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汽水

第一次上讲台,第一次面对学生,说了什么话,发生了什么事,钟意秋一点也不记得了。

他迷迷糊糊回到办公室,坐在位置上直勾勾的盯着桌上的一瓶墨水发呆。

“咋了,去班里怎么样?”义叔从外面进来推醒他。

钟意秋眼神呆滞,毫无聚焦的看了他半分钟才回过神,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样,太紧张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义叔笑起来,容长的脸满是和蔼,“没事,第一次都紧张,我第一次上讲台,下面才十几个学生都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钟意秋沮丧的说:“我感觉我不适合做老师,他们一看我,我就紧张,准备好的词全忘了,以后上课怎么办?”

“一个月后你就不这么想了。”义叔肯定的说,嫌力度不够还给加了保证,“我可以跟你打赌。”

钟意秋叹了一大口气,趴在桌子上。

“咋了?”肖鸣夜走进来就看到这个画面,下巴点了下钟意秋问义叔。

“受打击了,说不适合做老师。”义叔笑着答。

钟意秋听见肖鸣夜声音,抬起头看他在对面位置坐下,顺口问了一句,“你坐这儿?”

肖鸣夜第一次听他说方言,跟他们平时说的有一点差别,话音更轻,也没有那么乡土。

他有点惊讶,笑着说:“我以为你只会说普通话。”

钟意秋提不起精神,不回他。

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又说了一句,“你普通话说的很好,像电视里的。”

钟意秋拉着脸,不咸不淡的说:“普通话说的再好有什么用,可能还是做不好老师。”

“做不好老师,做的好搬运工。”肖鸣夜站起来,低头叫他,“老师办公用品到了,车在外面,一起去搬。”

做了一天搬运工的钟意秋,啥沮丧和紧张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拖着两条面条一样软的腿,在像是打翻的调色板一样的晚霞里往回走。

明明干的活儿比他多,肖鸣夜却像没事儿人一样,钟意秋更郁闷了。

“我今天看了课表,你一天才两节课。”钟意秋没话找话。

“嗯。”

“那你每天那么多时间都干嘛?”他更郁闷了。

“呆着。”

“哎!”

“怎么,觉得不公平?”

“有点......”

肖鸣夜停下来,隔着半步远的距离,望着钟意秋。

钟意秋:“......”

沉默了一分多钟,肖鸣夜也不说话,眼神似远似近的看着他。

钟意秋感觉他像是有话说却又在斟酌要不要说,深邃的眼睛里装着浅浅的犹豫。

肖鸣夜是个果断的人,是什么让他纠结呢?钟意秋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嘴唇张合,他终于说出俩字:“走吧。”

钟意秋一脸郁猝,站着不动。

肖鸣夜走了两步,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回头瞅他,钟意秋一副你终于发现我不高兴的表情。

“走,请你喝汽水。”肖鸣夜不管他答不答应,又掉头往回走,打算补偿他。

钟意秋来几天了还没去买过东西,赶紧跟上,刚才的郁闷在汽水诱惑力下又全忘记了。

学校右边连着大队部院子,大队部右边还有个小院子是卫生室,供销社在学校左边,刚好卡在十字路口。

德营大队9个村就这一个供销社,有些村子里可能散着些小卖部,卖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的小东西。

供销社建的很气派,两大间房打通,跟学校同个方向开着四扇大门,漆着暗红色油漆,很是宽敞明亮。

左边区域是专为学校孩子们服务的,主要卖文具和零食,花花绿绿摆的琳琅满目,右边是生活类,摆着几口大缸,装着酱油、醋和酒,往里还有农具、化肥之类的。

昨天听六子闲聊,说供销社准备把里面一间房也打通,在另一个方向再开几扇门,卖衣服和女人的化妆品。

供销社只有一个冰柜,平时舍不得摆在外面,盖着小棉被放在柜台里面,买汽水雪糕,自己不能选,想要什么跟营业员说了给你拿。

跟在肖鸣夜后面进去,钟意秋东张西望,觉得这哪是供销社啊,简直像一个小型商场。

柜台里两个营业员,一个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的老大爷,高瘦身材,戴着副茶色眼镜,一个二三十岁扎着大长辫子的女人。

肖鸣夜敲了敲柜台玻璃,“两瓶汽水。”

老大爷掀开冰柜上的棉被,打开门准备拿给他,又听见肖鸣夜补了一句,“一瓶要健力宝。”

大爷又笑呵呵的放下一瓶,伸手去里面拿。

肖鸣夜把健力宝给钟意秋,钟意秋反应过来他是专门给自己买的,赶紧又递给老大爷,“我不要这个,换瓶和他一样的。”

健力宝一瓶要一块钱,别说在农村了,城里一般家庭也喝不起,太糟蹋钱了。

肖鸣夜拿汽水瓶冰在手臂上解暑,歪着头冲他眨眼。

“太贵了!”钟意秋压低声音偷偷说。

他不敢大声,刚才说要换,大爷的笑脸瞬间就没有了。

钟意秋拿过汽水,冰凉的瓶子冰的他一激灵,他正在柜台上找开瓶器,肖鸣夜直接从他手里拿过去,两个瓶子在一起砰——的一嗑,两瓶都开了,顺着瓶口丝丝的冒凉气。

钟意秋看的目瞪口到,这也太神了!怎么做到的?

