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烛影摇红

“那罗延,你说南国真会给俺们那么老些银子吗?”东珠骑着桃花马,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随意发问,“莫不是完颜宁诓咱们,要咱们出丑?”

“到了临安,你须得改改你的脾气。”完颜菩萨由着他喋喋不休,只是提醒,“对完颜宁客气些,毕竟,南国是人家的地盘。”

“嘁。”东珠明显不屑,“他们的地盘?俺祖上不是没出过大皇帝,北魏拓跋氏,那是俺家人,要论起来,这破临安也曾是俺们鲜卑的地盘。”

“哪辈子的事了,还挂在嘴上。”完颜菩萨无奈摇头。

说话间,吹吹打打的声音遥遥传来。

完颜菩萨和东珠对视一眼,当即打马上前。

只见官道尽头明黄旌旗遮蔽天日,各纹祥禽瑞兽,而旌旗之下,官道两侧是无数焚香顶礼百姓。

道路中央,是一领大红袍的赵宜亭。

宝相庄严的少年今日傅了粉,本就昳丽的脸愈发无懈可击,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盈盈带笑,只是少了桃花眼惯有的朦胧暧昧,多了丝清澈明亮。

大袖飘摇的他在骄阳下一站,艳杀桃李,溢彩流光。

“延平郡王赵氏宜亭。”

少年低了眉眼,硬翅幞头不动分毫。

“见过金使。”

“好侄孙,你们皇帝呢?”东珠在马上俯身,笑的张扬,“他不来接俺这个叔父,却要你这个小辈来?莫不是瞧不起俺?”

换做从前,赵宜亭必要暴跳如雷,但他数月来随侍皇帝,耳濡目染下,养气功夫大有精进,如此挑衅,也只是一笑置之。

赵宜亭攥住完颜菩萨所骑战马的笼头,引着这位正使往城里走。

“官家身体不爽。”

完颜菩萨并未推辞,任由对方为自己牵马,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紧紧锁在少年露出的一小段后颈上。

“你混大了。”完颜菩萨用女真话说。

“侥幸。”赵宜亭以女真话回。

“俺听完颜宁说,你背叛了?”

“说来话长。”赵宜亭牵着马,象征性地走了几步,便走向自己的马,“先入城,到时候我慢慢和你说。”

完颜菩萨不以为意,当下猛夹马腹,径自策马入城。

东珠更是兴奋,竟直接拔出腰刀,领着一帮呼哨不停的亲军,洪流一般冲进临安城。

那些礼部、鸿胪寺的官员看见这放浪一幕,忍不住直接跺脚,暗骂蛮子有辱斯文,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匆匆钻进小轿,急吼吼地叱令轿夫快跑。

只是偌大仪仗哪里是那么好动的,仓促间也不知是谁摔了,接连绊倒一片,那面金吾纛旓直直倒在地上,砸起漫天烟尘。

“官家染病未痊,就不请金使入内殿了。”

惨绿少年轻提红袍一角,缓步登上台阶。

“本王在长春殿设宴款待正副二使,至于金国提出来的条件,咱们边吃边谈。”

完颜菩萨瞧着少年幞头两翅摇摇晃摇,觉得十分有趣,长腿一迈,连过两级台阶,追上了赵宜亭。

错身而过的瞬间,他伸出手去,拍了拍赵宜亭尊腚。

“不错。”

“什么不错?”赵宜亭脚步一顿。

“衣裳不错。”完颜菩萨故意举起手,五指拢了又松,“很润。”

“喜欢?”赵宜亭越过完颜菩萨的肩膀,望向面色阴沉的东珠,“我那有更薄的,我送他一套?就怕他一身毛,糟践本王的好料子。”

“你不恼?”完颜菩萨挑眉。

“那也是本王跟庾江宁的事。”赵宜亭收回目光,对完颜菩萨投以讽刺的一笑,随后继续踏上台阶,“跟一个膻腥冲天的野小子较什么劲。”

“放你娘的屁!老子这叫男子气概!你个二尾子懂个甚!”东珠大喊。

赵宜亭头也不回。

“你那叫脏。”

