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楼连苑

“赵宜亭,你怎么看?”

福宁殿中,彰武天子听完向小园的汇报,便从椅中起身,抱着双臂顾自踱到中堂前,凝视着白纸上的一点墨迹。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道。

“门相说的有没有道理?易水相公说的有没有道理?顾张说的有没有道理?”

且说庾江宁前出泗州以后,赵宜亭便兼了过茶殿侍的差事随侍御前,几日伺候下来,他已然习惯了皇帝冷不丁的考校,只是他才思到底没有庾江宁快,每次回话都是战战兢兢。

“回官家,臣以为……门相所言是老成谋国之言,易水相公对陛下的忠心,也是日月可鉴,唯独、唯独顾尚书的话,臣不能苟同。”

“是不能——还是碍着朕在,所以不敢?”

“不能苟同!”赵宜亭立刻振声回复。

“要是庾江宁在这里。”彰武天子回头一笑,“他会说不敢。”

“官家——”赵宜亭作势要跪。

“不用惊慌,你能说不能,证明你还是有心的,这点,你比庾江宁强。”彰武天子负手踱到殿侧,坐在窗下的躺椅上,“几时了?”

“回官家——”赵宜亭快步走到滴漏旁边,“寅末卯初。”

“嗯——叫膳房做点粥。”

“官家只用粥么?”赵宜亭跪在叔父身侧,将他脚上的靴子脱了下来,“向大官这两天淹藏了不少菜蔬,口味很好,叔父要用些吗?”

“不是给我,是给门相。”赵玉山透过窗,看着外面东方欲晓,面色不变,“想来今夜他府上的人不少,多盛一些,你看着他们吃完,然后叫他们洗漱一番,去理政殿候朕。”

卯时二刻,昏睡的门房被敲门声惊醒。

自诩七品官的老人不为不悦,睡眼惺忪地开了侧门,结果质问声音还未出口,就被一串火龙,还有一领鲜艳的大红袍晃了眼睛。

“你说谁来了?”

“延平郡王!”

门传雨霍然起身,扶正幞头以后立刻吩咐:“开中门。”

“不请自来,惹人嫌了吧。”

话音未落,赵宜亭已然在门口出现了。

他扫过满堂朱紫,笑得春风和煦。

“都在。”

“同僚小酌,郡王见笑了。”门传雨离席来迎,“郡王夤夜来见小老儿,有何见教?”

赵宜亭略一侧身,身后的卫士鱼贯而入。

“这是?”门传雨悚然一惊。

“叔父说——廷议在即,想来今夜相公府上客人不少,少不了吃吃喝喝。”赵宜亭单手掣带,略一俯身,“差遣小王给门相,还有诸公送些热粥,暖身。”

“皇恩浩荡!”门相说着掀起袍子,颤颤巍巍地跪下去。

“这米好,都是向大官领着内侍省的小内侍一粒粒挑出来,又掐头去尾的精米,熬粥的水,都是宫里的御泉。”赵宜亭拍拍食盒,“给各位相公盛上。”

“我呀——”

赵宜亭顺手拎起一把椅子戳在门传雨面前,却也不坐,只是双肘压在椅子搭脑,顺势托住两腮。

“看着诸公吃了,好回宫交旨。”

满堂诸公看着玉碗里血红的粥,各自沉默在原地。

卯正,理政殿内灯火通明。

垂拱而治的“圣天子”抱臂站在御案前,俯视着满殿公卿,面无表情,开门见山。

“燕鸿渐,你在泗州回来,金使的条件是什么,你和诸公说一说吧。”

“一,要银子,一百万两。”燕衔春立在殿中扬声相对,“二,要官家出兵剿灭河北义军。”

“便是如此。”赵玉山接过赵宜亭递上的奏折,信手翻看,“诸位议吧,朕听着。”

“官家,臣以为金人狼子野心,断不能应。”花不识率先出列,举着笏板振声言道。

“不应,如之奈何?”顾张同样出列,先是对漫不经心的官家一拱手,旋即转身,张开双臂对同僚大声疾呼,“那金国使臣说了,国朝不应,金国将起三十万大军来攻!”

“我朝亦有百万众!”花不识立刻转身,盯着顾张的背影疾言厉色道,“顾尚书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花相公!”

顾张同样转身,反唇相讥:“昔年东京一战,我南军坐拥十几万之众!结果如何?土鸡瓦狗!被两万金军撵到河里,活活冻死几万人!一百打一尚且不能胜,金国三十万铁蹄真要南下,百万大军又如何?”

