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液池上的最后一卷残荷被秋风吹尽,九月的未央宫便被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的潋潋凉意中。掖庭各宫都撤去了夏日的竹簟湘帘,换置成薄绡软绸与白菊盆栽。殿台楼阁前所植的树木开始渐渐由苍绿转为浅黄,只有那猩红欲滴的枫叶,在秋风过处如火如荼地燃遍,掩映着青黛色的古朴砖墙与飞檐。雄浑与飘逸、沧桑与灵秀、轩昂与沉郁,截然不同的气质明隐间集于未央宫一身,正如当朝不怒自威的君上。而丹桂飘香的掖庭宫阙则如一位褪去如火热情而变得温婉似水的妃嫔,低颦浅笑地陪伴在君王身侧。
沅菀将一竹篮的红豆递到政君怀中,边掏出绢帕拭汗边气喘吁吁地说:“前阵子听你提起张婕妤命你缝制两个香包,入秋没什么花可用,我琢磨着这种孔雀豆香气淡雅、宁心安神,又寓意清灵远逸、和气吉祥,就帮你去御景园后面的小山上摘了一些,希望能用得上。”
政君接过孔雀豆,细细在指尖摩挲了一番,果然晶莹亮泽、触手生温,是红豆中的上品。也不与沅菀推辞,只笑道:“还是妹妹想得周到,有这孔雀豆自是极好的。不过缝香包用不了这么多孔雀豆,剩下的正好给阁子里的姐妹每人做个手钏。”
说话间沅菀已倚着美人靠打起了瞌睡,暗自笑道:“红豆寄相思,咱们还都用不着,给阿媛做一串就好,自那个陈汤被征派去平西羌的战事,阿媛到现在都整日没精打采的。”
政君绣完绣棚上的鸳鸯莲叶纹样,对着光线端详了一会,皱眉说:“局外人都明眼看着的,当局者却总是看不清自己的心。说阿媛没心没肺,她自己还硬是不承认。”回眸间瞥见沅菀已半暝半寐,便凑上前看了看她的气色说:“方才还说人家没精打采,你这几日又是怎么回事?辰时刚起,这会儿又困了。快去床上歪着吧,改日上太医署瞧瞧才是。”
沅菀起身伸了个懒腰向床榻走去,一手敲着背,嘴中含糊地应道:“最近是觉得身上老犯懒。”不一会儿,便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响起,可人却总睡不踏实似的,呼吸声断断续续,不时地翻身。政君将竹窗关好,又往镂空银熏球里丢了一些沉水香,沅菀方安稳地睡去。
转身时,政君正巧对上傅瑶异样的目光,傅瑶愣了一晌,匆匆移开视线,埋头于手中的女红。政君也看向别处,默默回到矮几前。自从上次两人言语间起了摩擦,彼此心中都存了芥蒂。本不是什么大事,却因为一连数日的冷面相对,似乎生分了不少。政君轻叹一口气,打定主意寻个适当的时机与她和解,这弥合嫌隙的第一步,总是要有人先迈出去的。
这日破晓时分起身,政君照常梳洗打扮好,支开竹窗,却意外地在墙角发现了一只蜷成一团的白鸽。半边纯白的翅膀沾染了污泥与血迹,那双黑亮的眼眸却闪烁如晶石,咕咕地低声鸣叫。想起从前在家时常与这些颇通人性的禽鸟为伴,不知不觉在永巷半年,虽说上林苑中奇珍异兽无数,自己却一直没有见过除人以外的活物,政君顿时恻隐之心大动,将它抱进屋来,用布条包扎伤处,又喂些米粒和清水与它吃。
白鸽啄了食,精神分外抖索起来,开始昂首阔步地巡视它的新居。最后在那一篮孔雀豆面前停住,来来回回绕着踱步。待到政君从井边汲水回来,几粒红豆已经被啄得面目全非,滴溜溜地滚在矮几上。
傅瑶不知何时也已起身,用发带松松地绾了青丝。见白鸽娇憨之态十分讨喜,便将它抱入怀中,转身对政君笑道:“怕是上林苑飞出来的,瞧着比家养的鸽子机灵漂亮些。”
政君朝傅瑶笑了笑,应声道:“这小东西的脾气可一点都不温驯,看那一对眼睛倒是凶得很!”还是她先服了软打破僵局,政君陡然觉得满心通畅,仿佛窒息已久的人刹那间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一丝不易觉察的欣喜慢慢沁入心间,虽含着半分苦涩,却不愿再去细想。
白鸽并不安分,扑棱棱地拍动着翅膀挣脱了傅瑶的怀抱,折腾地满地都是羽毛,鸣叫声分外刺耳,脖颈上的毛都根根竖了起来。
众人正愁无聊无处排遣,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逗鸽子玩。此时,漪兰殿长御乔氏带着一行侍女来势汹汹地闯进琼芳阁,指名道姓地要政君出来回话。
政君心中几许不祥之感滑过,上前行了礼赔笑道:“上次做的香包婕妤可还中意?”
