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州入夏多雨,淅沥雨水中夹杂的一点雷声,惊醒了疲惫的庾江宁。
他下意识地摸向床边,空空如也。
完颜菩萨已经走了。
庾江宁又躺了会儿,想喊人的时候,觉得喉咙发紧,接着便是火辣、连绵的疼,只得掀起被子,艰难坐起。
他星夜兼程而来,一躺便是两天,昨晚又被折腾大半时辰,浑身筋骨酸麻胀痛,强撑着走了两步,膝窝一酸,整个人直直栽去地上。
守候在门外的南国婢子听见屋内重物坠地的声音,慌忙推门查看,被摔懵的庾江宁心下一惊,就近握住一只矮凳甩将出去。
“哎呦!”
清脆的喊声响起,庾江宁也确认来者是女人,心下释然。
未几,更多奴仆赶到,先是七手八脚地抬走无辜受难的婢子,又慌里慌张地搀起庾江宁,扶他到桌边坐下,又是一通揉心拍背。
庾江宁喝了婢子敬来的茶,喉咙爽利许多,略一清嗓,偏头问道:“我衣裳呢?”
“公子穿的那身,被勃极烈拿走了。”婢子小心举起手中托盘,低声答对,“勃极烈说回了家,就不要穿南人衣裳了,省得被误会。”
庾江宁瞥过盘中左衽袍子,气得将茶碗摔在地上。
“那罗延呢!”
“回公子,勃极烈出城去了。”
“大下雨天出城?他有病?”庾江宁没好气地问,“刚走?”
“好教公子知道,今早出忽儿将军出城巡查,竟被人劫走了,劫他那人还点名要见勃极烈。”婢子轻声答对,“勃极烈和小狼主大清早就走了,勃极烈还要婢子转告公子,公子若觉得闷,可以在泗州城里转一转。”
“下雨了知道放我走了。”庾江宁嗤笑一声,双目微微眯了起来,“喂,你知不知道是谁劫了出忽儿?”
“那奴婢不知道,只听说是个高大汉子,比出忽儿将军还高上半头嘞。”婢子连连摇头,“不过勃极烈既然去了,多威猛的汉子也是逃不脱的。”
“南国将军——”庾江宁沉吟片刻,连连摇头,“出忽儿不是脓包,轻而易举将他掳走,非得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不可,南国竟有这等人物?啧,莫不是建节的帅臣?”
“什么叫建节?”婢子小心应声。
“说了你也不懂。”庾江宁不欲解释,端起茶碗抿上一口,淡淡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好叫公子知晓,奴婢听说……”婢子环顾左右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人姓燕!”
“姓燕!”庾江宁霍地站起。
“公子认识他么?”婢子连忙后退。
“备马。”庾江宁迈步要走,“门外喘气那些,来个人告诉俺,勃极烈往哪儿走了!”
“公子!公子!勃极烈说不定在回来的路上了!”婢子张开双臂,连连后退,始终挡在庾江宁面前,“公子还穿着中衣呢,奴婢伺候公子更衣吧?”
庾江宁是抵触左衽袍子的,没有立刻同意,自然也没有拒绝,婢子便当他默认,先道一声告退,继而端来一盆热水,盆沿还搭着一方面巾。
“公子先擦擦脸吧。”
“我自己来。”庾江宁接了铜盆搁在身侧矮凳上,自顾投洗手巾,“你给我梳头。”
“好,公子要盘个什么髻?”婢子将铜镜立在庾江宁面前,手持木梳端详着镜中少年。
庾江宁坐进圈椅,展开热巾盖在脸上,顺势一仰。
“辫子。”
言罢,庾江宁再不说话,婢子也识趣收声,只是小心谨慎地挑起庾江宁头发,然后分成几缕,俟到一绺编好扣上金环再换一缕。
这是漫长的精细活,直到热巾变冷才大功告成。
“公子瞧瞧。”
婢子拿下冷巾,又举起铜镜,赞叹道:“公子真是丰神俊朗。”
庾江宁拨开婢子的手,一笑置之。
只说庾江宁穿戴齐整,出了后舍,立在廊下观雨,未几,雨中迎面走来一标牙兵,领头之人是一早便出城的破六韩东珠。
“如何?”庾江宁掣带歪头。
雨中,破六韩东珠扶刀而立,冷笑以对:“在南国勾得好姘头,人家说了,拿你换出忽儿的命。”
“哦——我想起来了,出忽儿是个猛安。”庾江宁双臂环胸,居高临下地审视面前同年,“按照拔队斩的规矩,他一死,手下千把人都得自裁,这么说,我还挺值钱。”
“你少在这儿阴阳怪气!”
东珠一时气急,张口喝骂不提,更是三步并做两步抢到廊下,来到庾江宁面前奋力一推,厉声道:“要不是那罗延保你,俺非得砍了你。”
“得了吧。”庾江宁后退两步,仍是高昂着头,一副戏谑模样,“不是那罗延保俺,是他舍不得一千精锐,不是俺挑拨离间,若你我易位,他同样能把你交出来。”
“少来这套。”东珠见不惯庾江宁跋扈模样,一掌扇在他脸上,“你一个卑贱的南人,爬床的兔子,如何同俺相比!”
庾江宁舔过撕裂的唇角,旋即一口血沫吐到东珠脸上:“就这?”