酉时末刻,宫宴开席,菜流水一样上,精致菜肴着实漂亮,东珠抄起筷子雕花萝卜送进嘴里,只觉得嘴里淡出鸟来,当即撂了筷子,郁闷地喝口酒,结果是甜的,当即大为不悦的摔摔打打。

于是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望去上首。

“临安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赵宜亭用小巾擦净嘴角,继而用四平八稳的汉话向众人解释,“副使自小在北地长大,草里一躺,天为被,地为床,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初到南国——不习惯。”

众人一时感慨不停。

而那些思维敏捷的人,已经察觉到赵宜亭话中隐含的另一层含义——山猪吃不了细糠,反应慢的,窥见同僚古怪神色,也各自将赵宜亭的解释再嚼一边,当下也低头窃笑。

长春殿里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破六韩东珠听不太懂汉话,便叫那罗延把赵宜亭的话翻给他听,奈何他咬唇听完,也没觉得有什么贬低自己的地方,只好歪头问完颜菩萨。

“他们笑甚呢?”

“笑你是个蛮子。”完颜菩萨倒不遮掩。

“操!”东珠登时起身,指着赵宜亭叱道,“当年你撅着屁股跟俺们要肉吃的时候,你怎不说你是蛮子!”

东珠暴起,引得殿内臣僚面面相觑,倒是枢密院的将军们同样起身,各自眯眼盯住了几步远的东珠。

“蛮子!真当俺们没人了!”

“这殿里没有通译,会说金国话的只有你、我、那罗延。”赵宜亭伸手,示意诸将莫动,“你尽管骂,反正他们也听不懂,但是——本王不介意临安城外多一具尸体。”

“你!”东珠气极。

“是坐下闭嘴吃饭,还是害得那罗延陪葬。”赵宜亭手臂一横,食中二指如剑,直指狂怒的破六韩东珠,“你自己选。”

“你就不怕!”东珠一愣。

“这百万两银子,你们拿亦可,完颜孟瑾拿,亦可。”赵宜亭抄手一笑,“一个鲜卑奴,一个野心夺权,还残废的勃极烈,与一个年年纳贡的南廷相比,孰轻孰重,我想完颜孟瑾能想清楚。”

“东珠,坐下。”完颜菩萨冷冷出声。

“哼!”

“完颜宁呢?”完颜菩萨肃然相对。

“你们做的好事,却要来问我?”赵宜亭托腮一笑。

“别说废话,他人呢!”

“既然吃饱了,咱们就谈正事。”赵宜亭将面前的杯盘碟盏端到案边,“金国要的一百万两银子,官家已经准了,只是你们要现银,一时筹措不出,先期筹措二十万两,还有些金银财宝,你们先带回去,可不可?”

“可。”完颜菩萨略一思忖,缓慢点头。

“第二件,不成。”赵宜亭抬手,“本王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也不必抛狠话,俺再给你加一百万两,算是买河北义军的命,另外,再送五千女子过河,成不成?”

“你能做主?”

“本王既然坐在这里,自然能做主,但你不要想着加码。”赵宜亭握着桌沿,指尖一下下叩着硬木,“俺跟完颜宁一个帐子出来的,在一块生活了十年,俺太懂他了,他既然去了泗州,必然会给你谋划一番,俺猜一下,你原来想要的是三十万两?五十万两?”

说到这,赵宜亭深吸一口气:“那罗延,俺只给你五个呼吸的时间想,你要是加码,或者拒绝,俺直接给完颜孟瑾传书,问他要不要。”

“你跟完颜宁,真是一对好兄弟。”完颜菩萨阴沉着脸。

“顾尚书、大鸿胪,拿国书来。”赵宜亭转头吩咐。

且说国书盖印,大事落定,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赵宜亭说了几句欢喜的话,便将食不知味的大臣们打发出殿。

大臣们如释重负,赶紧拱手告辞,然后呼朋唤友,忙不迭走了。

偌大的长春殿,只剩赵宜亭、完颜菩萨、破六韩东珠三人。

原本祥和的气氛陡然冷了。

赵宜亭漫不经心地喝着酒,不给眼色,一句话也无。

“东珠,你也出去。”完颜菩萨突然开口。

“俺?”东珠瞪着那罗延,反指自己,“你要俺出去?你防备俺?”