肖鸣夜递给他,这小子不接,瞪着一双眼睛崇拜的看他,长长的睫毛因为激动快速抖动,像是带羽毛的小扇子。

......有那么神奇吗?

“你是怎么弄的,太厉害了!”钟意秋由衷的称赞。

肖鸣夜懒得理他,不明白他怎么总是崇拜这些没用的小技能,咕咚喝了一大口汽水,逗他说,“你再买两瓶,我教你。”

钟意秋想了想觉得不太划算,重新安排,“明天我请你喝,你再教我。”

肖鸣夜笑着答应他。

9月1号开学,3号才真正开始上课。

钟意秋这一周的课安排的很少,他要先去听一周课。

上午第一堂数学课是六年级的,早上刚到办公室,义叔跟袁荣举说第一堂跟着他听。

钟意秋记性很好,尤其是记人,他从小练出来的,他要记住这个人是谁,哪个班的,有没有欺负过他,谁可以交手,谁见了就要跑,分的清清楚楚。

他记得这个袁老师,是第一天开会时,因为肖鸣夜请假有意见的那个老师。

“七哥,你这不是看我笑话嘛!开学第一天就弄个大学生在下面,我还咋上课啊?”袁荣举坐在位置上,手里忙着收拾上课教材,也不看他们。

他姓袁,钟意秋猜他是袁家庄的,没想到竟然叫义叔七哥,义叔四十多岁,他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辈分倒是挺大。

“你是第一堂课,不听你的听谁的?”义叔有点不耐烦,又转向跟钟意秋介绍,说,“这是袁老师,等下你跟他一起去。”

过了一会儿不放心,又过来交代他,“先不用管内容,听上课顺序,怎么讲解要点,学方法。”

钟意秋点头。

袁荣举冷笑一声,站起来说,“还方法?我们农村老师有什么方法?可别寒碜我了!”

说完也不管钟意秋,拿着书出去了,钟意秋赶紧带上笔记本和钢笔跟上他。

六年级挨着办公室,教室没后门,钟意秋只好硬着头皮,在几十个注目礼中走到教室后面坐下。

或许因为袁荣举是班主任,他上课时教室里非常安静,学生们可以说是一动不动,只有翻书和回答问题时才发出声音。

钟意秋数了一下,27个学生,教室几乎空出了一半的座位。

课桌是连在一起的两人位,已经很破旧了,钟意秋趴在桌子上,一蹭一手的碎漆块儿。

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上面油漆快要掉完,露出里面灰褐色污垢的木头,学生们拿小刀在上面刻的横七竖八,甚至挖了一个个小坑。

教室没有电扇,不到十分钟他就出了一身汗,手滑的拿不住钢笔。

袁荣举并没有讲新课,只是带学生们回顾了五年级课程,又讲了今年会学到什么,再严厉的警告了毕业班的重要性。

他长着一张四方脸,下巴有一颗大黑痣,严肃说话时给人一种恶狠狠的感觉,钟意秋有点怕他,学生们更是噤若寒蝉。

一天只听了两堂课,另一堂是三年级语文课,一个年轻的女老师。

钟意秋问了义叔,知道她叫刘青红,去年年底嫁到郑家庄,今年才从原来的学校调过来。

刘青红说话节奏缓慢,语气毫无起伏,钟意秋听到最后昏昏欲睡。

下了课,钟意秋向她表示感谢,她低着头一直用手挽耳边的头发,也不看他,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就匆忙走了。

钟意秋一脸莫名,担心自己不小心冒犯到她。

晚上吃饭时,肖鸣夜又不在,早上起床他就已经出门了,一天都没有回来。

钟意秋问义叔肖鸣夜干什么去了,怎么不上班?

义叔说学校第一周都不排体育课,从第二周才开始,他估计是出去找其他事儿做了。

“怎么了,找他有事?”义叔爱喝茶,哪怕是晚上也要泡一杯浓茶。

“哎!”钟意秋叹气,“昨天他请我喝汽水,说好了今天我请他的。”

义叔笑他们小孩行径,“那就攒着,攒多少瓶他一次都能给你喝完喽。”

钟意秋其实是想问肖鸣夜去找什么事儿做了?但他知道义叔不会说,背后打听更不好。

他决定等肖鸣夜回来亲自问他。

怎么还想起来打听肖鸣夜的事儿了呢,钟意秋有点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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