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的冬日黄昏,掖庭狱的大门带着刺耳的铁锈摩挲声在身后缓缓地闭合上,一身素服的政君见到的就是冯媛如春花一般明媚的笑颜。她张开双臂,政君也微笑着抱住冯媛。
天地间一片混沌,纷纷雪花连绵不绝地从低垂的阴沉天空中坠落。未央宫的亭台楼阁多为浓重的玄黑或绚烂的朱红,如今笼在洒盐扯絮般斜织的漫天白雪之中,平添了几分肃穆神圣。大难重生后相拥而泣的二人却是这苍白的幢幢宫室楼台中唯一带有暖意的风景。
一路上,政君才从冯媛口中得知最终乔氏因为谋害宫妃的罪名被皇后赐死,张婕妤虽然拿乔氏做了挡箭牌得以安然无恙,但在皇帝面前的地位倒是稍稍不如从前了。这个月初,皇帝册封卫婕妤之子刘嚣为楚王,封邑大小竟与淮阳国不相上下。李沅菀冤死的事再也没被提起过,尊贵如皇后也有投鼠忌器的时候。二人谈起永巷内外的人事沉浮,自是唏嘘不已。
马车辘辘地在一处不起眼的青砖院落前停下,门前的漆黑匾额上题了“乐府”二字,左右各挂着一幅楹联,只各写了“秋月”、“春风”两个篆体大字。庭院旁栽种的树都落光了叶子,结着白花花的雪凝,只有两株白梅粉白的花瓣裹着颜色极淡的嫩黄花蕊,若是不留神便以为是落雪了。
冯媛眨了眨眼道:“这次救你有个人帮了些小忙,在公孙夫人面前说了几句好话。本来倒不用亲自过来,但他说是你的故交。所以这回先带你来见见。”
政君顿时狐疑不止,思忖在永巷内并没有什么故交,更别提是乐府中的乐师了。两名歌姬已经迎出来道:“是冯小姐到了。不巧得很,公子这会儿不在,请先进来喝口热茶驱驱寒。”
冯媛上前与两名歌姬执礼,既不过分亲昵,又不让人感觉疏远,一切礼仪和交谈的分寸都把握得恰到好处。政君却还沉浸在“公子”这一声称呼之中。于她而言,这种陌生里似乎包含着惹人沉醉的优雅,如同华贵而年轻的宝石,没有沾染半分俗世沧桑。
屋内炭火轻爆,四面墙上悬挂着七弦琴、老秦筝、紫竹笙、翠竹箫、土陶埙等或精致或古朴的乐器。矮几旁的惠山小炉里茶香袅袅,汩汩有声,倒的确是符合主人风雅的做派。政君只饮了一口茶水,便将细瓷杯放在手心里捂着。这种茶叶产自江南,茶味及其清淡,夏日解暑尚可,但长安人在冬日里倒是喝不惯的。
冯媛歇息了一会儿,便坐立不安起来,说是要出门去找人。政君劝不住,只得随她去了,不多久却听到廊下传来一阵盖过一阵的哄笑和纷乱而沉重的脚步声,虽是寥寥冬日,这清朗的笑声里却带有季春阳光般恣肆张扬的味道。
只听得其中一个声音戏笑道:“次君,你屋里怎么又有女人?怪不得咱们乐府什么花都开得比别处晚,敢情是都让你小子占去了艳福啊!”那个唤作次君的不恼也不怒,反而得意洋洋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看上了哪个女子,我二话不说让给你!”
