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兵压泗州、庾江宁杳无音信、都省私下派出去的驿卒迟迟未归,接二连三的反常事件,让整个临安都陷入莫大的恐慌中。
而这个恐慌,随着裴霖的返城达到顶峰。
“庾江宁,与金人有勾结?”
秘阁内,门传雨乜一眼对座的花不识,复又看向血人似的裴霖,严肃问道:“裴泽远,此事确凿吗?”
“确凿!”裴霖跋涉至此,早已身心俱疲,此时闻言,却还是振声以对,“庾江宁入城不久,金人骑兵便掩杀出来!分明是串通一气!”
“易水相公如何看?”门传雨话锋一转。
花不识无甚表情:“裴泽远,你将个中情事细细说来。”
“那日,庾江宁与金人守将全用蛮语交谈,俺与秦乘风听不甚懂,便和庾江宁约好,由他入城交涉,俺二人在城门等候。”
说到此处,裴霖神情悲愤,竟不顾礼仪提拳擂地:“可谁知道庾江宁入城不久,金人骑兵便掩杀出城,一言不发拔刀便砍!俺与秦乘风见势不妙,且战且退!可俺们星夜兼程,人疲马累,哪里跑得过金兵,一众班直俱都丧了!秦乘风与俺分别突围,不知所踪。”
花不识略一偏头:“燕相公?”
燕衔春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声音沙哑的厉害:“昨日快马军报,柳庄驿、转山驿、望湖驿被火烧尽,驿卒皆死,这三桩血案你知情吗?”
此言一出,众皆色变,裴霖更是汗如雨下,嗫嚅半晌都不能答对,门传雨难得失态,将桌子拍得震天响。
“回话!”
“喏!回各位相公,俺、俺知情。”裴霖低头,战战兢兢回对,“此事,乃庾江宁谋划……”
“谁能做证?”花不识语气加重了不少。
“秦乘风能证!”裴霖猛地抬头。
“他人在何处?”花不识敛容以对。
“他……”闻得此问,裴霖瞠目结舌。
“既无人证,可有物证?”花不识又问。
“没、没有。”
“火焚驿站,斩杀驿卒是谋逆大罪。”花不识开口定调,声音愈发阴沉,“庾江宁十五六岁年纪出任过茶殿侍、宣赞舍人,他缘何抛下清贵之身不要,犯下这等恶事?你等又为何知情不报?”
“他——”
裴霖本欲争辩,可他声音一出,周围人便齐将目光投来,连燕衔春的神色都冷了下来,裴霖心思百转,倏地想起庾江宁在驿站所言,不禁面色发白。
他竟被一个小孩儿算计了。
还是被算计到了死地。
裴霖期期艾艾,到底不敢将君相之争宣之于众,只得俯首告罪,勉力强辩:“许是他有疯病。”
“这话没道理。”花不识摇头不止,“既无人证,又无物证,一众班直身故,庾舍人生死未卜,独你返回临安,还带来如此消息,那本相能否断言是你信口雌黄,亦或倒打一耙,更或,你临难变节,陷害同袍,又充作金人细作返回临安阴谋为祸?”
花不识接连几问,堵得裴霖百口莫辩,这位素来稳重的押班,此刻也终于认清了局势,低头缄默,连半个字也不说了。
“如此大事,岂能儿戏。”门传雨忽然开口,“先把裴霖下狱细细审查,再差遣些人去寻秦樾。”
“紧要的是泗州,得看庾江宁是死是活。”时月风补充道,“干脆,再派些人手去泗州,把庾舍人接回来,和裴霖当堂对质一番,谁忠谁奸,也就一目了然了。”
“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门传雨意有所指,“不能屈了好人,也不能滑脱一个恶人。”
“我去。”燕衔春霍地起身。
“不可,燕相公提调殿前司,有宿卫官家之责,不能轻动。”门传雨摆手。
“裴霖所言,诸公业已听到,临安城内除了俺,还有谁通蛮语?”燕衔春掣着玉带,声音低沉,“俺幼年巡边,跟金人颇打过交道,他们的俚语方言俺也懂得,轻易诓不得俺。”
燕衔春一顿,复又说道:“设使裴霖所言是真,换个不通蛮语的人去,届时重蹈覆辙,又如何?”
