕一直带在身边。”
萧育展开帛书,书中所陈之策正是限田保税。皇帝层层铺垫,终于到了图穷匕见之际,他极为郑重地道:“定陶王天资聪颖,锐意进取,朕欲立为嗣君,还望老师再任太子太傅一职,来教我家子弟。”萧育震惊到说不出话来,刘骜又道:“朕无力完成的事,交由后辈来罢。大司马屡次向朕举荐巨君,巨君亦是敢作敢当的性格,盼来日君臣政见相契,可以有所作为。”萧育俯身再拜,激动道:“陛下恕罪,但臣向来赞成立中山王为储君。陛下所命,臣实难……”刘骜截断他未出口的话语,道:“老师教过中山王,自是对他更加熟稔,对定陶王心有疑虑。朕观定陶王明理而中山王庸弱,唯一的缺点是其父早亡,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也许心性不够坚韧。只需择良师教化,加以时日,必能补不足。社稷重任在肩,朕也只能夺老师所请,再辛苦你几年。”萧育听刘骜语意坚决,思量再三,道:“陛下已有决断,但臣还有一言。若立定陶王为储君,则其今后属天子大宗一脉。定陶王室乃诸侯小宗,当择合适的宗室子弟入嗣以绵延祭祀,定陶王不得再顾念私亲。”刘骜颔首道:“这是正理。”
刘骜既已交代完正事,未几便起身回宫。萧育目送刘骜背影融入街衢的无边夜色,方回到厅堂,独自跽坐着想心事。令玥见他愁眉不展,柔声问道:“饭食再帮你热热?”转首视刘骜用过的漆碗,麦饭不过动了几口,叹道:“陛下吃得这样少。”两人对视一眼,皆将不详的揣测吞进肚子里。萧育苦笑道:“都热热罢,老都老来,几味家乡菜,竟成了这辈子的奢望。”
正月里,皇帝下诏,册立定陶王刘欣为皇太子,居桂宫读书。定陶太后返回封地,楚王次子刘景转立定陶王。为庆祝帝国的继承人得立,皇帝改元绥和。上元夜普天同庆,皇帝携皇后、皇太子登临承天门,与民同乐。
傅瑶觉得如梦境一般,不知这结果算是毕生心愿得偿,还是穷尽心血为他人作嫁衣裳,狂喜之余是开到荼蘼的落寞。她让两名护卫远远跟着,置身于尚冠里的熙攘人流和璀璨花灯中,只觉周遭欢声笑语、鸣锣喧鼓,变幻莫测的太一神像,缠着头巾格斗的角抵士,都透着盛极而衰的哀凉。街角灯火阑珊处,母子二人在冒着热气的小摊前捧着一碗豆糜油糕吃得津津有味,儿子给母亲喂食这软糯的圆子之际相视一笑。她心中涌起不可遏制的嫉妒,勉力端出胜利者的姿态,行至二人面前,自矜地笑道:“阿媛还同年轻时一样,喜欢这些不甚精致的街头吃食。”
冯媛抬头见是她,眼神先是一黯,随即嘴角扯出暧昧不明的微笑,道:“给阿瑶道喜了。”佯作左顾右盼道:“眼看就要返回封地,怎么皇太子没有陪在祖母身边?”她嘲讽的眼刀飞快地掠过傅瑶,如在她心口轻轻一剜。倒是刘兴观傅瑶面色,暗暗拱了一下冯媛的胳膊,赔笑道:“我在一品居略置薄酒,一家人吃顿团圆饭,还可以远眺太液池上的水灯。”傅瑶冷笑道:“我不胜酒力,不必了,与你娘说两句话就走。”
从繁华街角行出几步便是无人的深巷,喧嚣红尘被商铺阻隔,在两面高墙之间露出一线清亮如水的月色。两个各怀失意而心高气傲的人彼此相对,冯媛终是禁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我们两个像不像两只乌眼鸡?争来斗去,得失胜败,有什么意思?”傅瑶冷眼瞥过冯媛:“人人都以为中山太后性情豁达,纯真良善。谁能想到,却在背地里诅咒别人‘坏事做绝,有损阴德,报应在儿子身上’?”冯媛心里咯噔一沉,念及旧年与政君闲话家常时似提及这耳熟的几句,顿觉不寒而栗,立时否认道:“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傅瑶靠近她一步,在她耳边轻声道:“琼芳阁的命案,木偶玉环是张婕妤栽赃不假。