“我们自有天险!有风帆大船!”花不识一步迈到顾张面前,“金军不谙水战,我百万大军依托阵势摆开,未必守不住!”

顾张厉声反驳:“金人也有风帆大船!金人也能练水军!万一不胜,亦或稍有差池,你花易水就是将官家置于险境的千古罪人!”

“那就更不能给!”花不识猛然挥手,宽大袍袖带起好大风声,“百万两银子,能造多少风帆大船?这是资敌!今日给一百万,明日给两百万,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金兵又至!那时是不是要割地!”

“东京一战,孰强孰弱已经一目了然了!我的花相公!河北已经丢了!黄河北岸绵延千里,总有百万大军防备不住的地方,金军即使不造风帆大船,也能架浮桥来攻。”

“所以钱不能给,河北义军更不能动!”花不识似不理解,“不仅不能动,还要鼎力支持!只有这样,金军才能有后顾之忧,才不敢放肆南下!如此简单的道理,顾尚书想不明白?”

“河北义军要是有百万众,花相公要支持他们,我绝无二话。”顾张指向北方,“可那是被金人撵进山里苟活的流寇、草莽、溃兵、难民,他们对金国只是疥癣之疾!金国腾出手来就能把他们扫清!若是他们惹恼了金国,金国迁怒我们南国,那就得不偿失了!”

“那按你的说法,我们打也打不得,守也守不住。”花不识抖袖,俨然气急败坏,“难道就由着他们索求无度,坐看贼酋做大?”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嘛!”顾张后退半步,一副无奈样子,“稍作转圜而已!”

“待什么时?无非就是做裱糊匠!”花不识冷笑摇头,“只要金人不在你这一代打过黄河,就万事大吉。”

雷终于响了。

门传雨当即出列:“花易水,你怎得又犯老毛病?议事就议事,何必诽谤同僚?当着官家的面,不可造次!”

“顾尚书的意思,朕明白了。”赵玉山自奏折中抬起头来,随意一瞥,“易水相公的意思,朕也明白了。”

皇帝的声音不大,却让轰然的大殿渐渐安静下来。

赵玉山望向岳峙:“枢相的意思呢?”

被点到名的岳峙缓慢出列:“回官家,臣不认可顾尚书的言论,但也不得不承认顾尚书的顾虑,有理。”

“说说。”

“好教官家知道,东京一战,南军不能战之事已是定论,想教出一支能战、敢战的军队,少则三年,多则五年亦或更久。”

“也就是不能打的意思。”

“臣只知兵,所言亦是从两**力考量,其余事臣不考虑,更不知从何说起。”岳峙俯首,“但臣忝为枢相,有代官家守土之责,只要官家下令,臣愿行不可行之事,领兵拒敌于国门以外。”

“朕不是好大喜功之辈。”

赵玉山绕回案后,坐了下去。

“都省的意思呢?”

“回禀官家。”门传雨俯身答对,“臣和几位相公议了一议,以为第一条可应,至于第二条,臣等也想了一个折衷的法子。”

“说。”赵玉山拿起另外一本奏折,缓慢展开。

“臣等以为,可以多给些银子。”想起今早的红米粥,门传雨到底气虚,“再——送些女子过河。”

“此言荒谬!”花不识立刻否决,转而望向谏官,“一代公相出此卖国言论,与蔡贼何异!你们为何不参他!”

“大廷议并无因言获罪的先例。”御史中丞闻言出列,不举笏板,也不看花不识,而是肃然下拜,“官家,臣要参花相公咆哮朝堂、诽谤同僚、不敬官长,臣请官家罢其相位!”

赵玉山似是早有所料,不抬头,也不出声。

而花不识在度过最初的震惊后,也不做辩驳,而是直接摘冠,拂袖而去。

对于这个横生的小枝节,赵玉山并不关心,他合上奏折,顺手递给身边的侄儿:“此事——是个糊涂案,顾尚书之言有理吗?有理。这两件事准了,南国能享几载太平,老百姓们休养生息,好。”

“花相公之言有理吗?有理,大义总是有理。”

“一个讲大义,一个讲功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想必你们也各有疑虑,朕也不一个个问了。”

“都省相公以降,枢密院岳相以降诸臣,以为都省所言当允者,向左,以为当否者,向右,允否皆可者,原地不动,多数者胜。赵宜亭、向小园留下唱票。”

说完,赵玉山接着站了起来,径直下阶,俨然要离殿的架势。

“过程,朕就不看了,有了定论便以都省的名义明发各州,燕鸿渐跟朕来,一起去看看淮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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