“出去守着!”完颜菩萨头痛欲裂,脾气自然不好,口气也硬。

“有你后悔的时候!”

赵宜亭目送破六韩东珠离开,捏起一枚糖渍青梅送进嘴里。

“接下来的事,就是你我之间的事。”

“俺听着呢。”

“完颜宁的谍子身份暴露了。”赵宜亭低头,将果核吐在掌心攥着,“他的身份暴露,刺杀南国官家的事就不可能了。”

“要不是你多嘴,他身份如何能暴露?”

“但俺的身份还没露。”赵宜亭抱起双臂,品着嘴里的甜味,“除了咱们这几个,没人知道俺是冒名顶替的‘赵宜亭’。”

“你不是叛变了?”完颜菩萨冷笑以对。

“不重要。”赵宜亭摇摇头,“重要的是,俺在南国没有根基,唯一说动的郭荣还被庾江宁害了,你得帮俺。”

“俺如何能帮你一个叛徒?”完颜菩萨摇头失笑。

“你知那二百万两是怎么来的?都省提议的。”赵宜亭凛然道,“大廷议上,允者向左,否者向右,俺粗略数了数,向右者有五六十人,这些人里,没有金国内应?”

“有。”

“列个名单给我。”

“那你给俺什么?”

“你没兵,没银子,俺这里都有。”赵宜亭盯着眼前青梅,“你要是助俺当了南国官家,俺自然投桃报李,让你当金国的兵马大元帅。”

“你图个甚?”

“和平。”赵宜亭笑笑。

“你这话没道理。”完颜菩萨摇头,“俺们大金早晚要打到南国的。”

“不一样。”赵宜亭缓缓道,“俺跟完颜宁伺候完颜孟瑾的时候,也学过军略,虽然俺跟完颜宁不对付,但他说的话,俺是认可的。”

“什么话?”

“你须得知道,南军一战即溃,固然是金军勇猛,但未尝没有南军畏死、怯战的作用。”赵宜亭也是一叹,“究其原因,是南军总有退路,故而一败再败,可若有一天,金军跨过长江黄河杀进江南,便是再软弱的南军也会殊死一搏。”

完颜菩萨一怔。

“南军百万众,有十几万敢战士,就能把金军钉在沿江军州,二十几万,就能叫金军有来无回,三十万众,便是你们的黄龙府也保不住。”赵宜亭摇头失笑,“当年阿宁在帐子里说这话,嘴都被完颜孟瑾打烂了,结果如何?完颜孟瑾想了一夜,也不得不承认阿宁是对的。”

“他这路子对。”完颜菩萨也是一叹,“俺在泗州见了燕衔春,好一个猛汉子,倘若南**将都是他那样的人物,俺们大金也不必奢求过江了。”

“奢求?不,事在人为。”赵宜亭摇头,“这事俺有解法,须得你相助。”

“你先说来听听。”

“南自南,北自北。”赵宜亭抱臂答对,“你若有心,就以黄河为界重定南北,你要是不愿,以淮水划界也可。自此黄河南,或者淮水南的汉人归我们,以北的汉人归你们,南北军民不过河,如何?”

“俺不放心。”

“俺知道你忧虑什么,这正是俺要和你做的第二个交换。”赵宜亭展颜,“这样吧,燕衔春,还有方才站起来的那些武将,俺替你除了,确保南国十年内无力北伐。”

“哦?那俺要如何帮你?”

