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是虚惊一场?”
六月下旬,前出泗州的殿前司指挥副使燕衔春带回了一颗“定心丸”。
“好教门相知道,河北义军见完颜宗术大部向南,便将金军调动的消息送了出来,各地防御使草木皆兵,惊惶之下添油加醋,致使军报走样,等消息到了临安,便成了金军兵压泗州,窥伺东南了。”
“那裴霖检举庾舍人的事情,又有什么说法?”
“亦是误会。”
“好教鸿渐知道,有司这几日细细审过裴霖。”门传雨肃然以对,“其人言之凿凿,供词之中前因后果严丝合缝,并未有推诿、含混地方。”
“好教诸位相公知道,俺到泗州头一件事,便是擒了泗州守将细细盘问。”燕衔春略微侧身,以示尊敬,“起因是裴霖、秦樾不懂蛮语,疑心庾舍人与金贼有勾当,一时失态,反而引起金贼怀疑,两方这才斗到一处。”
“哦——”门传雨若有所思,“倒也合理。”
“相公明鉴。”燕衔春颔首。
“那火烧驿站,斩杀驿卒亦是误会?”花不识侧身来问。
“此事么。”燕衔春并未立刻作答,而是看向门外,“大押班,抬上来吧。”
在殿外等待已久的向小园一听到燕衔春的呼唤,便迅速指挥一众班直和太监,七手八脚地将木板搬入秘阁,殿内众人的目光,立即被躺在板上的人形物体所吸引。
“这是?”花不识霍然起身。
“惭愧,俺到底晚了一步,等俺到泗州时,庾舍人已经被金人折磨至如此境地。”燕衔春看着被白布包裹全身,只露出一张嘴的庾江宁,“大押班,大夫怎么说?”
“还能如何说?涂些药膏,喂了汤药,怎么要一年半载才能将养好。”向小园重重一叹,“这还是个孩子!那些金人也忒狠毒!竟把人磋磨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诸公也瞧见了,此事真假,恐怕要等庾舍人痊愈以后才能得知。”燕衔春感慨道,“但依俺之见,即便庾舍人能开口,多半也是各执一词,不如先押着裴霖,等庾舍人养好伤,俺们找到秦樾以后,再叫三人一起对质,如何?”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门传雨摇头不止,“向大官,速速将庾舍人抬下去好生看护。”
这是自然的事,待等打发了向小园,秘阁的大门缓缓关闭,三相这才各自回到座位上,却默契地保持沉默。
在场的重臣们也各自表情复杂,原因无他,泗州的危机虽然已经解除,但他们心中的大石并未因此放下,因为他们最担忧、最不愿意提起的事情,终究还是到了必须面对、摊牌的时刻。
“咳。鸿渐啊,你去泗州见到金使没有?”门传雨难得和颜悦色,“金使可有什么话要你捎带?”
“确有两件事。”燕衔春坐直了,眼睛只盯着靴前一块地砖,“其一,金国要岁银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有人失声惊呼,“鸿渐可听真切了?确是一百万两?”
