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施氏展现出来的抗拒态度,很快经由赵宜亭的书信传回临安,让原本就因为税银难凑而焦头烂额的都省,再度体会到了雪上加霜的滋味。
而更让他们绝望的是,赵官家的病依然没有“痊愈”的迹象,所有呈报上去的奏折,都被向小园的接班人,内侍省新任大押班薛璠给原封不动地送回了都省。
门传雨被迫辞相后,赵官家并未宣布补充都省的诏令,因此在首相空悬,末相缺位的情况下,次相时月风便成了都省实际意义上的“首相”,接连主持了几场会议,收效甚微。
原因,还是出在时月风身上。
当初,时月风能拜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赵官家需要一个稳重可靠的人来调解首相与末相之间的矛盾,而多年来在谨慎低调、不争名夺利的时月风,正是最佳人选。
相较其余两人,时月风并没有门传雨超然的政治地位,也没有花不识“天子门生”的身份加持,加之时月风在得知金军即将南侵的消息后,惊恐到泪流满面的行为也让他成了士林笑柄。
因此在很多事情的处置上,时月风并不能做到一言而定,难免束手束脚。
其实,时月风如何不知道这是官家逼他自去的手段。
换做以往,去也去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目下三相去其二,若是连他也走了,难保圣心如渊的赵官家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今年要筹措出二百多万两银子给金国,数十州县的大水,也要出银子去赈灾。”执政数月,心力交瘁的时月风头发白了不少,他强撑着帝国宰执的威严,不紧不慢地开口,“户部,这些开支你说一说。”
“只为筹措金国岁银这一项,田赋便加到了四成,户赋也加了三成,货税、商税,也都涨了两成,后来征集女子,又加了船税、桥税、市舶税,才堪堪凑齐一半之数。”参知政事兼户部尚书徐元臣望向上首,慢声答对,“昨夜接到荣王殿下急递以后,我们户部算了一个通宵,赈楚州一地,须得用米八十万石,银二百三十三万两,数十州县全赈,大略需米四百八十五万石,银五百七十万两。”
都省立时喧腾。
这笔款子属实太大了,大到南国半壁江山无力承担的地步。
徐元臣等众位同僚消化了这个惊人数字,这才又接着说道:“去年,江南全年的税赋共为六千五百余万贯,折银三千两百五十余万两,扣除“留州”、“送使”的地方经费,还剩三百二十五万两,再去掉宫中用度、三衙军费、官员薪俸、工部工程,这三百二十五万两已然用空,赈灾所需的五百七十万两……户部无能,实难筹措。”
喧腾的都省瞬间沉默。
许多双眼睛齐齐望去上首。
“数十州县,百万灾民,总不能真要他们饿死。”时月风艰难开口,“户部,真不能再想一想办法?”
“无非开源节流两条。”徐元臣秉持着万允万当,不如一默的道理,将难题还给了时月风,“这里用多一点,那里就要用少一点,至于,哪里要少,还请时相示下。”
时月风沉默了,原因也简单,先说开源这条,为了凑岁银,户部已经将赋税加到了彰武三十七年,至于节流,诚如徐元臣所言,这里用多一点,那里就要用少一点,而少一点,就要得罪许多人。
这个决心,时月风很是难下。
正当都省犹豫不决的时候,有风堂里也开始了一场考校。
考官是彰武天子赵官家。
考生,自然是庾江宁和燕衔春,可怜二人羊汤才喝到一半,便被薛璠“抓”来了。
“这是赵宜亭在楚州发来的信,你们拿去看。”
赵官家话音刚落,新任大押班薛璠便在案上拿起那张燕子笺,递给庾江宁。
“是。”
庾江宁低着头,声音也轻,如此做派倒不是他害怕,而是他喝羊汤的时候吃了不少韭菜酱,嘴里的味道着实冲。
赵官家看着庾江宁,脸色阴沉沉的。
“听燕鸿渐说,你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是。”庾江宁的声音微微地颤动。
“有意思。”赵官家的声音扬了一瞬,又很快低了下去,“病得好,痊愈的也是时候——燕鸿渐,你用的人很得力。”
燕衔春望着地面,竭力调匀心气,平静地回答:“臣惭愧。”
“你是该惭愧。”赵官家很快接言,目光再度落在庾江宁的背上,“你也三四十岁了,叫一个孩子耍了去,庾江宁,为什么做那些事?”
