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无宵禁,繁华的临安灯火通明,空旷地方都扎了彩棚,铺陈着五花八门的摊子,表演着诸如吞刀吐火,拔井种瓜的杂耍。
“起!”
道士大喝一声,盘在箩筐里的麻绳猛然立起,旗杆一样直插云霄。
“此乃神仙索,能到凌霄殿。”
道士说完便攀住绳索,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隐隐有往云彩里去的架势。
庾江宁觉得有趣,不免多看两眼,连带燕衔春也停了脚步。
两人一抱臂,一背手,站着等了盏茶时分,见那道士还是没有下来的意思,只得收回视线,继续溜达。
夜市人山人海,临安百姓呼朋引伴,在装点着莲花灯、金鱼灯的牛车、骡车阵中欢笑穿行。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庾江宁看得目眩神迷,他望着五丈高的琉璃灯山,啧啧赞叹。
“大哥,你们南国每天晚上都如此热闹吗?”
“‘咱们南国’。”燕衔春先是纠正了庾江宁的用词,复又正色解释道,“往常也是如此热闹,只不过近来赵宜亭封王,官家高兴,要与民同乐,就又热闹了许多。”
“比泗州的元宵节还热闹。”庾江宁看着一路火树银花、丸剑角抵、戏马斗鸡,由衷感慨,“南国真有钱。”
“何出此言?”燕衔春不解其意。
“刚扔出去二百万两,跟没事人儿一样。”庾江宁环顾四野,“说起来,赵宜亭哪儿去了?他不出来与民同乐?”
“江淮发了大水,赈灾去了。”
“呦——还真是忧国忧民。”庾江宁怪声怪气。
“黄河夺淮,数十州县遭灾,更有州县隐瞒数月不报,老百姓死的死,逃得逃。”燕衔春感慨道,“江南老百姓这个冬,难熬。”
庾江宁没有任何表情:“何止是这个冬难熬,怕是往后都要难熬咯。”
“嗯?什么意思?”
“羊头,怎么卖?”那边,燕衔春正自犹疑,这边,庾江宁已然点上吃食了,他自来熟地拿起铁勺,搅弄锅里酱色的汤,“再切些羊杂碎。”
“嘿,拢共九百文。”摊主笑呵呵地攥住菜刀,“郎君有眼光,你可着临安城找,再没一家比俺做的好吃,来两斤?”
“这么贵?”庾江宁咽下口水。
“唉!这不是加税了吗。”没做成生意,摊主颇觉可惜,他瞥过庾江宁身后的高大汉子,试探道,“大郎,这小郎君是你弟弟不是?忒痩了。”
“不要羊杂碎。”燕衔春抱臂一笑,“切五斤羊肉。”
“大郎对弟弟真好。”摊主竖起拇指。
“再来壶酒。”庾江宁从燕衔春的身后探出头来,笑嘻嘻道。
“啧,多嘴。”燕衔春轻轻将腰侧的小脑袋按了回去。
“看你脸青的,一看就是被酒害了。”摊主自然知道谁付钱,此刻也帮着燕衔春说话,“等你将养好了再喝个痛快。”
庾江宁哪里讲得过两人,当下闭了嘴,气哼哼地拎着袍子到角落坐下。
“这下能跟大哥解释了吧?”
“嗯?俺还以为你明白了。”庾江宁伏在桌上,意兴阑珊,“俺问你,你觉得赵宜亭这趟差事,是好是坏?”
“自然是好事。”
“好在哪里?”
“有些事你不清楚。”燕衔春想了想才答道,“官家已经将赵园赏给赵宜亭了。”
“那又如何?”
“赵园,是官家留给储君的。”燕衔春紧盯着庾江宁。
“那又如何。”庾江宁神色淡淡,丝毫没被“储君”二字惊到。
“旁人赈灾,难免有各种掣肘,赵宜亭去便不一样,谁敢在他面前阳奉阴违?”燕衔春意有所指,“等他回来,说不定还有加封,这不是好事?”
“俺只问一点。”
“什么?”
“银子。”庾江宁望向燕衔春,“赈灾的银子,在哪儿?”
“银子当然是在国库里。”
“未必吧?”庾江宁笑了一声,“灾后州县要重建,被水淹掉的田要收拾,大水过后淤出来的田要开,这一项项,都是钱粮浩大的出项,可都省刚砸出二百多万两,又有户部有司贪墨大案悬而未决,银子,未必就在国库吧?”
燕衔春此前并没深思过这个问题,此时被庾江宁一点,不免脊背发凉,正欲追问,却见庾江宁摊开五指,懒洋洋道:“想知道啊?给钱。”
“你这皮猴子。”燕衔春佯装生气,“又想吃鞭子?”
“诶?大老黑,你要这么说,那俺就要跟你算账了。”庾江宁直起腰身,“当年你在庾将军府里,一顿饭吃八大碗面条,府里小厮跟你急眼了,要打你,是不是俺爹出面,才替你摆平这事儿?”
