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低垂双眸,将乘着乌黑汤药的碧玉盅举过头顶,脸色和语气都谦恭到了极处,“听说夫人被奇痒花粉所伤,奴婢几日在漪兰殿外求见都不得。今日终于能侍奉汤药于夫人左右,心中感激莫名。此乃奴婢家传秘方,祛痘养颜最好不过的,愿祝夫人芳颜永驻。”
张婕妤一向爱惜容颜如命,而今脸上却尽是狰狞可怖的红疹,简直如同要了她的命一般,所谓急病乱投医,太医署的医官换了好几个,都不见起色。如今便只能用带乳白面纱的帷帽遮住脸颊,隔着面纱向乔长御做了个手势,乔氏便接过药碗交给身边的试药宦官。
内监亲身试药之后,张婕妤皱着眉勉强将药喝了下去。只因药味极苦,这一来便是半柱香的功夫。傅瑶一直不动声色地跪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显得无比驯服。
待到用玫瑰花露漱了口,张婕妤用帕子拭了拭保养得如牛乳般细嫩光滑的手,才道:“你这次做得很好。若不是你时时留心,又将李沅菀私藏白玉环的事通报给本夫人,恐怕本夫人到现在还不知道李氏的孽种居然已经潜进了未央宫。只是没想到,还没等本夫人给你的药发挥药效,这个孽种就先下手了。当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漪兰殿中寂寂无声,只听张婕妤又幽幽地叹道:“只是可惜了那个姓王的家人子,她梳的发式总是很别致。”
傅瑶眼波似绵,却在绵里藏了银针似的光芒,低声答道:“可她居然用木偶施厌胜之术,可见居心叵测……”
“行了。”张婕妤慵懒地靠在堆绫软枕上,嗤笑道:“那对木偶难道不是你的手笔?可别怪本夫人没提醒你,巫蛊之术不是随便找个木偶扎上银针就行了,你所诅咒之人的生辰八字呢?这么愚蠢而滑稽的纰漏,若不是暴室令是我的人,细细一查,说不定他二人就翻案了。”
傅瑶面上困窘异常,寥寥数语如同措手不及的几耳光,扇得脸色青白,只能唯唯称是。可她是何等精明之人,心中早有计较。万一事情败露,必定是不能指望张婕妤为自己出头,两个假木偶何尝不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张婕妤有心还似无意地试探道:“本夫人很是好奇,你为何想致那王姓家人子于死地?看你二人刚入永巷、同住一阁,又皆通晓医理,本应极容易熟络。”
傅瑶听张婕妤故意加重了“医理”二字的语气,暗中吃了一惊,但知晓当年真相的人大多都被处死,张婕妤也不过是捕风捉影。因此勉力维持着脸上的镇定,语气恳切地答道:“奴婢不敢对夫人有丝毫隐瞒,但求夫人不要疑心奴婢。她与李沅菀一向交好,整日耳鬓厮磨。若是她也知道了些什么,岂不是为夫人留下心腹大患?因此奴婢斗胆除之。”
张婕妤隔着帷幕细细打量了一回跪在案前的傅瑶,又歇了半晌,方笑着摆手道:“你有心了,下去领赏吧!明日接着把汤药送过来。”
傅瑶阴郁的眼中倏忽起了亮色,伏地行了大礼才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出了漪兰殿角门,回眸略带嘲讽地看了一眼殿内,才舒了一口气大步迈开了。
乔氏上前在张婕妤耳边恨声道:“何止是木偶,说不定花粉也是。这个姓傅的家人子为了接近夫人,几乎是无所不用其极,手段阴狠令人发指。”
张婕妤瞥了乔氏一眼,“她是什么心意,你是什么心意,本夫人难道还不清楚么?她虽有些小聪明,却容易犯糊涂,这样的女子能搅起轩然大波,可是又必须依附于我。她若真是那个医女的女儿,就与公孙静竹有不共戴天之仇,还怕到时候没有好戏看么?”
想到当年的惊心动魄,乔氏脊背上已出了一阵冷汗,忙道:“夫人高明,奴婢不及万一。”
张婕妤缓缓拨弄着手中的翡翠珠链,那一汪绿色水盈盈的,在烛光下如一潭深不见底的碧波,缓声道:“去问问浊贤,那两个家人子处理得怎么样了?本夫人不想夜长梦多。”
不知冯媛使了什么法子,居然能在暴室沤麻间外头晾晒麻布的隐蔽处见上政君一面。
一见到政君形容枯槁的样子,冯媛又惊又吓,眼里直掉眼泪,死死用手捂住嘴不敢哭出来。政君双手肿得如馒头一般,冯媛连握一握都不敢,只强忍着满腹辛酸道:“我爹虽在宫中有些交情,可他们毕竟不在内庭当差,这件事也无能为力。你可有什么自救的法子?”