但凭这两样罪名足以置人于死地,又何必多此一举,弄出隔靴搔痒的花粉?早在政君调去织室那天,我就与她说过我心中怀疑,当年琼芳阁五人,我自知与花粉无关,昭君不屑阴谋诡计,沅菀不会算计自己。唯有你,有心陷害也好,无心冒失也罢,才可能将花粉洒落在红豆香囊中。你以为与王政君投契,她实则无一日不在防范你。”轻飘飘几句话如裂雷般劈在冯媛头顶,让她几乎登时就要瘫软过去,好在身后即是砖墙。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她知道傅瑶睚眦必报,却没有料到令她追悔四十余年的疮疤,一朝就这样被傅瑶毫无预兆、利落干脆地揭开,刷地流出鲜血来。她惨白面色隐在灯影暗处,强作镇定斥道:“无凭无据,一派胡言!”傅瑶“哈”了一声笑道:“头顶三尺有神明。你扮猪吃老虎那套,蒙蔽得了先帝,王政君和我却是有数的很。”
刘兴吃尽一碗油糕,意犹未尽,又与那挑担小贩买了一碗,随手多赏了小贩几吊钱。他见冯媛扶墙脚步踉跄地走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灰败,定陶太后已不知去向,忙上前扶了冯媛一把。但觉她浑身冰冷绵软,刘兴又是担忧又是惊异道:“娘,她与你说了什么?”冯媛眼前一黑,栽倒在儿子怀中。
次日清晨,满城的花灯都被收拾了去,火树银花归于黯淡,楼台失色,太液无波。霸城门外天际几点残星闪烁,山树如黛,微风摇曳,傅瑶启程返回定陶,念及来时祖孙二人同辇,而今仪仗犹在,车内却只剩她一人,内心不胜唏嘘。马车行出两三里路远,她隐约听见身后马蹄与呼喊声,疑心是听错了。掀开车帘一看,果见一人一骑沿官道绝尘而来。她慌忙令车夫停车,迎着朔风向来人跌跌撞撞地向来人方向奔去。刘欣出发得匆忙,连斗篷都未批,鼻尖冻得通红,下马直扑入傅瑶怀中。傅瑶如珍似宝地摩挲着他的身躯,泪眼婆娑道:“陛下居然准你出城相送?”转而又责怪道:“怎么穿得如此单薄?”说着便解下身上的白狐斗篷,细细密密地替他圈在脖颈周围。刘欣一路疾驰,此刻冻得直哆嗦,连话都说不完整,摇头道:“陛下不准,我是……估摸着时辰偷偷跑出来的。”傅瑶怒道:“你这孩子!你眼下根基未稳,怎能违逆陛下?”刘欣委屈道:“自小王傅教导,国朝以孝治天下。昨夜陛下命我陪同登临城门,不能与祖母话别。若今日连祖母离京都不能相送,岂堪为君?陛下要怪罪,我也是这般作答。”傅瑶望天色渐渐转为淡白,刘欣再不回城,便要耽误早课,千言万语无从叮嘱,只摸着他的发髻匆匆道:“好好跟太傅读书,遇到难事就去找赵皇后,她定会帮你。快去罢。”刘欣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目光尽是眷恋不舍,在傅瑶屡次催促之下终于翻身上马,打马离去。
傅瑶望着刘欣消失在视线尽头的长安,才觉出一颗心都被掏空了,喃喃念道:“待有来日,待有来日……”
还有最后一章,就更完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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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三十八回 议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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