雪珠子急一阵缓一阵地扣在窗扉上,窗缝里渗进来的寒气让政君微微打了个寒噤。反应过来那些人口中的女人指的是她,脸上不禁一阵阵发热,甚至没察觉手中握着的茶水都已经凉透了。“次君”这个名字隆隆地响在她耳畔,其他的声音恍若都听不分明了。
还在胡思乱想,那厢已经有人裹着一身白梅暗香打帘子进来。
政君怔怔地看着眼前比她高出许多的年轻男子,身上罩着一件绀青底白线菱纹锦面窄袖深衣,衽领边绣有精致简约的章纹,外披一件垂地的黑狐毛斗篷,曾经少年飘扬的发带已被换做了士子悬青玉充耳的进贤冠。两道峻峭嶙峋的剑眉透出成年男性渊渟岳峙的坚定耿实,一双澄澈温润的双眸却依稀带有少年时脆弱易感的影子,宛如倒映着初冬江南烟柳云树的明波静川,将险峻的万仞山势柔和地晕染开来。
待到他发觉有女子等在屋内,也并没有因为先前廊下的戏谑之辞而生出尴尬,自如地解下斗篷后便拧了个热毛巾把子擦着额角的汗,微微笑道:“真是对不住,冯丫头并没有告诉我要带你过来。方才我同其他几个人赛了小半场马球,结果雪下得实在太大,路面滑,才折回来。”见到政君眼中似喜似忧的神色,才又笑问:“怎么?不记得我了?”
萧育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负手而立。窗外是风一更,雪一更,仿佛仍是初见光景。鼻头冻得通红的她从他手中接过一枚纯白玉珩,许下“万里山河,有缘再见”的诺言。而当再见之时,他们之间已经隔了十年的虚空,因而不能轻易地迈动脚步、跨越这道沧海桑田的鸿沟。
政君恍然想到院落门口那幅楹联,原来秋月春风不过是等闲一场浮生若梦。人在云水间,十载光阴流转。世情如水,人心似铁,千帆过尽,繁华易散。他鲜衣怒马,仍然是像年少时一样惹人相思的多情公子;她命中多劫,早已不复当年肆意谈笑的青涩女儿。
她双手相叠,举手齐眉加额,慢慢俯身拜下去,道:“多谢明公救命之恩。”
一瞬间是天地希声、雪梅飘落的沉寂,仿佛无论怎样深沉和执着的回忆,都抵不过时间的消磨。萧育眼中的笑意渐渐淡了,顿了半晌方无奈道:“你说话还是那么老气横秋。明公?我有那么老么?还是同从前一样叫我吧。”边说边走近,扶政君起身。
政君微微侧身,以微妙的偏差避开萧育伸出的手,恭谨地回道:“本来明公有命,政君不敢不从,只是这宫中人多口杂,况且明公与公孙夫人交情笃厚。我若是直呼明公其名,落在旁人眼里只怕又是多一番是非。”
萧育盯着政君细看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既如此,就随你吧。想来这次的事必定是将你吓着了,以后行事谨慎一些也未尝不可。只是记得从前你对我说,人活一世应当为自己的本心,看别人眼色行事总是太累,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那样年少轻狂、无忧无虑的旧时光,终究是离她远去了。政君眼角一热,几乎要滴下泪来,却还是强忍住了,只是低垂着眼帘不做声。萧育看到她这个样子,身形本就纤瘦,更如一只受伤的惴栗不安的小鹿,心中愈发不忍,忙道:“你别哭呀!”
窗外蓦地传来树枝咯嘣折断的钝响。萧育警觉地转头盯向窗外,厉声问道:“谁在那里?”
那个身影见藏不住,只能掀开帘子进来,原来是冯媛一直在外偷看。这回被发现,只能拼命掩饰住眼角眉梢的窃笑,贼喊抓贼地嚷道:“姓萧的,你怎么欺负我们政君了?”
萧育看着冯媛,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里似有笑意,“呵,有事求我的时候还是毕恭毕敬的,事情一过就成了姓萧的。我还没问你呢,想要看我的话,在屋里看就行,躲在外面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冯媛重重在萧育肩上捶了一拳,笑骂:“谁要看你?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萧育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佯作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冯媛的表情,“许多女孩子被我道破心事之后,都是这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冯媛欲哭无泪地回到政君身边,摇着政君的胳膊道:“好姐姐,他欺负我!”