“你回燕京把被囚的南国勋贵都筛一遍,女子尽快配给金军,男子要么迁到辽东,要么处理干净。”赵宜亭竖起食指,强调道,“总之,关内不准再有赵氏宗亲,其二,俺要你回金国以后,以东珠受辱为由立刻提兵南下,俺会差遣一个心腹人领兵,你们要输给他。”

“你过了河就想拆桥?”完颜菩萨恍然大悟,旋即讽笑,“这事太大了,俺虽是勃极烈,但也做不了主,须得等俺跟其他的勃极烈商量。”

“你不必拖延时间,好叫你知道,阿宁自泗州回来以后就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眼看就要死了,没法再给你出谋划策。”赵宜亭持着酒杯,冷声道,“你现在没得选,只要你拒绝本王,本王就和完颜孟瑾联手,逼死你。”

“完颜孟瑾可不会与你媾和。”完颜菩萨笑笑,“即使媾和,他要的肯定比俺多。”

“俺现在,什么都给得起。”

赵宜亭摇摇头,感慨万千:“俺跟阿宁最开始是当骑奴,刷马,从早刷到晚,刷不完,一天,一个硬饽饽,吃不饱,饿啊。”

“吃不饱就抢!”

“后来,我们看见那些汉儿能啃骨头,我们也学,学着当奸细,检举那些密谋逃跑的人,人家赏给我们一根棒骨,其实也没肉,但就是香。”

“后来,因着俺们得罪了其他人,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你们金人也不把俺当人看,直到俺们看到那些季女,竟能跟你们的军将出双入对,嘿,俺们也学!”

“因着这事,俺们被完颜孟瑾挑中,进了他的帐子。”

说到兴处,赵宜亭举着酒杯,神采飞扬:“你知道那天,俺跟阿宁喝了多少酒吗?我们喝醉了,去库房摔酒坛子、摔玉器!没人敢拦我们!没人敢说我们不是!不可一世的金将跪在我们面前!那些打我们,欺负我们的汉人,跪在我们面前!我们出人头地了!”

“五年!我们剃了发、换了名、纹了身、杀了人、失了贞,就这么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金顶帐子,人们叫俺们小太子,叫俺们少帅。”赵宜亭倏地一顿,神色渐冷,“这样的生活,好!可俺是南人,俺做梦都想着回南国,俺把这事说给阿宁听,你猜如何?”

“哦——那时你突然被囚禁,是为了这事?”

“完颜宁真把自己当金人了,真把完颜孟瑾当爹了,还真爱上你了!他舍不得走,还劝俺别走。”赵宜亭哈哈大笑,“结果呢?俺被废了,他也被废了,还被你送到完颜宗术帐子里!托你的福,俺们到底又站在一块儿了。”

“但是这次,俺不能再被他害了,俺想换个活法,俺得先发制人。”赵宜亭倏地收住笑声,正色直言,“你呢?你想不想换个活法?现在这个机会就在你眼前。”

完颜菩萨一时沉默,显然在做计较。

占据上风的赵宜亭也不再逼迫:“俺也不逼你,你离开临安前给俺答复就好。你要吃饱了就先走,哄哄你的东珠去。”

说到这,赵宜亭笑笑:“也难为你一个金国贵人,愿意为了几千兵马做小伏低,跟个男娼似的。”

完颜菩萨沉默地去了。

强撑一夜的赵宜亭如释重负,缓缓靠住椅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慢慢弯腰提住靴筒,将脚褪了出来。

少年没穿净袜。

大脚趾扎着一枚铁蒺藜。

血流不止。

且说金使离殿,宫门将要落钥,代天子赐宴的赵宜亭却迟迟未归,愁得向小园连连打转,直到他问了一嘴小内官,这才知道赵宜亭没吃饱,还在长春殿扒饭。

等他带人急吼吼赶到长春殿时,发现内官已经将殿内打扫出来,而宴会主角,延平郡王赵宜亭正双腿交叠搭在桌上,抱着胳膊假寐。

“呀,亭哥儿,怎得在这儿睡了?”向小园大惊失色,继而剜那些内官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戳他们脑袋,“瞎了你们的狗眼!不知道预备肩辇送郡王回福宁殿?要是亭哥儿受了风,仔细你们的狗脑袋!”

“向大官——”

不知何时苏醒的赵宜亭斜在座上,含混出声:“不碍他们的事。”

“呦!亭哥儿这是喝了多少酒啊!”向小园觑着赵宜亭迷蒙眼神,酡红小脸,立刻转身叱骂,“都是死的啊!快去预备醒酒汤!肩辇!还有肩辇!一并抬过来!”

“壮胆。”赵宜亭滑下椅子,枕着扶手痴痴一笑,“不然,要被吓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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