乔长御冷笑一声道:“十分合意,夫人爱不释手佩在身边,结果今早浑身起疹子!太医在你这双巧手缝制的香包中验出了奇痒花粉,王政君,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但辜负了夫人一番信任,反倒意图谋害婕妤夫人!”
花粉!怎么可能?政君如遭晴天霹雳,脑中嗡嗡直响,死命地扯住乔长御的袖幅,嘶哑地辩解道:“此事奴婢毫不知情,万万没有胆子谋害……”乔长御满脸厌恶地打开政君的手,任她软软地瘫向地上,喝令身后的内侍:“将这个贱婢打入暴室细细审问!”
飞来横祸,阁中众人俱是惊得愣在原地,冯媛最先反应过来,理直气壮地拦住欲将政君拖走的内侍,“永巷之中宫婢犯错历来都是由所在宫的主位交给掖庭诏狱审理,我们披香殿的卫夫人都没有发话,漪兰殿凭什么越俎代庖滥用私刑?到底还把不把规矩放在眼里?”
乔长御并不与冯媛多费口舌,扬手一个响亮的巴掌便将她掀翻在地,斥道:“小小家人子居然敢以下犯上,这又是哪个教习教的规矩?本长御今日就好好教教你规矩!”
冯媛捂住半边脸还未来得及放声大哭,已被两个侍女架住左右开弓地掌捆起来。傅瑶忙膝行而前叩头求情道:“长御大人有大量,必定不会牵扯到不相干的人。可前几日是奴婢亲眼所见,政君香包中的孔雀豆乃是沅菀所赠,与政君并没有干系,还请长御明鉴!”
政君对这招拆东墙补西墙急得直翻白眼。乔氏示意放下冯媛,将目光转向一边抖筛糠似的李沅菀,冷冷地笑道:“原来还有从犯!一并给我带走!此等乱臣贼子,断不能姑息!”
政君心知这回的罪名非同小可,不可能以三言两语轻易化解,若是坐实,不但自己难逃罪责、连沅菀也会被拉下水。惊惧之下仍逼迫自己按捺住颤抖的嗓音,回禀道:“红豆的确是沅菀所摘,可在这期间,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接近。我们阁子里的姐妹以及庭芳阁的楚莹、郭巧慧都曾经拿过红豆,夫人若真要追究,恐怕牵连甚广,还是回禀过掖庭令再细细查问!”
琼芳阁中的骚乱引来了邻近阁子的家人子堵在门口围观,可因为惧怕张婕妤的权势,没有一人敢引火烧身。乔氏怕再拖下去会生变故,厉声命人搜查政君与沅菀的箱柜床铺。
昭君冷眼看着这群宫人麻利而粗鲁地翻箱倒柜,将原本拾掇得纤尘不染的衣裙钗环随手扔了一地,自己却无能为力。大难临头,原来自己连冯媛的勇气都没有,只能选择明哲保身。
“长御!”一个搜寻政君床底的宫人尖叫出声,小跑着奉上一只遍扎银针的木人。乔长御脸色骤变,将木人铁板铮铮地扔到政君身前。另一边搜查沅菀箱柜的宫人所获更多,除了一样的木偶人外,还有一对白玉同心连环,玉质通透,雕花精细,一看便知是少府御制。
政君失去了一贯的理智,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栗不止,指甲嵌进了地板,抠出丝丝细痕,绝望地吼道:“这木人绝不对是奴婢的物品!是有人栽赃陷害!”