政君看到二人举止亲密,好似多年的老朋友,心中滋味古怪,只笑道:“君子观棋不语。”转瞬一想又觉得此话欠妥,忙向萧育道:“既然明公与阿媛是旧相识,想来明公一定知道,她就是这样爱玩闹的性子,您别跟她计较。”
旧相识?恐怕连政君自己都未察觉自己话中隐隐的醋意,萧育唇畔的笑却又深了一分,“其实冯家就属这个丫头最能闹,她一到,什么人都得给面子笑上一笑。她三哥冯参原本是个最不苟言笑的,在她面前也不得不被逗笑,不过那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政君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是兜着圈子说自己,心中不免暗自觉得不好意思,但见天色已暗,片刻之后便向萧育告辞:“我还得将东西从披香殿搬到织室去,这就不打扰明公了。”
“你被调到了织室?”萧育虽是发问,语气中却并无多少惊讶。
政君轻应一声,萧育颔首道:“也好,织室不在掖庭八区之中,你能过得清静些。只是织室绣娘的地位毕竟不如家人子,你心里要有打算。”
政君将头微微低下去,低声说:“公孙夫人这样安排自有她的道理。”
萧育点点头又说:“你且等一下,有件东西早就想给你。”说着便转身出去,不多时提了个鸟笼回来,笑着说:“这个小东西有一日飞出去,被上林苑的猎物夹给夹伤了,但是翅膀上的伤痕分明被处理过。我还兀自纳闷,那日冯丫头过来,才认出原来你给包扎的。”
政君往笼中一瞧,却是那日她在阁子里见过的受伤白鸽,此刻正精神矍铄地扑扇着翅膀,一双黑玛瑙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仿佛在表达见到新主人的欢愉。偌大的未央宫中有这样的前缘可不容易,政君终于不再推辞,接过笼子感念道:“多谢明公。”
回到琼芳阁时永巷已经上了灯,那澌澌的雪却没有半分意思要减缓,被路旁羊角宫灯的晕黄光线一照,都像飞蛾一般密集地往光圈里扑去似的。在去往披香殿的大路上,尚且有许多穿着臃肿冬衣的舍人顶着寒气铲雪,等到拐进去琼芳阁的岔道,才发现路面无人清理的积雪已有寸许深,马车行得异常艰难。政君两人便下了马车互相扶持着朝琼芳阁蹒跚行去。
傅瑶与昭君此时都在阁子里,昭君正对着微弱的烛火吃力地织补一件石青色兔毛的滚边斗篷,傅瑶也在拾掇厚重的冬衣,两人相对无言。昔日热热闹闹的阁子形同冷宫,毫无生气。
昭君看到政君回来,忙起身迎了上去,见了面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出言安慰也不合适,落泪拥抱也不合适。想来她在暴室中受的委屈,又岂是置身事外的自己寥寥数语和一个无力的拥抱能消解的?最后还是政君先伸出手去拉住昭君的手,扯了扯嘴角,终是没有笑出来,只能道一声“我回来了”。
冯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明明是政君劫后归来,却是昭君扑入政君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政君连骗带哄地安慰了半晌,昭君才收起了眼泪,边拉政君到案前坐下边关切地问道:“快说说,你是怎么回来的?”
冯媛兴致盎然地撺掇道:“今日是不是又要夜谈?年下卫夫人赐了些糕饼。再把昭君的茶饼借我用一下,咱们把好吃的好喝的都摆出来,裹着毯子围在火炉边聊天,那才叫痛快呢!”
三个人一拍即合,马上就烹茶的烹茶,拿糕饼的拿糕饼,连冯媛都将自己珍藏的家乡小吃都取了出来。乳酪杏仁炸糕、玫瑰核桃饼、腊牛羊肉、芸豆卷、鹅油松瓤卷、枣泥蓼花糖……恍如过节一样摆了满案都是。屋外风雪呼啸,雪珠子打在窗棂上格楞格楞响,阁子内却炭火馨暖、茶香四溢,说笑声与饮嚼声此起彼伏,仿佛已完全将傅瑶晾在了一边。
花粉案的内情牵连实在太深,政君深知真相只能永远烂在心里,能摆到台面上来、说与世人听的不过是一套冠冕的说辞。因此也就轻描淡写地说了公孙夫人奉命前来审案的经过,将李美人与李沅菀的死略去之后,一切听起来都简单到令政君自己觉得不真实。
逝者已矣。又何必多一个人知道,今日言笑宴宴的琼芳阁,曾是昔年冤魂不散的美人冢?而那位令无数永巷女子倾心追逐的君上,在挑灯细看娇滴滴的新人时,又是否会想起多年前守候在琼芳阁的烛火与泪花之中、就着半盏残茶对他翘首以盼的猗兮候人?