冯媛能想尽办法来见她,政君满心满眼里的感激仿佛都要溢出来。她自知道沅菀的身世之后,便明白张婕妤定会对她二人斩草除根。若要活命除非去求那位分最高之人……多余的话也不敢多说,她拼着腿上的伤跪下向冯媛行了大礼道:“我有个法子,若是办得好保不齐还有一线希望能活命出去,可若是弄不好恐怕会死得更惨,只能多依靠阿媛你了。”
冯媛哪里见过这样死生悬于一线的阵仗,忙扶住政君,声音都在颤抖:“你快起来说话,姐妹一场,但凡能做的我必定帮你。”
话音未落,在门口放风的小内侍已经前来催促。政君只能长话短说,也不知冯媛能听懂几分。望着冯媛在仓促间被小宦者带走的背影,政君一星眼中希冀的光也渐次黯淡下去。
黄昏时分的未央城隐约传来暮鼓,政君抬起沉重的头颅遥遥一望,却是一群大雁高亢地鸣叫着掠过灰蓝的天空,那极悠远极高渺的鸣声仿佛把天际推得更远了。
坐落在未央宫东北角的乐馆,一方需要掀开好几层竹帘子才能进来的庭院,绿柳荫中,棋坪旁对坐着一男一女,眉眼间依稀的相似恍如是母子,皆是言笑晏晏,从容尔雅。初秋的阳光干燥明媚,透过枣树与紫藤翠玉般的阔叶,错错落落的光点正巧洒在二人素色的锦袍上。青瓦铺就的屋檐下种了一些结着红珊瑚小果实的寻常花草,垂花门边上摆了一副三层的螭龙青铜架,上面悬满了形制各异的编钟。中庭的白鸽悠闲自得地踱着步,见到人来亦不飞走。
趁着对方执棋思索的间隙,仕子轻抿了一口陶杯中的菊花酒,“掖庭近日来蜚短流长,亏公孙夫人您还能气定神闲,跑到晚辈这里来下棋。”
年近四十的公孙夫人实在算不得年轻,却可以从她额头、眉骨、颧骨、颈项再到指尖的恰如其分的弧度推测年轻时的美丽。尤其是那一双柔和通透的眼睛,掖庭沉浮二十载,仿佛可以载起最绚烂的盛开和最悲沉的凋零。她顺手拣了一块藕粉桂花糖糕细细嚼着,赞道:“你这里用玫瑰汁子兑过、又加了菱粉的桂花糖糕味道就是不一样。可只要吃的人记住手中的是桂花糖糕,凭它玫瑰和菱粉的香气再浓郁,也能作一味辅料。”
仕子笑道:“此事绝非无关痛痒的辅料。连乐馆的乐师都在私底下议论,中秋前夜明渠上无端漂来一盏河灯,河灯中的小木牌上刻了‘王政君成为皇后’几个字,掖庭宫人皆以为是天降谶语。细查下去,这个始作俑者王政君却是因为得罪了张婕妤,早就被关进了暴室。”
公孙夫人轻叹了一口气,“世间哪里有什么鬼神谶语?不过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既然她被囚在暴室,自然不是她私放的河灯。可是更没有谁会愿意花心思去诬陷一个身陷囹圄的宫女。有心人这么做,无非是想将皇后殿下卷入张婕妤与这名宫婢的恩怨之中。”
仕子闲闲地落了一子,钦服道:“夫人果然明察秋毫。这名宫婢既然与河灯上的大不敬之言相关,皇后殿下不可能置之不理。可若是提审这名宫婢,就不可能不牵扯出她前番冒犯张婕妤的行径。而近日淮阳王风头正盛,在王府中大肆招揽贤士,大有与太子一较高下之势。这锅水可是越搅越浑哪!”
银镶碎玉的簪子打在耳畔沙沙地响,公孙夫人仰起头来,面色沉静如璧,“次君,此事皇后殿下不日就会有定夺,我不希望你也搅进这趟浑水。”
仕子从容地拂去落在肩头的枣树叶,一双狭长清朗的美目微微眯起,“夫人言重了。”
待到棋局散场、公孙夫人走后,冯媛才从里屋挑门帘出来,语气中不由得带了几分焦急,“我听了半日还是云山雾罩的。按公孙夫人的意思,皇后殿下到底会不会插手?”