东珠被血沫糊了一脸,勃然大怒,竟是招呼牙兵一拥而上,可怜庾江宁双拳难敌四手,瞬间被全副武装的牙兵们按住,遭了不少黑拳、黑脚。
堂内的婢子听见动静,连忙出来阻拦,可她只是喊了两声,尚未有动作,便被暴怒的东珠一刀砍倒,周围的仆从、婢子被吓到面无血色,甚至有人捂嘴干哕。
原本吵闹的连廊,随着东珠这一刀彻底安静下来,庾江宁也不再喝骂挣扎,而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垂刀而立的东珠。
东珠本欲发作,然而怒斥的话语已到嘴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反而没由来的感到一慌,只得趁势下令绑了庾江宁带走,然后扬长而去。
“燕将军真是丈夫。”
泗州城外三十里,一处军帐中,完颜菩萨听着外面雨水,感慨道:“几千人,就敢跟俺大金野战。”
“勃极烈也是丈夫,只带几百人便敢叩帐。”燕衔春举起酒杯,“不怕俺有埋伏?”
“完颜宗术的一万兵就在城内。”完颜菩萨举杯回敬,“你若是杀了俺,得有不少人给俺陪葬。”
“哦?那俺有个问题,还请勃极烈给俺解惑。”
“你说,答不答对,俺不敢打包票。”
“不是军机大事,是俺的疑问。”燕衔春抿口浊酒,双臂环抱,“俺听说勃极烈此次是为续盟而来,为何要带兵?”
“西路军换防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完颜菩萨抄手看向正座,“你们南国人胆子这么小?”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泗州当年如何失的,俺略有耳闻。”燕衔春闻言一笑。
“那是你们泗州守将愚蠢所致。”
“愿闻其详。”
“不用如此咬文嚼字,你不想知道,俺也要说。”谈及军事,完颜菩萨来了兴致,“俺问你,打仗最紧要的是什么?”
燕衔春平静答道:“军心。”
“你这个路子对!”完颜菩萨凛然道,“你们南国有银子、有粮食,养了几十万军!结果东京一战,俺只用两万兵就把东京十几万守备兵杀得干干净净!你道俺靠的是野战?俺靠得是军心!靠的是儿郎们凝成一股绳冲杀的狠劲!”
说到此处,完颜菩萨更为激动,指着自己独眼说道:“俺虽然只剩一只眼,却能看出你手下的兵,跟那些南军不一样!你这个主将练兵有法,否则俺也不会来见你,直接领兵杀出来,劫回出忽儿就是!”
“惭愧。”燕衔春摆手。
“俺就顶烦你们南人这点!有本事的人总把‘惭愧’挂在嘴边,没本事的人总是吆五喝六!”完颜菩萨阴沉着脸,“就拿你们那个泗州防御使庾锴来说,以为俺们金人只会野战,不知兵、不懂攻城法子,就坚壁清野、据城死守,结硬寨、打呆仗,想耗死我们——”
完颜菩萨话锋一转:“可那几本破烂兵法是甚么宝物?识汉文的都能读,再不济捉两个汉儿秀才给俺们念一遍听也就是了,俺们不用,是南军软弱,至多冲杀三合便能阵斩其将!根本用不着那些弯弯绕!”
这是实话,燕衔春无可辩驳,只能叹气。
“燕将军,俺回了你的问题,你须得回俺一个。”
“请讲。”
“你一个南人,如何会说俺们的话?还说得如此好,俨然是练过的,连口音也惟妙惟肖,不然出忽儿也不会轻易中计。”
“陈年旧事了。”燕衔春反问道,“你跟俺的年纪差不多,应当都是少年年入的行伍?”
“没错。”
“你们在进取燕云十六州以前,曾召集军中好手立了一个赶仗营,其军士称为‘游枭’,专司刺探军情,揆天消变。”燕衔春扭头看向完颜菩萨,“消息传回东京,殿前司另设了探事司,以巡检之名赴边,伺机扑杀游枭,我就是其中之一。”
“哦?”
“那时候我十三岁,身怀短刀、爬冰卧雪。”提起往事,燕衔春表情冷峻起来,“跟游枭对阵虽然不易,好在我年岁幼小,即使被勘破身份,游枭也不提防我,借着你们的人头,我攒下好大的军功,那时,我也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你们金人并非铁人,流的血也是红的,挨了刀也会喊疼,受审的时候也会为了求活而出卖同袍。”燕衔春神色倨傲,“金人,孬种同样不少。”
“说句实话,若南国有十个、二十个燕将军,俺倒是不介意和南国永成父子之国,叫南国皇帝多享一代富贵。”完颜菩萨冷静下来,“可你别怪俺说句实话,南国,没有将军驰骋的草原,翱翔的天。”
外面雨水依旧不停,闯帐的风扑灭灯火,偌大军帐顿时陷入黑暗,良久,燕衔春在黑暗中出声。
“勃极烈是想招揽俺。”
“俺说话直,燕将军若是来俺大金国,万户、一路主将、相机之权,俺都舍得,总比你现在做这个有名无实的将军爽利。”
“若是完颜宗术来和俺谈——俺还当回事。”
燕衔春吹燃火折子,飘摇的灯火映亮他没有表情的脸。
“可惜,他三日前刚离开泗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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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霜天晓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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