冯媛对政君的用意浑然不知,急不可耐地缠住政君道:“政君政君,我最好奇的是,你和那个萧育是怎么是认识的?”提起八卦,已萌生睡意的昭君也来了兴致。政君无奈地戳了一下冯媛的脑门道:“还能是怎么认识的?无非是从前有过一面之缘。”
冯媛明眸慢转,嬉笑着揶揄道:“恐怕不是一面之缘,而是青梅竹马吧?我看他对你很不一般呢。”政君并不接茬,故意拖长腔调道:“要论青梅竹马,哪比得上阿媛你和——”
冯媛忙打断政君,摇着她的胳膊央求道:“你正经点嘛!我是说真的。这个萧育仗着一张俊脸,平日里在宫人堆中人缘再好不过了。不过跟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没什么正经的,说话也是颠三倒四,可是对你好像倒有一两分敬重。”
政君想到在廊下他与其他几个士族子弟的顽笑,更兼冯媛说到他素日是这样玩世不恭的秉性,神情中不禁暗暗隐了一丝失落,声音也逐渐低了下来,“我又怎么知道他的心思?只怕我还不如你知道他多呢。”
冯媛看政君的神色不像在说笑,低头沉吟道:“那就奇怪了。”政君瞥了一眼冯媛,笑道:“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难不成他也是你爹的部下?”
冯媛歪了歪脑袋,仿佛是在向身边二人炫耀,“那是自然!他前些年的确曾追随我爹在西域征讨,与我三个哥哥都有交情。不过你只猜对了一半。”冯媛卖了个关子,接着道:“他爹和我们家却是死对头,当初就是他爹御史大夫萧望之向陛下进谗言,我爹才被调到上党戍边的。为此,他投效军中的时候,爹本来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直到有一次他为了替爹挡开莎车人的毒箭,自己受了伤。大夫说,若是再偏一些,他的右手便再也不能持剑了……”冯媛的描述有声有色,说到萧育的箭伤之时仿佛自己亲历一般,听得政君和昭君都心惊胆战。
“既然他爹位居三公,他又一直在军中效力,为什么甘愿在乐府做一个小小的乐师呢?”
“他这个人做事就是奇怪,你永远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之前他在南阳做郡丞的时候,也是因为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官说话把郡守给得罪了。”
“那他又为什么跟公孙夫人有那样深的交情?让公孙夫人听得进他的话?”
“这……我也说不清,或许是他早年做太子侍读的时候时常会见到公孙夫人吧。”
几番问答下来,政君能看出冯媛对许多情况都言之不详。她由此明白,两家父辈间的确是结怨甚深。即便萧育与冯氏兄弟已经在努力消解芥蒂,但仍有很多事不会轻易让彼此知晓。
昭君与冯媛仍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揶揄政君,傅瑶终于经受不住,腾地站起,快步走到笑成一片的三人面前,满腔的怒气与委屈似要发作,又不知如何开口。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软了下去,只从眼角渗出大颗的泪来,问道:“你们就打算一直这样不与我说话吗?”
冯媛本来不欲理睬傅瑶,可乍然听到她问出这样一句话,不由得将咬了一口的杏仁炸糕扔在地上,怒极反笑:“是我们不与你说话,还是你根本不屑于同我们说话?”