“猴年马月的事儿,你提它做甚。”燕衔春黑脸难得一红。
“你说的啊,做人得忠义,俺爹每月都得贴补好几两银子给伙房,不然你早就被撵出府了。”庾江宁大义凛然,“以前,咱俩谁也不认得谁,你打俺没事,往后你要是再打俺,你就是没良心的白眼狼,俺爹在天之灵非得啐你唾沫。”
“好好好。”燕衔春无奈,将荷包压在庾江宁掌心,“都给你。”
庾江宁也不客气,掂掂荷包揣在怀里,手往街上一指:“这些人,都是银子。”
“胡说八道。”燕衔春一晒。
“怎么胡说八道了?”庾江宁伸个懒腰,“南国百万众呢,一个人头加个三五两税银,江南赈灾款不就凑出来了?”
“官家不会准的。”燕衔春摇头。
“难说。”庾江宁品着摊主送的羊汤,慢悠悠道,“就看赵宜亭的差事做得好不好了。”
“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大水过后,必有大疫,要是俺去赈灾。”庾江宁吧唧着嘴,咂摸着羊汤滋味,意兴阑珊道,“多半会封锁州县,等他们死吧。”
燕衔春阴沉下脸,接道:“俺在泗州城说给你的话,你又忘了?”
“瘟疫一来,先死病残,再死老弱,而后妇孺。”庾江宁放下碗,认真解释,“这就少了几万张嘴,把省下的粮食给青壮吃,养好他们,再役他们盖房开地,保证灾后重建,就是最好的铺排。”
“老弱病残的命,就不是命了?”
“必要的牺牲嘛。”庾江宁立刻接言,“数十州县,赈灾的粮食得百万石,这是多大一笔出项?退一万步来说,设使赵宜亭筹齐了粮食,谁又能保证这些粮食都能到灾民嘴里去?”
燕衔春虚望着前方,眉头不自觉皱紧:“既然如此,官家又为何要赵宜亭去?”
“重建州县,最紧要的是什么?”
“银子。”
“重垦田地呢?”
“人。”
“现在受灾州县的人呢?”
“跑了。”
“这不就是了,修城就要消耗浩大钱粮,重垦田地就要清丈田亩,流民回迁就要再建户籍黄册。”庾江宁笑了一声,“消耗浩大钱粮就能中饱私囊,清丈田亩就能兼并土地,再建黄册就能隐匿人丁,这种差事,赵宜亭不去,你要官家亲自去?”
燕衔春黯在那里。
“人家是斗法去的,也就是你,才觉得赈灾是第一要事,傻兮兮。”庾江宁端着碗起身,踱向不远处鹌鹑似的摊主,“阿叔,有盐吗?”
且说庾江宁胡吃海塞的同时,赵宜亭也到了楚州。
楚州城前,流民蜂聚,瞪着眼睛,自顾沿着城墙坐了一列,望向前方无际黑暗,好似没魂灵一样,即使泡在水里也不动弹。
车夫悚然一惊,呼哨一声,浩荡车队立刻停了。
城上守将觑见不远处车辚马潇,便知道是赈灾的荣王来了,立即下令放下吊桥,灾民们当即喧腾起来,叫嚷声此起彼伏。
城门洞开的刹那,楚州守军提着枪鱼贯而出,带队的守将十分紧张,大声喝道:“拦住!不准他们入城!不准他们惊扰殿下!”
守军呼喝一声,横了长枪,将试图闯城的流民推向两边,临时征调的衙役们也挥起铁尺,劈头盖脸地乱打。
“退后!”
“退!退!”
“贼杀才!挤!叫你挤!”
流民们熬不住打,只能四散逃开,让出通路。
守将也不看四周的头破血流的人,自顾扶正军盔,小跑到马车前。
“经略使一早就交代了,说殿下不日就到,嘱咐俺老陈警醒着点,俺老陈三天没合眼,可算把定盘星盼来啦!”
“那些流民是怎么回事?”微沙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
守将明知对方瞧不见,却还是拜了一拜,然后说道:“好教殿下知道,这些都是邻近州县来的灾民,来楚州城讨活。”
“怎么不让他们进?”
“不敢,好教殿下知道,咱们楚州城也遭了灾,帅司都叫大水冲垮了。”陈守将大倒苦水,“自己都还吃不饱饭,哪里有粮食分给他们,万一再闹出乱,锦荣相公不得摘了末将脑袋。”
车厢里没了声音。
“殿下?”守将小心开口,“咱进城吧?”
“灾民们不进,本王也不进。”
赵宜亭推开门缝,踏着脚凳下车,绸面靴子立刻被泥水没了。
少年白生生的脸庞亚赛三月桃花,白中透润,因着冷风一吹,又自白润中透出一点红来。
车夫赶紧抖开披风为他系上。
衣物臃肿,少年姿态娴雅,尚余孤瘦雪霜姿。
“上谕。”
陈守将立刻跪地,各士卒衙役纷纷弃了兵器,跪在泥水里,结实地磕了头,流民知道来了大官,同样跪在泥水里,嚎啕着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赵宜亭自袖中拿出一块金牌,垂下眉眼,淡淡道,“去知会帅司、宪司、仓司,还有州府那班废物,就说本王的宣抚使司就设在这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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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法驾道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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