那仕子不疾不徐地将棋子投入墨玉棋盒之中,“我已经向公孙夫人暗示过近日淮阳王在朝堂上的动作。皇后虽韬光养晦,一向对张氏隐忍不发。可是此次为了太子殿下,有五成可能会清查案件、弹压张氏,借以敲山震虎。”
冯媛听了才稍微放下心来,颇为歉疚却又极为别扭地向他作了福道:“还得多谢你不计前嫌,从中斡旋。若是此次政君能够平安无事,我必定让她重谢你。”
仕子闻言倒是意味深长地侧头一笑,“我们两家不过是父辈间的积怨,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况且我也想为故人尽己绵薄。倒是你这个丫头,居然为相识不久的同伴私放河灯,更是放下身段前来求我帮忙,颇有冯将军任侠仗义之风。”
冯媛并没有细想萧育话中的“故人”是谁,但听人提起父亲却是满脸得意之情,拿拳头在萧育面前比了比道:“不许叫我冯丫头!我爹可不比有些人的爹,专在人背后恶语中伤!”
次日清晨的审讯仍旧是例行公事,沅菀被两名宦者如猫拿耗子一般拖出去的时候却异常安静。当政君被啬夫的皮鞭抽醒赶去沤麻池的时候,沅菀尚未被押送回来,政君当时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也来不及细想。待到午时暴室的犯人排着长队从带着便溺味的木桶中舀取残羹馊饭时,才听说有人从塔楼的顶端跳了下来。
政君听说之后一路踉踉跄跄地奔到沅菀坠落的那片裸地上,沅菀的尸身早已被挪开,只余地上大滩与泥淖混着在一起的暗红粘稠,日光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味,已有几只绿头苍蝇循着气味嗡嗡地蜂拥而至,蚕食着沅菀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血肉。
政君呆呆地跪坐在地上,觉得自己似乎应当嚎啕大哭,可是抬起手一摸,只感觉到眼角凉飕飕的,被初秋正午尚带暑热的暖阳蒸得久了,便如表面结痂内里溃烂的疤痕一样附着在脸上。脑子里唯一紧绷的那根求生的弦骤然松弛开了,身子骨也如一张羊皮纸般空荡荡的,被风一吹就可以飘到天上去。
四周围观的人群早就散开了,仿佛对方才的事熟视无睹。仍旧是扒完饭的躲在绿荫底下眯着眼剔牙,趁着午间小赌上的一把的赶紧摸出腰间的骰子。原先看守政君的啬夫去伙房打牙祭,这会儿灌饱了黄汤醉醺醺地回来,见政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跪在地上,仿佛被抽离了魂魄一般,抡起鞭子便是狠狠一记,骂道:“贱人,竟敢背地里偷懒!”
政君背上尚未愈合的伤口顿时裂开,暗红的血汩汩地顺着脊背留下来,把粗布麻衣都染成了晦暗的血色。可她却如木头一般,不但丝毫不闪躲,表情也没有因痛楚而抽搐。啬夫越打越来了气,手上更是用了十二分力气。周围几个胆小的妇人看不下去,都将眼睛蒙了起来。
啬夫还欲挥鞭,突然传来一声公鸭似的细软嗓子,“住手!”回了头见是暴室的总领宦官,忙堆笑地凑上去道:“浊公公,您怎么过来了?这样的污秽仔细脏了您的眼睛。”
那宦官忙用衣袖掩了口鼻,紧蹙细眉吩咐身后两个小内监道:“还不快拉下去醒醒酒?”又转身对身旁云鬓高髻的中年女子作了揖:“这婢子触犯宫规,啬夫不过是按例用刑。”虽是赔礼,言语里却没有半点让步之意。
那名中年女子黑白分明的眼眸中蕴了秋水般的澄明通透,“是吗?可依本夫人看,怎么不像是在用刑,反倒是在往死里打?”
宦官眉头一紧,“这青天白日的,凡事都得讲究证据。虽然您是掖庭的最高女官,但也不能这样空口无凭地冤枉咱们这旮旯角里为陛下效力的人。”
那女子倒也不恼,微微敛容道:“好,既是要讲究证据,便是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这个婢子与私放中秋河灯一事有关,本夫人奉皇后之命前来,就是要听听这个婢子的说辞。”说完又吩咐随身的两名侍婢:“将她带下去,料理了伤口换身衣服,再上来见我。”
宦官斜睨了眼,仿佛是在看一出好戏,“这个婢子命硬得很,夫人可一别不留神让她给跑了,到时候皇后和婕妤两边都不好交代。”
政君在昏迷之前,脑中残存的最后印象便是那名走到自己跟前来的中年女子悲悯的目光,仿佛是前世的倒影映入眼帘。她心下一稳,握住那女子垂在泥淖中的曲裾下摆,那颜色恍若深秋骊山碧云观前遍地老去的枫叶,她喃喃唤道:“娘……”
宦官挑眉冷笑道:“哟,夫人什么时候认了这么个好女儿啊?”