傅瑶泪珠滚滚落下,将头侧去一边,语带哽咽,“我知道,你们都怀疑我是张婕妤安插在阁子里的内奸,是我将花粉与巫蛊栽赃在沅菀头上……”
话音未落,冯媛已经语气森然地顶了回去:“难道不是吗?是谁在政君和沅菀入狱之后每日跑去漪兰殿侍奉汤药、对那位俯首帖耳,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
傅瑶不置一言,气得身子直抖。昭君终究还是看不过,起身好言劝道:“阿瑶去漪兰殿是不假,但在那件事之前她并没有与张婕妤来往。说她是内奸,终究是口说无凭。”
冯媛不满地小声嘟哝道:“本来就是。”
傅瑶默默无言良久,突然扑通一声跪下,一手竖起三指,一手贴地,强忍住声音中的颤抖,高昂头颅道:“我,傅瑶。以未来子女的性命对天起誓。花粉一事,绝非我所为。”
阁子外的北风一阵接一阵地呼啸而过,如逶迤而进的水蛇般吹开竹窗边的帷幕,屋内温暖如春的炉火也抵挡不了这彻骨的寒意。冯媛与昭君都被突如其来的毒誓惊呆了,昭君喃喃念道:“这是干什么?我们只剩四个人在一起了,难道还要相互猜疑、赌个你死我活么?”
政君终于缓缓站起,凝视着傅瑶梨花带雨的脸庞。傅瑶也将目光转移到了政君脸上,倔强地咬着嘴唇,眼中透出不怕一切的决绝狠厉。
政君脑畔的筋突突地跳动着,蓦然记起很久以前,久得恍若是上辈子的事了,也是这样一双眼,隔着杂乱的茅草,凄厉地盯着她、缠住她。她能想象得到,那个藏在鸡窝中的女孩死死忍住嚎哭,只把满腔的恨意都施加在手中一团污秽之上,然后用尽全力扔到了她额头上。她是那样地恐惧,甚至不敢掀开茅草去面对随之而来的一切,而是拔腿就跑。
就是这双频频出现在她梦境中的眼睛!像是被施加了咒语、即将伸出无数的藤蔓要扼死她的眼睛!她逃避了十几年却终究不得不面对的眼睛!政君没来由地觉得呼吸一窒。当年母亲被羽林军带走的情景就像一场噩梦,她糊里糊涂地陷入梦中,醒来以后也全然不知所以,唯一具体的印象就是另一个被抓走的女人绝望的呼喊,以及藏在暗处的恨毒了她的眼睛。为什么?她明明是当初那场灾难的受害者!为什么倒像是她对别人施加了这场灾难?
政君突然泄了气,桌案上的精致糕点和吃食还在,她却觉得这只是笑话一场。好像是一个人看到了刹那间照亮夜空的流星,却将它当做永恒的光明。她四肢绵软地走上前,扶起还跪在地上的傅瑶,却不知到底是自己扶住了傅瑶,还是傅瑶反过来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这是我在琼芳阁的最后一晚。明天,我就要被调去织室,或许以后不会再回这里。所以今晚,我宁愿将已经发生的事做一个了断。明天,一切都会是新的开始。”
政君将目光转向愕然的傅瑶,一字一顿地说:“我信你没有做,希望一切都能到此为止。”
第二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阁子里的人不知是尚在梦中,还是兀自装睡。政君带上自己的包袱,毫无留恋地掩上琼芳阁的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向她那不可预知的未来。
到织室时,正是绣娘们起身的时辰。掌事女官杨氏虽然接到过公孙夫人的谕令,但也是打量了半晌才猜到眼前这个脸冻得刷白、双脚湿透的狼狈宫女是新调过来的家人子。
政君俯身向杨氏行了大礼,举止中掩饰不住跋涉而来的疲惫,道:“给姑姑添麻烦了。”
杨氏心中犯起了嘀咕,却也没有将不满挂在脸上,淡淡吩咐身边一个绣娘道:“巧玉,你们房间正好空一个铺位,你带这个新来的去安顿一下。”
政君忙又道了谢,亦步亦趋地跟在巧玉身后。巧玉倒是个热心的,边走边向政君交代织室的活计,分为专事绘样、针工、裁制、织补、熨烫的小阁室,转过穿山廊,不一会儿就到了住处。绣娘的房间里没有桌案,只堆了几个杂物箱子和一张大通铺,顺着床位数过去正巧能睡八人。现今唯一空着的床位正是靠门最近,冬夜里你进我出,门口便是最漏风的地方。