“那也要官家准许。”
“俺自去说。”
燕衔春自打定主意,便再无从前温良模样,到底是在边镇厮混,擒狼搏虎的武夫,刀疤脸一阴,周身杀气冲霄,都省大员哪里还敢拦他。
便是轻武人最甚的门传雨,也不免离座送了燕衔春几步,又好生叮嘱他莫要动怒,直到燕衔春铁塔一样的身形隐没宫墙,这才回座,将裴霖一事轻轻掀过,重提了几件军国大事,众臣议了个章程,也各自散去不提。
且说南国被裴霖搅得天翻地覆,风声鹤唳之时,庾江宁也终于睁开眼,榻边枯坐的完颜菩萨睁开独目,淡淡一瞥。
“一睡便是两天,还说不累。”
“你一直没走?”庾江宁闭着眼,不动声色地向榻内挪了尺许。
“刚来。”完颜菩萨脱了外衫。
庾江宁听见窸窣声音,当下不再犹豫,翻身欲起,谁知完颜菩萨的动作更快,粗壮胳膊一伸,将少年推回了被窝。
“那罗延!”庾江宁气极,声音都在抖,“你要做甚!”
“三更了,睡觉。”
“我刚醒!我不睡!”
“你不睡,俺睡。”
“你睡你的就是,你拘着俺干哈!”
“你身上香。”
“你离俺远点!你身上一股子膻味!”庾江宁挣扎不停,“俺还有差遣!”
“俺洗过了。”完颜菩萨收拢胳膊,将闹腾的小孩儿禁锢在怀里。
“疼!”完颜菩萨铁一样的胳膊一拢紧,庾江宁便觉得肋骨快碎了,他何尝不知道这是对方的警告,当即不再动弹,甚至软了声音,“疼啊——”
“出忽儿跟俺说,你点了两个人不让他杀,他也听你的话,放他们走了。”完颜菩萨侧卧在床边,单臂挟着庾江宁,片刻不肯放松,“俺这两日也想了,你自个儿回去,定要被南人刁难,还是和俺一起去临安吧。”
“放你娘的屁……”庾江宁被勒得喘不过气,断续道,“会露馅的……”
“不用计,俺们一样灭南国。”完颜菩萨将庾江宁推向床榻深处。
“兵不血刃拿下南国,不好么?”庾江宁翻身坐起,盯着假寐的完颜菩萨,“为什么非要血流成河?”
“速不剔反水,你和国相的计划就去了一大半。”完颜菩萨好整以暇,“俺已经把这些事都说给国相听了,他要你明日回燕京。”
“那你的银子呢?不要了?”庾江宁恨恨道。
“俺这二日也想过了。”完颜菩萨笑道,“跟东珠借上一笔也无不可。”
“那罗延!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庾江宁恶向胆边生,倏地踹他一脚,“你非要逼死我吗!”
“阿宁。”完颜菩萨不以为意,只是用独目盯着面前两眼红红的少年,“国相把你送到俺帐子以后,你就是俺的人了,俺没说不要你,你就不能走。”
庾江宁别开头,不再说话,他清楚完颜菩萨的脾气,无谓的努力只是白费力气。
完颜菩萨用手指碾平庾江宁紧皱的眉,问道:“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庾江宁拨开他的手,顺势平躺:“速不剔反水以后,俺就被关在大牢里受审,不脱层皮,俺怎么出来?”
“是燕衔春救的你?”
“是!”
“你给了他什么甜头?”完颜菩萨摩挲着庾江宁脸颊。
“什么都说了。”
“南国皇帝知道你是间谍,却不杀你。”完颜菩萨捏着庾江宁下颌,语气玩味,“那他一定费了不少心思保护你。”
“那俺不知道。”庾江宁闭上眼,“俺睡了。”
“不是说睡不着?”
“俺倒是想下床,你准吗?”
完颜菩萨没说话,取而代之的是耳边窸窣声音,庾江宁悄悄攥紧被褥,深吸口气,未几,庾江宁突然觉得身上一沉,完颜菩萨低沉的声音落在耳边。
“阿宁,俺改主意了,俺要带着你去南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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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愁春未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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