公孙夫人身后的侍女看不下去,出言反唇相讥道:“是啊,浊公公在子嗣上再无指望了,自然看到什么都会多心。”话音未落,宦官早已脸色煞白。只听公孙夫人喝道:“本夫人来此是为清查案件,都在饶舌做什么?找一间干净的牢房,本夫人要亲自看守这名要犯。”
稀薄的月光从窗格缝隙流泻而入,略微稀释掉几丝粘滞的黑暗,成为牢房里唯一的清冷光源。政君睁眼的刹那,恍惚中只觉又是心痛又是身痛,无意识地叫了声:“娘,好痛!”
守在她床前的却是个老成端庄的陌生女子,见她醒来,忙柔声劝慰道:“孩子,没事了。你给张婕妤投花粉的案件疑点重重,皇后殿下已命我重新审理。在此期间不会有人再害你。”
政君虽神智尚未清醒,目光涣散,却还是固执地盯向女子的腰间,仿佛在努力搜寻什么。
女子摸出腰牌交到政君手上,“你想看的可是此物?”
政君顺着腰牌上的纹路摸下去,隐隐能辨别出是“公孙”二字,心下不禁一稳。还没法开口说话,眼角的泪水却顿如泉涌。
公孙夫人见状,心中也是一阵莫名熟悉的酸楚。恍如是多年以前,好友阿照被囚禁在掖庭狱中,她前去探望之时已经说不出话,字句都哽咽在喉咙里,却仍然睁大双眼,这样紧紧握着她的手默默流泪,像是要将四海八荒、六道轮回的泪水都流尽一般。她明明知道她是冤枉的,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真是恨哪!
她望着昏暗月色下泪痕斑驳的年轻面庞,依稀能从那如远黛寒山一般的清淡眉目中辨别出故人的影子,心中顿悟的猜测如隐隐作响在耳畔的雷声。她站起身,因为头脑微微晕眩而扶住墙身,吩咐牢房外随侍的弄影:“去将这名要犯的官籍取来与我看,要快。”
傅瑶推开门,阁子里却并没有人。黄昏金粉似的粲然光芒晕出一室淡淡水墨画的深浅,昭君案前的书简被微风吹得发出轻微的噼啪响声。
过了不多久,傅瑶便听到庭院中响起脚步声,原是昭君提了两桶水回来,忙迎上前去笑道:“昭君,这些是我领的赏赐,你快过来看看。若是喜欢什么便先挑了去。”
昭君见到桌案上堆了簇新的脂粉钗环,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只将葫芦瓢往水桶中一掷,也不管水花乱溅了一地,只回到案前将自己的书简卷起来胡乱塞到木架子底下。
面对傅瑶惊伤交加的眼神,昭君终是不忍心,回过身哽咽道:“阿瑶,你究竟是怎么了?你明明知道政君和沅菀都是张婕妤所害,怎么还安得下心跑去漪兰殿为她端茶送药,受她的赏赐?我们阁子里的人又都是怎么了?这些天你天天去漪兰殿,就连阿媛也是整日在外不知干什么!我们同一日进入永巷,本是一群同林鸟,却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想到这些天听说的沅菀坠楼而亡的消息,昭君更是哭得殷殷切切。不是为了沅菀,倒更像是为了自己。有着倾国倾城的貌,却是这样形单影只、多离多散的命。
昭君这一哭,傅瑶反倒安静下来,回身拿了一块白绢给昭君拭眼泪,语气淡然道:“我本来也是和你一样,过着富贵无忧的日子。可是父亲一朝官爵被削,母亲又沦为宫闱倾轧的替罪羊,我便只能做别人的奴婢,做人下人。遭人白眼,任人欺辱。我只想过得好一些,也做一回人上人,让对我好的人过得体面一些,不用活得那么卑微。难道这也有错?”