巧玉见状忙道:“姑娘别担心,我待会儿去少府多要一条厚褥子来。”
政君心下感激,拜谢道:“多谢姑姑。”却慌得巧玉连忙摆手,“咱们织室虽然活儿重,可向来只有一位杨姑姑掌事。我也长不了姑娘几岁,能得姑娘叫声姐姐已是福气了。”
政君知道永巷中人最在意位次,忙改口道:“多谢姐姐提点,姐姐以后唤我政君就好。”
未料巧玉咋舌叹道:“姑娘的出身真是好,像我们哪里有父母给的正经名字,还不都是主子觉得怎么喜庆就怎么叫。你先拾掇着,一会儿还是去找杨姑姑,看她将你安排到哪里。”
政君答应了一声,暗自庆幸织室不在掖庭之中,漪兰殿的闲言碎语也传不到此处。待到巧玉走了之后,才将浸湿的棉袜换下来,又取出包袱里的用物,收拾到墙角剩下来的空箱子里。冷不防有人掀帘子进来,政君听见身后“哟”了一声,忙站起来转身打招呼。未料站得太急,头晕目眩中反而一个趔趄栽了下去。
进来的绣娘模样倒是俊俏,可也未上来扶一把,只到柜子里将一包丝线翻了出来,冷眼笑道:“你就是那个新来的?怎么不出来见见大伙儿,反倒窝在屋子里头。我还以为是贼呢!”
政君不想与旁人多费口舌之争,弯腰做了个福,低头淡淡应了诺,便依旧转身埋头清理衣物。那人还欲再凑上来冷嘲热讽一番,却听得外面巧玉由近及远的声音在唤:“找到了吗?”
那人因此也不便再多说什么,扭着水蛇腰掀帘子出去,故意留下一句轻蔑的“榆木疙瘩,”夹杂在卷帘而入的寒气中刺入政君耳里。
政君心里只是无奈地笑,想来这世间的人就是如此奇怪,从来不是你以德报怨、别人就不会怨气相对的。与其一再退让,还不如安于本心、不卑不亢地处事,晾别人也挑不出错处。
晚些时候,杨氏让政君与众人见了礼,又将她分到了专事织补的小阁,政君却瞥见方才刁难她的绣娘也在这里,正好一脸鄙夷地瞧了她一眼,便极快地将眼神转到别处去了。政君便也当没瞧见她,笑嘻嘻地与众人寒暄。织补阁为首的绣娘玲珑最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性子,待人接物总吊着嗓门,走起路来连赶带追、胸前波涛翻滚。若是有谁出了错处,常被她教训得溅了一脸唾沫星子。
正值年下,掖庭的夫人和女御们大多在添置新衣。为此针工等小阁里烛火彻夜通明,每个人忙得都恨不得生了八只手。而负责修补旧衣的织补阁却是一年之中最闲的时候,偶然送来两件内监的旧衣物,绣娘们也懒得自己穿针引线,都塞给了新来的政君“练手”。其它阁子的绣娘不知内情,以为政君手头没什么活计,因此要找个线头、去少府领绣花针、甚而端茶送水擦地之类的杂事也都乐意使唤政君这个新来的。政君为此转得像个陀螺,通常是这里吆喝一声,那头就有人笑斥:“她正帮我忙呢,你别抢人!”
经过花粉一事,政君不是不懂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因此一直默默地充当着打下手的角色,即便真有功劳也不自居,各宫夫人的赏也只领些零头,金灿灿的都让给别人,很快就在织室中积累了不少人望。有些眼红的还以为政君是邀买人心,只有政君自己知道自己是多么安于这样流年似水的忙碌生活。人只要手头忙碌起来,便没有太多的功夫去嚼舌根和蛊惑人心了。
待到政君渐渐松开因沅菀之死和琼芳阁分崩离析而紧绷的那根弦后,终于因为半年来的积郁和劳作生了一场大病。这一病来势汹汹,政君虽然每日吃药,却仍是断断续续地发着烧。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睡着,炕边的银吊子里嘟噜嘟噜地煮着药,她隐隐觉得有人伸出温凉的一只手来按在她额上。恍惚听见外面在下雨,细雨掠过屋檐下的铁马,也铮铮钉钉地轻响,让人心头无比安宁。直到人渐渐醒来,身上似松泛了一些,才知道是外间嘈嘈切切的低语声。
政君兀自穿了衣服坐起来,踌躇了一会儿才挑开帘子。巧玉在门外刚送一人离去,人影转过回廊时正露出青皂色的衣袍一角。政君心里疑惑,咳了一声问道:“姐姐,那人是?”