“确是一百万两。”燕衔春头也不抬,“而且不要折绢、折粟,要现银,当然,用金器宝物抵银最好。”
“那第二件呢?”门传雨捻须复问。
“第二件么,是河北义军的事。金国使者要求朝廷向全国宣告,河北的军队并非义军,而是割据土地、阴谋叛乱的乱党,并且要求我们出兵协助金军镇压这些叛匪。”
这两件事说完,在场诸公无不汗流浃背,神色凝重,即便是老成持重的门传雨,也借着喝茶的机会,用宽大袍袖遮了脸颊。
百万两现银虽然难搞,但紧一紧,哪怕是抄些豪奢人物的家,也总是能拆兑出来的。
可第二件事,就难转圜了。
须知道,当今官家御极之初便将年号定为“彰武”,足可见其野心甚大,只不过是碍于南北诸多成例,才一直隐居幕后,做垂拱而治的“圣天子”。
但是门传雨心里清楚,官家其实一直在等一个掀桌子的机会,这第二件事要是被递到御前,恐怕原本容易的第一件也办不成。
“不可。”
万马齐喑的秘阁里,花不识振声相对:“将钱帛送给贼寇,只会让贼寇多打几把刀,然后回来杀我们的子民,至于出卖河北义军,更是会让官家失信于天下,这两件事,一件事不能应。”
“鸿渐,金使还有什么说法?”隔了片刻,缓过劲的门传雨再问。
“哦,放了些狠话。”燕衔春相顾一下,“只是言语悖逆,不说也罢。”
“那也是金人粗鄙,和鸿渐无关。”门传雨摆手,“你只管大胆说来,且有老夫担待,绝不叫你因言获罪。”
“那金使说,若都省答应此二事,金国便叫赵氏多做一代皇帝,诸公多享一世荣华。”燕衔春话锋一转,“如果不准,他们便踏破临安,再牵两三个官家、千百嫔妃回去。”
此言一出,全场凛然,这哪里是商量,分明是威胁!
“荒谬!”花不识猛然击案,“金国欺我无人乎!”
“毫无转圜余地?”门传雨看向燕衔春,面色惨白。
“毫无转圜余地。”
此言一出,屋中诸公几欲坠地,而燕衔春却又火上浇油:“俺此次北上,另探得一桩秘辛,不知当讲不当讲。”
“速速讲来。”门传雨急切道。
“完颜菩萨跟俺交了实底,因着金国都勃极烈完颜龙病死,现在金国东西两路大军势同水火,这一百万两银子是用来安抚两路军将的。”燕衔春饮茶润喉,继而扬声而对,“若俺们拒了,金国便改变军略,先取俺们再图大辽,最快八月底,最迟九月中旬,金军便会南下。”
“南下?”门传雨霍然起身,“多少人马?”
“东西两路倾巢而出。”燕衔春竖起三根手指,“大略——三十几万人马。”
与会重臣闻此言辞,犹如遭了魔障,目光死盯着燕衔春那竖起的三根手指,周身颤抖不已。未过多久,竟有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随即颓然倒地,竟是被这消息生生吓死,一命呜呼。
一向沉默寡言,自会议开始便未发一言的时月风突然掩面哭泣,引得众臣纷纷劝解,许是时月风哭得太过伤心,原本劝慰他的人也被感染,纷纷抱头痛哭,整个秘阁乱做一团,竟无人想起殿内还横着一具尸体。
最后还是燕衔春将那位被吓死的言官拖将出去。
眼看燕衔春去而复返,门传雨扶着几案缓缓坐下:“鸿渐啊,以你之见——金军军容如何?若隔江对峙,可否有胜算?”
燕衔春稍微一顿,低声说道:“金军气势之盛,较东京之战时更盛,此时金人,满万不可敌。”
“这……”门传雨靠住椅背,环顾左右,“诸公可有计较?”
“关于第二件事……实在,实在是不妥。”礼部尚书顾张此刻艰难开口,“正如鸿渐所言,金使此次来访,首要任务是消除金军内部的矛盾,依我之见,不如在民间搜寻一些女子……叫金使带回去,也就,也就是了。”
“女子?庾舍人一介男儿都被磋磨成那个样子,女子如何能受得!”花不识怒满胸膛,扬眉叱道。
“这……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顾张无奈相对,“那些女子也该有此觉悟。”
“觉悟?什么觉悟?被人肆意狎玩的觉悟?”
“再苦一苦百姓,总不能叫金军真的打过来,重演靖康故事吧?”
“敢问顾尚书的女儿去不去?”花不识冷声质问。
顾张满头冷汗:“易水相公有更好的法子吗?”
花不识气血翻滚,鼻孔流出两行血来,他随手一抹,回头看向门传雨:“大廷议!该应该否,自有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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