昭君渐渐止了哭泣,望着地板上傅瑶被拉得悠长的影子,惘然地摇头:“阿瑶,你变了。”
傅瑶幽幽一笑,“不是我变了,而是我们原来就不是同一种人。昭君,你一向心比天高,遗世独立,是秭归宠着的第一美人。人人都迁就你、称赞你、满足你的任何要求,什么都是捧到你的面前来。可我自从家族没落之后就在市井的泥淖中跌爬滚打,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用自己的实力去争取,为此付出再多的辛苦、再重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昭君茫然地目视着她,这样天生丽质而满腹诗书的姐妹,曾经是那样熟悉,而现在却已经是很陌生很陌生了。她忍住喉头的抽噎,沉声道:“你自己选的路,自己好自为之。但愿你一路顺畅,永无后悔之日。”
待到秋意渐浓、政君能下地时,花粉河灯事件终于在公孙夫人的监督之下开审。
公孙夫人端坐于案首上方,语意沉沉地问道:“披香殿家人子王氏及其同伴李氏,以奇痒花粉置于献给张婕妤夫人的红豆香囊之中,更是施以巫蛊,意图谋害婕妤,此事是否属实?”
这些天以来政君早已想好应对之辞,行了稽首大礼道:“这些恶行绝非奴婢所为,奴婢在这件事中只是一个无端被牵连进来的人。夫人若要知道真相,恐怕还得清查前番黄良人被毒害之事。据李氏所述,她曾目睹害死黄良人的凶手面目,因而被险恶之人以花粉木偶所害。”
公孙夫人目光微微一凝,“那你可知这凶手是谁?”
政君略顿一顿,眼神坚定道:“奴婢不敢妄言,但是李氏曾目睹漪兰殿长御乔氏在黄良人被害之时出入温泉宫。琼芳阁中家人子王昭君、冯媛、傅瑶均可作证,李氏当晚回到琼芳阁时,曾向众人吐露过此事。夫人也可审问温泉宫的宦者,看此事是否属实。”
同为审判的内者令浊贤斥道:“一派胡言!乔氏身在漪兰殿,与琼芳阁相距甚远,如何将花粉和木偶栽赃到你二人头上、你们竟还浑然不知?”
公孙夫人冷冷扫过浊贤,语中暗含了肃杀之意,“公公何须如此急于辩白?若真有栽赃嫁祸之人,也极可能并非是乔氏本人,而是乔氏授意的披香殿宫人。既说到花粉与木偶,便将物证呈上来。”
一篮色泽尽褪的红豆,两只遍扎银针的木偶。公孙夫人拿出木偶细细翻捡过,眉心渐次蹙起,“这木偶上连生辰八字都没有,如何算得上是巫蛊之物?”
浊贤只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争辩道:“她一个家人子,如何会有张婕妤的生辰八字?可这木偶的发髻和眉目确有几分形似婕妤!”
政君忙膝行而前叩首道:“公公明鉴,奴婢的确不可能知道婕妤的生辰八字,因此更无从得知婕妤的体质禀赋。所谓奇痒花粉,并不是对寻常人都能奏效,只有特殊体质之人,才会在嗅进花粉之后有起红疹、发高烧的症状。”
浊贤一时语塞,公孙夫人颔首道:“清楚婕妤体质的,莫过于她的贴身女官。”
眼看就要水落石出,政君心中狂喜,忙道:“其实证物之中还有一对白玉环……”
未料想公孙夫人旋即接过话茬,斩钉截铁道:“那对白玉环经查验,的确是少府御制,家人子李氏偷盗少府用物,本来只需逐出宫廷。可惜她已经畏罪自尽,此事无需多议。”
政君一时尚未明白过来,还欲再辩,却见公孙夫人对她使了个眼色,心中顿时失落惶恐万分,茫茫然如坠冰窖。原来连皇后也不想重提当年沅菀母亲被害之事,沅菀已被视为弃子!不得已将满腔惊怒吞进肚子里去,却怎么也抑制不了心头那股升腾而起的寒意。
公孙夫人却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对浊贤道:“到现在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有问题的恐怕不是这个家人子,而是张婕妤跟前侍候的乔氏。其实公公也是聪明人,掖庭之中这种腌臜事见了也不是一回两回。这名家人子在张婕妤跟前得宠,又恰好撞破乔氏谋害御嫔,乔氏竟搭上自家夫人的身子设计陷害。公公既占着暴室令的肥缺,以您的身份,何必来趟这浑水?乔氏也未必会念着公公的好。”
浊贤怔了一怔,旋即也笑道:“夫人自然有理。只是牵扯到这名家人子的中秋河灯一事,还不知皇后殿下如何裁决。”
公孙夫人神色自若道:“河灯之事必定另有人所为,本夫人稍后自会彻查。但皇后福泽深厚,又宽仁治下,岂会因为小小的河灯而折损福祚?我看在提审乔氏之前,这名家人子不用继续呆在暴室,带到掖庭诏狱罚做杂役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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