巧玉见是政君,忙让她回屋坐了,将手中的一件暗红镶金线的云锦斗篷搭在炕头,那衣肩上却歪歪扭扭地横了一道口子。巧玉凑到政君身边问道:“你瞧这可有什么法子修补?”
政君听巧玉的意思,方才那人是来送衣物的,心中倒微微有些失落。端详了一眼服色与样式,猜出必定是御赐之物,摇头道:“姐姐在织室呆了这么久,什么样的衣裳没见过?若是姐姐都感到为难,更不用问我了。”
巧玉脸上略有焦灼之色,对烛火又细细看了一回,道:“其实咱们这儿也有织补的好手,合两三人之力未必不能应付。只不过这是太子经过明渠边时不小心被树枝挂的,因为是陛下年根底下的赏赐,所以送来的人吩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看你手艺不错,又是个牢靠的。待会儿我再叫上三月,咱们趁人还没回来尽快给补好。”
政君尚在病中,不免有些气滞神饧,但在织室中唯与巧玉相识最早,终究不忍驳了她的面子,还是点头道:“姐姐既然有吩咐,我必定勉力一试。”
巧玉又唤来绣工精良的三月,三人凑在灯下,拿绷子将破口绷开,慢慢理出线头来,再通经续纬。用丝线织补云锦极为耗费眼力,三人轮流执针,各织补一个时辰,终于将那道口子缝合起来。但见肩头有一丝灰色淡痕,是怎样也掩盖不了的。
政君细想一番,还是操起针线,在肩上绣出一朵淡金色的四合如意云纹。巧玉和三月见了,都连声称好。政君揉揉眼,又在另外一肩补上一朵。
巧玉铺开修补好的斗篷,只见此刻云纹与裂口浑然一体,丝毫看不出修补痕迹。那暗红斗篷上用金线刺出简约大气的夔龙纹,勾出龙身的针脚俊秀飘逸,在那龙头上缀一颗东珠,彰显出主人天潢贵胄的身份。配上肩头的如意云纹,平添了几分喜庆轻盈。政君一时看得出神,不知这斗篷的主人穿上它是怎样的丰神俊逸。
巧玉在一旁喜不自胜地搓着手道:“太子是未央宫里脾性一等一好的主子,这次必定有重赏。”话说到一半,突然间仿佛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个绸布包递给政君,压低了声音道:“织室虽不在永巷之内,但也一概禁止私相授受。刚才送斗篷来的内监实在求得紧,我才敢把这个留下来给你。以后千万别再以身犯险了。”
政君谢过巧玉,将那绸缎包裹的硬物打开来看。却是小小半枚莹白玉珩,轻轻浮在政君手心,好似一团柔和的光,直映到人心深处去,投下无声无息的影。必定是萧育知道她病了,可自己既不深谙医理,又无法前来探视,只能托人捎了这枚玉珩给她,让她知晓关切之意、也是让她安心养病。可惜那天怕冻坏了鸽子,将它们留在琼芳阁由冯媛喂养,因此无法回信。但永巷中有这样牵念的朋友,政君已经十分满足。她握住手中的温润,疲惫的眉梢渐渐漾开了一丝笑,那笑意缓缓渗进心底里去,仿佛心里也浮起丝丝清甜。
巧玉掀开帘子看了一回月色,圆圆一轮满月挂在稀疏的梧桐枝头,在庭院中洒下淡淡一层清亮的光辉,转头对政君道:“这日子过得真快,还有半个月就过年了。”
政君点头笑回道:“正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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