李沅菀方才还紧咬牙关挺着,一见那对玉环,登时魂飞魄散。阁子内外其他人见了这两样物品,也无一敢出声。乔氏苍白的面色下掩着几许得意,向身后喝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将这两名行巫蛊之术、盗窃少府用物的贱婢一起打入暴室,听候发落!”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方才阁中还是竹绿鸽白、言笑宴宴,此时已是一片**狼藉、冷清死寂。冯媛呆呆地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攥成拳,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那只不谙灾祸的白鸽,这会儿反倒渐渐安静下来,自如地踱到窗边,扑楞一声飞了出去。
暴室不同于寻常的掖庭狱,职责为织作染练,故取暴晒为名。永巷中得了不治之症及犯罪的宫人皆劳役幽禁于此,因地气潮湿、病害丛生而被称为暴室狱。
自被关进暴室,就与外界完全隔绝,连一声鸟鸣都再也听不到,只有流脓发臭的病人与面黄肌瘦的织作宫人不绝于耳的哀号声。政君被拷打完,伤痕累累地就被送入洗练间沤麻,一双手泡在水中肿得不成样子。可暴室的宦官似乎对她很有耐心,并不急着严刑逼供。倒是沅菀,每日流水似地受刑,被拖回牢房时都已经折磨地气息奄奄,恍若只剩下半条命。政君心知这是暴室拷问犯人惯用的伎俩,若有两人,必定用不等量的刑,只等其中一人心理失衡而背叛同伴招认罪行,美其名曰分而治之。
夜半,政君突然惊醒,满身的鞭痕还在火燎地作痛,黑暗中触手可及的是一面因长年不见天日而长满青苔霉斑的墙,窸窸窣窣似有鼠虫的响动。秋夜凉意刺骨,政君却只裹了件粗糙破烂的麻布制服,破窗而入的夜风恍如将人带到了寒冬腊月,冻得簌簌直抖。受着冰火两重煎熬,隐隐听到沅菀压低嗓音唤她的名字,政君便摸索着挪过去,用自己没有温度的手握住她遍布淤青的手,柔声安慰道:“没事,沅菀,你不要哭。不是我们做的,只要不招认,总有一天可以出去。”一面劝她不哭,一面自己却忍不住呜咽起来。
沅菀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在积蓄张口的力量。声音虽然微弱,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政君,我没有哭,我知道自己这回必死无疑,只求你,如果能出去,务必应允我一件事。”
借着惨淡的月光,政君看得到她嘴角青紫的血珠,面庞上的笑容有气无力,却再没有原先如惊弓之鸟的恐惧。对着她的神情,政君的心陡然一紧,难以置信地抽回自己的手,喃喃道:“难道说,花粉、木偶、还有那对玉环,真的全部都是你?”
沅菀猛地睁大眼睛,昏暗中显现出一种异样的狰狞,“难道在你眼中我就这么蠢?我若真想要她的命,怎么又只会下让人皮肤痒上几天的花粉?”急怒攻心,沅菀俯身呕出一口血,仰头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政君手忙脚乱地帮沅菀顺气,哭道:“是我错了,是我不好……你,你怎么样?”
沅菀用衣袖将唇角的黑血擦去,淡淡将头撇向一边,“那晚,我在鸳鸯殿外看到了乔氏,感到蹊跷,所以才会一路尾随她。她出来之后没多久,黄良人就进去了,然后,然后就……”沅菀脸上浮出嘲讽的笑意,“我早该想到,除了她,永巷之中无人有这样的手笔!”
政君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张婕妤毒害黄良人的事被你撞见,所以要杀你灭口?”
沅菀无力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当时我藏得好好的,若是那时被发现,肯定早已没命回来见你们。之后我也一直守口如瓶,从未提过乔氏半个字,只怕一个不慎就把灾祸殃及到你们身上。可我怀疑,咱们阁子里出了内奸。”
政君越听越觉得心寒,一个一个想过来,明眸善睐的冯媛、才情俱佳的昭君、善解人意的傅瑶,想不到哪一个与自己有如此不共戴天之仇,欲步步将自己逼入死境。政君疑惑地看向沅菀,沅菀咬牙切齿地说:“我料想,内奸十之**是傅瑶,那日晚宴她与我一同离席,本就蹊跷,在阁子里又非要缠着我说个清楚。她必定曾把我目睹黄良人中毒一事禀报给了张婕妤,而那个毒妇为了永除后顾之忧,就先下手为强了。至于那两个木偶,有前朝陈皇后与戾太子巫蛊之乱的前车之鉴,如今哪个宫人还会笨到用自取灭亡的方法去诅咒他人?如果不是我们身边的人,根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木偶塞到我们床底下。这次红豆里的花粉,很可能是张婕妤监守自盗的一出好戏,只可惜因缘际会连累了你。”
政君细细回想了一番当时的情景,可总觉得沅菀的说辞中有些不对劲,转而问道:“可那对白玉环呢?一个木偶已经足够,张婕妤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沅菀抬眼看了一回天色,面色变幻不定。良久后才阖上眼,一字一字微带些哽咽地说:“那不是张婕妤的栽赃,而是很多年前,当今君上给我母亲的赏赐。”
政君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问:“什么?”