“为君分忧。”庾江宁振声。
“你倒是敢说。”赵官家语调渐转严厉,“杀驿卒,烧驿站,闹出这么大的事来,还要说为朕分忧吗?”
“臣行事偏颇,听凭皇上发落。”立场上,庾江宁自然死咬“忠君爱国”,至于具体事实,他反而不辩驳了,毕竟立场对了,事情错了也是对的。
果不其然,赵官家并没有揪着这两件事不放,转而说起了楚州的事:“朕再问你,赈灾的事情,你有什么说道?”
“无非剜肉补疮。”庾江宁伏地答对,“只是这一年里发生的坏事太多,太急,臣觉得户部填不上这口子。”
“那就坐视疮肉溃烂?”赵官家紧紧盯着庾江宁。
“回禀官家,剜肉补疮终究是权宜之计,当务之急,是治病。”
“你年纪不大,倒要为国开方了。”
“臣斗胆一试。”
赵官家深深地望着庾江宁:“什么病,用什么药,说清楚。”
“臣粗略算过,赈灾所需至少五百七十万两,这笔款子,户部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庾江宁缓慢答对,“若是以前,能敲大户的竹杠补这笔款子。”
“你的意思是今年不行了。”
“是,今年为给金国凑岁贡,户部先是敲大户竹杠,又向民间加税,而那些大户为了弥补自家亏空,又变着法的盘剥百姓。”伏在地上的庾江宁下意识地蜷紧脚趾,强作镇定地说出犯忌讳的话,“好教官家知道,民间的羊头都卖到九百文了。”
“那你要开什么方子?”赵官家把庾江宁好一阵望,脸色是复杂神色。
“黄河夺淮……虽然冲毁了不少田地。”庾江宁小心咀嚼着腹案,“但也留下百万亩无主淤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赵官家审视着脚下的庾江宁,“赵氏的土地岂能被人轻贱买了去?”
“官家明鉴。”庾江宁立刻接言,“臣这一策,并非便宜那些大户。”
赵官家颔首:“如何不是?说来听听。”
庾江宁:“大户买田,须得雇当地流民,以抵扣税赋,过后即便饿死了人,也是大户不仁,自有国法惩治。”
“武安伯为政楚州四十年,树大根深、根深蒂固,国朝一个亲王,连人家的门都进不去,你又如何叫那些大户进去?”
“树大根深,也是朽木。”庾江宁正颜答道,“一把火,便能烧净。”
“嗯——”赵官家沉吟道,“燕鸿渐,你用的人很得力。”这次便是认真夸奖了。
“全赖官家慧眼识英。”燕衔春低下头。
“起来吧,都起来吧。”赵官家拍拍手,“庾江宁,你目下住在哪里?”
“回禀官家,臣目下借住在云隐寺。”
“云隐寺不错,是个静养的好地方,但太清静,人就疲了。”赵官家向小榻走去,“朕另外给你找个去处。”
“全凭官家处置。”庾江宁略显艰难地在地上爬起。
“你是易水相公的学生,就住到老师家里去。”赵官家将榻头的《道德经》拿起,递给身边的薛璠,“这本书朕觉得很好,送给你,你也拿去看。”
“是。”庾江宁俯首。
“住到老师家,要多和老师学正经学问。”赵官家顺势坐下,“今年的秋闱你赶不上了,明年的春闱你要参加。”
“是!”庾江宁心神一荡。
“那个裴霖,放出来吧。”赵官家笑笑,“你燕鸿渐亲自把人送进去的,还得你亲自接出来。”
“喏!”燕衔春大喜过望。
“殿前司是郭荣做主,他不要你,朕也不好安排。”赵官家拢紧衣裳,躺在榻上,“大灾过后,难免有流民作乱,朕就封你楚州招讨使,去楚州防患于未然吧。”
“官家!”庾江宁攥着那本《道德经》,冒失出声,“臣呢?”
“做下那些混账事,朕不罚你便是法外开恩。”赵官家忍俊不禁,“且回家去,见过你的老师,读完这本道德经,再来跟朕讨官做。”
“臣领旨。”庾江宁笑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