沅菀嘴角带着笑意,眼中却慢慢盈出了泪,“那个时候,我母亲就住在琼芳阁。虽然先前嫁过人,可还是被陛下一眼看中,隆宠一时,很快就获封美人,有了身孕。”
政君点头,喃喃自语:“我朝对永巷女子的出身门第要求一直不高,高祖薄太后与孝景王皇后都曾嫁过人。看你的花容月貌,就不难遥想你母亲当年的绰约风姿。”
“可是张婕妤!当时的她也不过是个美人,仗着自己有富平侯张贺、车骑将军张安世、执金吾张千秋撑腰,设计让我母亲失宠小产……母亲最后就死在琼芳阁。你了解那种感觉吗?母亲的血一寸一寸地淹没到你的胸口,随时让你遭受没顶之灾。血腥味缠绕在鼻端挥之不去,日日夜夜,年年岁岁……”沅菀半仰着头,边说边笑,听得政君浑身发怵。“我已经不知道哭了多少回,无论是清醒,还是在梦中。以前我每回做噩梦醒来,爹都告诉我,那是我娘的怨气不肯散去,害死我娘的人就好端端地在未央宫、漪兰殿!我活着,就是为了要取漪兰殿那个毒妇的性命!每年我娘的忌辰,爹都要细致入微地将娘的死描述给我听,从来不许我有丝毫的遗忘。政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告诉我,你们进宫是为了前程。你知道我那个时候有多羡慕你?你们即使有再多的身不由己,命运也都是未知的,只要你有心去努力去改变,就会收获不一样的结局。可我的一生,尚未真正开始,就已经结束!”
天边曙色将开,政君望着那几缕遥不可及的灿烂云霞,眼中有了湿意,“你父亲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不应该把自己报不了的仇强加在你身上,更不能因自己的痛苦而折磨你。你母亲若是一个值得男人倾心的好女子,那她只会盼你幸福,而不是让你挣扎在她遗留的仇恨中!”
沅菀无力地反握住政君的手,因方才情绪过于激动而变得气若游丝,“怎样都不重要了,她一旦见了那对白玉环,就肯定会猜出我的身份,也绝对容不得我活在这个世上。如今,我恐怕时日无多,只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
此时此刻,政君亦不知自己是否有命出去,可对着李沅菀殷切的眼神,只得先点头应允。沅菀如了却心头重担,凑到政君耳畔轻轻说:“我床下设了一处机关,你打开,把里面的包裹想办法递出宫去,交给宣平里前街珠宝行的掌柜。爹若是能看到,自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原来赫赫有名的宣平里珠宝行竟是李家在长安的产业!从前沅菀提及父亲是江都刺史帐下的刀笔吏,因为身家清白才得以被遴选为家人子。而现在又说是商人之女,那她是如何蒙混入宫的?其间真假虚实,沅菀究竟向自己隐瞒了多少?
政君心里慌乱得厉害,不愿再想下去,将手覆在沅菀手背上,再次点头允诺。沅菀疲惫地微微一笑,侧头埋在膝间,沉沉睡去。
一夜间听说了太多秘密,经受了太多震惊,存了太多未解的疑惑,政君恍如置身云端,眼神虚浮地透过木栅望着一方狭窄的天空,仿佛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这个世界。
原以为只要安于本分、不卑不亢地做一株小草,就可以在密林间获取一席生存之地,如昭君所言远离俗世纷争。无奈永巷这片密林承接的阳光雨露太少,竞争与危险会避之不及地找上门。如果不做藤萝、不做乔木,便只能被野兽践踏于脚底、零落成泥碾作尘。
张婕妤在永巷之中呼风唤雨,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她背后扶持君上登基的张氏家族!王皇后深居简出行事内敛,除了性情使然,还因为朝堂上,没有一个强大的王氏外戚!
张婕妤要除沅菀,是因为怕她揭发黄良人被害的内情,还是她早就已经查明沅菀的身世,猜到她复仇的目的?可如此推算,张婕妤有一千种斩草除根的方法,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放木人,还将一向信任的自己扯进来。
一片枯萎的黄叶如曼妙的舞姬,扭着腰身从空中飘转而下,掠过木栅,最后依依不舍地落在暴室的枯草堆上。沅菀轻叹如梦呓,“长安与江都的秋天很不一样,所有的叶子都会掉光,所有的树木都会到来年春天绽出新芽。好像一切生命都可以在结束之后,重新来过一次。”
政君头脑昏昏沉沉,想要出言劝慰,却只是张了张嘴而发不出声音。身上的痛楚仿佛让自己陷入了一片沼泽,越挣扎越爬不上来,只能任由自己沉入漫漫洪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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